《柏杨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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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曰(二)-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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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家,无不想把帝王挤下宝座,而由自己的屁股去坐,为了防备旧帝王死灰复燃,还要用残忍的手段斩草除根。坐在宝座上的帝王,自然也用同样残忍的手段,去对付爬到高位上的野心家,以免他们的屁股发痒。所以中国统治阶级对于现实权力,具有高度的敏感和紧张。消耗帝王精力最多的,不是治理国家,而是防止一些爬到高位上的野心家。爬到高位的家伙,也特别用不揽权,事实上也就是不负责任,来表示自己并不是野心家,屁股从不发痒,希望帝王宽心,不下毒手,这就是明哲保身哲学的理论基础。

  事实上,帝王屁股底下坐的,并不是一个宝座,而是一颗定时炸弹(「自古没有不亡之国」),所以他也是世界上危机意识最敏锐的人,恐惧之情,已到歇斯底里程度。结果产生两种奇异的反应,一是鼓励贪污,刘裕对王镇恶之所以容忍(参考四一七年九月),由此。另一则是制造冤狱,刘义隆之诬杀檀道济,由此。


  贪赃枉法

  北魏帝(三任太武帝)拓拔焘,因地方官员多贪污不堪。四三七年下诏:准许官民检举郡长、县长贪赃枉法的行为。于是,狡狯的官吏和人民,专找郡长、县长的过失,勒索要挟,遂在地方上横行霸道。地方官员反而降低身份,和颜悦色的跟他们结交,继续贪赃枉法。

  严刑峻法只是惩治贪污的一种手段,如果当作惩治贪污的唯一手段,结果就跟北魏帝国的吏治一样,反而使贪污更为严重。明王朝初期,对贪污官员处剥皮酷刑,结果中国历史上以明王朝的官员贪污最烈。

  往深处探讨,北魏帝国官员,如果不贪污,简直就没有天理,因为他们全都没有俸禄。耶稣曾告诉门徒,传道的人有接受俸禄的权利,偏偏北魏帝国认为官员既可以没有俸禄,而又必须不贪污。北魏帝国和明王朝,民变发生的次数最多,场面也最大(北魏帝国是无待遇政策,明王朝是低待遇政策)。他们既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最后,马儿变成怪兽,不但吃草,连皇帝都吃下肚。

  只治枝节,不治根源,越治越糟。


  尹太后

  北凉王国(首都姑臧「甘肃省武威市」)首领三任王沮渠牧,娶西凉王国(首都张掖「甘肃省张掖市」)一任王(武昭王)李晷的女儿为妻。四三七年,北魏帝国(首都平城「山西省大同市」)三任帝(太武帝)拓拔焘,把妹妹武威公主,强行嫁给沮渠牧,李后只好退位。此时,西凉已亡,李后随娘亲尹女士,迁居酒泉(甘肃省酒泉市),不久,逝世。尹女士抚摸女儿尸体,不哭一声,只说:「你国破家亡,今天才死,死的太晚!」又不久,尹女士秘密逃向尹吾(新疆省哈密市),投奔孙儿。酒泉郡长派骑兵追赶,尹女士对追兵说:「郡长曾允许我回北方,为什么还要追赶?你们可以拿我的人头报命,我却不能回去。」追兵不敢逼迫,退回,尹女士死在尹吾。

  尹女士身历各种哀伤:丈夫病死,儿子战死,女儿被遗弃死;王国覆亡,家庭粉碎,骨肉流散,从太后高峰跌下来,跌成一个无依无靠的软禁囚犯。这是一场悲剧,在大分裂时代中,比这更惨的悲剧,固然很多。然而,不同的是,她不哭一声,不掉一滴眼泪,内心有一种强韧的刚烈,不向恶势力(包括死亡)屈服,她倔强的接受挑战,给人生留下一段悲凉故事。


  冯弘

  四三六年,北燕帝国(首都龙和「辽宁省朝阳市」)末任天王冯弘被高句丽王国派军迎接到辽东(辽宁省辽阳市),高句丽王(二十任长寿王)高琏,派使节慰劳说:「龙城王冯先生,光临敝国郊野,人马想都疲劳!」冯弘对这种把自己当作宾客,甚至当作部属,而不当作主子的态度,既惭愧又愤怒。但仍以天王身份,下诏斥责高琏,高琏不能忍受,派军强行夺走冯弘身旁的美丽侍女,又拘捕太子冯王仁,充当人质。四三八年,冯弘派使节到南宋帝国,请求出兵迎接,高琏遂诛杀冯弘和他的子孙十余人。

  冯弘的行动,使人想起田地(参考前二八四年),简直是一个窑里烧出来的烂货:「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忘了自己是谁!而这世界上忘了自己是谁的人,触目皆是,所以,闹剧、丑剧、悲剧,才一出又一出的演出。


  四学

  南宋帝(三任文帝)刘义隆,在首都建康(南京市)鸡笼山,兴建学校,分别请教师讲授史学,玄学、文学、儒学,称为「四学」。

  司马光曰:「易经说:「当一个君子,要多了解前人的言行,使自己的品德增加。」孔丘说:「语文,求它能够表达。」这就可以看出:史学是儒学的一部份,文学是儒学中的小事。至于老子、庄子──玄学,则崇尚虚无,根本就不可以用作教材。求学就是追求真理,天下没有第二个真理,怎么会有「四学」!」

  司马光「可以看出」的结论,我们却实在「看不出」怎么会有那种结论,他所引用易经和孔丘的话,更跟他「可以看出」的结论无关。可是司马光却硬生生推出那种结论。意识形态一旦坚硬如铁,就会把所有的幻境当作磐石,在上面猛盖亭台楼阁。


  五胡乱华时代

  四三九年,北魏帝国西征大军攻陷北凉王国首都姑臧(甘肃省武威市),北凉亡。历时一百三十六年的五胡乱华时代结束。历时一百五十一年的南北朝时代开始。

  北凉王国灭亡,北中国统一,五胡乱华十九国时代结束。一百三十六年中,几乎一支军队就能建立一个帝国。蓦然间,一批人马集结在一起,组织政府、封官拜爵,发表文告,自称圣君贤相,而称别人是盗匪贼寇。还没有等别人弄清楚怎么回事,它已风消云散;圣君贤相霎时变成了盗匪贼寇,下跪的下跪,砍头的砍头。结局是:匈奴民族、羯民族、氐民族,几乎全部灭绝,羌民族也几乎全部灭绝。只鲜卑民族,仍保持一个北魏帝国,等到下世纪(六)末,这一支才完全华化。从此,中国本土再没有发生过少数民族问题。而五胡乱华时期大批流亡客的南迁,使人口稀少的南中国──长江以南,得到充实,逐渐开发。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二百年后的七世纪的唐王朝,能有那么强大的扩张力量,就靠富庶江南的支援。


  刘湛

  南宋帝国中央军事总监(领军将军)刘湛,打算利用宰相刘义康的力量,倾覆对自己有恩,后来却所深恨的国务院执行长(仆射)殷景仁,又盼望南宋帝刘义隆死后,由刘义康继位。四四○年,流血大整肃爆发,刘义隆下令逮捕老弟刘义康,并诛杀刘湛和他的三个儿子,以及刘湛的党羽刘斌等八人。

  刘湛是官场中一个高竿人物:典型的忘恩负义、典型的摇尾拍马、典型的嗜

  血鲨鱼。形式上,他对彭城王刘义康忠心耿耿,甚至主动的设计把刘义康推上宝座。实际上,那是一种狼性的忠,他不过把刘义康当作一根烧火棍,东挥西舞,南打北砸,替自己报仇雪恨、铲除前途路上的潜在敌人而已。天下本无事,是自以为聪明的蠢才,搞出来灾难。

  刘湛之类的人越多,社会越乱。一个当领袖的人,在干部群中分辨谁是刘湛,应是第一要务。如果看不清、认不明,他就要付出刘义康所付的代价,失败,甚至死亡。


  因何而反

  四四一年,南宋帝国晋宁郡(云南省晋宁县)郡长爨松子叛变。天门郡(湖南省石门县)蛮族酋长田向求也叛变。分别被南宋政府军讨伐平定。

  爨松子和田向求,是含冤难伸逼反?或是野心勃勃造反?或是作恶多端,收不了摊子,铤而走险?传统史书,对此没有说明,而只称之为「反」为「叛」。

  我们读者,应该三思。


  崔浩

  四五○年,北魏帝国(首都平城「山西省大同市」)发生空前的文字狱。最初,宰相(司徒)崔浩,仗恃自己的才华和智略,以及深受北魏帝(三任太武帝)

  拓拔焘的宠爱信任,在政府独揽大权。曾推荐数十人出任郡长,太子拓拔晃反对,崔浩坚持。立法院主任立法官(中书侍郎)高允说:「崔浩恐怕难免大祸临头,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而跟有权势在上位的人对抗!」拓拔焘命崔浩和高允等,共同撰写北魏帝国开国史,告诫说:「一定要真实,是什么,就写什么!」书成,名国史,崔浩准备把全文刻在石碑上,用来炫耀正直无私的大无畏精神。高允听到,说:「这样做,只要有一个字的差错,恐怕就会为崔家带来万世难遇的灾难!」崔浩不理,共用三百万人的劳力,才告竣工。记载北魏帝国部落时代酋长,也就是拓拔焘祖先们的身世,非常详尽真实。石碑排列在交通要道的十字路口,来来往往,凡是看到的人,都十分震撼。而鲜卑人更大为愤恨,纷向拓拔焘控告,认为崔浩故意暴露祖先的罪恶(国恶),破坏国家形象。拓拔焘大怒若狂,召见崔浩,亲自审问,崔浩惶恐迷惑,不能回答。而高允对每件事,都叙述分明。

  拓拔焘下令斩崔浩,以及崔浩的部属,和部属的部属和奴仆,共一百二十八人,全部诛杀五族,又诛杀清河郡(山东省临清市)所有和崔浩有关系的崔姓男女老幼,跟崔浩有姻亲关系的范阳郡(河北省涿州市)卢家,太原郡(山西省太原市)

  郭家,河东郡(山西省夏县)柳家,一律屠灭全族。把崔浩装在一个四周都是栏杆的囚车中,送到平城(山西省大同市)南郊,放在十字路口,任凭行人参观。

  守卫士兵几十个人,撒尿撒到崔浩头上、脸上、身上。崔浩悲号呼喊,发出「嗷嗷」哀叫,行路的人都听得清楚。拓拔焘不久就十分后悔,叹息说:「崔浩可惜!」

  崔浩之狱,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疑狱之一。如果只为了他暴露「国恶」,则仅只通监记载,便漏洞百出,高允已经承认是他写的,跟崔浩毫无关系,可是刀光血影,仍一直罩住崔浩不放!于是有人认为可能是一场中华民族反抗鲜卑民族统治之战,崔浩密谋起义。这可是罗曼蒂克的想法,一个信奉「明哲保身」哲学的儒家高级知识份子,在一个日正东升、强大无匹的政府中,担任言听计从的宰相高位,他就永不会谋反。帝王杀人,对不是谋反的人,还要诬以谋反;对真正谋反的人,反而隐瞒,逻辑的轨迹,岂不奇怪?而拓拔焘又怎么会在叛徒处死之后,立刻感到后悔?又有人认为,这是崔浩鼓励屠杀佛教徒的报应,就更不知所云,当是出自佛教徒之口,非佛教徒的人,不敢多嘴。

  崔浩之狱,我们认为有两个原因,其一,仍是官方宣布的暴露国恶。其二,则是宫廷斗争。

  问题在于,「国恶」是什么?和暴露了什么样的「国恶」?通监上一字不提,魏书上一字不提,北史上也一字不提,使人无法了解拓拔焘何以大怒若狂?但我们可以肯定,这个「恶」一定是一个使任何人都会唾弃的绝对的恶,史学家才不敢透露半点风声。不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在史书的夹缝中,仍可以找到该「恶」。该「恶」是惊人的,所有史书都记载谋害老父拓拔什翼犍的凶手是拓拔实君,而事实上凶手却是拓拔珪。晋书?苻坚载记说:三七六年,前秦帝国在消灭前凉王国后,派安北将军苻洛,向当时尚是代王的拓拔什翼犍进攻。拓拔什翼犍大败,向北逃亡,苻洛追击,拓拔什翼犍走投无路,逃入阴山。

  他的儿子拓拔珪,用暴力把老爹制服,投降。苻坚对这件悖逆行为,大为震骇,遂把拓拔什翼犍送到国立大学读书,而把拓拔珪放逐到巴蜀(四川省)。直到肥水战后(参考三八三年十月),拓拔珪才追随舅父慕容垂,进入中山(河北省定州市)。而拓拔珪,正是北魏帝国的开国皇帝(太祖道武帝),也正是拓拔焘的祖父。面对创业始祖和敬爱的祖父竟是一个卖父求荣的逆子,而且刻石立碑,宣扬得全世界都知道,孝子贤孙像爆炸了似的急于报复,心情可以理解。

  关于拓拔珪出卖老爹的行为,在一群文妖的设计下,就忽然冒出一个来历不明的「拓拔实君」,充当凶手;再冒出一个来历不明的「拓拔实」(二人名字几乎相同),充当现场目击证人,使拓拔什翼犍跟拓拔珪之间的父子关系,变成祖孙。拓拔皇族对这件事好像病牙一样,十分敏感,不但伪造一个拓拔实君当拓拔珪的爹,还一口否认拓拔什翼犍曾被前秦帝国俘掳过,因之顺理成章的也隐瞒了拓拔珪卖父求荣的事实。宋书?索虏传记载:「拓拔什翼犍被苻坚击破,掳往长安。」北魏帝国为什么坚不吐实?只因一漏口风,数恶并发。崔浩相信拓拔焘的「务从实录」保证,而竟真的「是什么,就写什么!」高允所以没有事,因为太祖记(拓拔珪传)是邓渊所写,而拓拔珪老爹拓拔什翼犍传──出毛病的那篇,是谁写的?高允闭口不谈,他晓得问题出在那里,所以他知道他不会死。何况,他因站对了边,此时正在上风。

  崔浩显然得罪了太子拓拔晃,任何一个宝座法定继承人,都注定的会有一个摇尾系统,以崔浩的聪明,他当然了解不能跟正在受宠的太子对抗,但每个人都有盲点,而崔浩却有两个,一是他竟然真的相信专制头目的保证,另一是他竟然真的认为他可以击败拓拔晃的摇尾系统。高允已经一语道破他的危机:「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而跟有权势在上位的人对抗。」

  有一件反常的事是,崔浩自被捕到处决,当中经过皇帝拓拔焘的亲自审讯,他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史书形容他「惶惑不能对」,而高允却条理分明;这可真是把读史的人,全当成呆头鹅,有人怎么说,我们就会怎么信!一个小人物受到控告,没有理还要说出一箩筐理,以崔浩的能力和口才,又面对五族屠灭的威胁,正是他申诉、辩解,甚至请求宽恕,或甚至表明严正立场的唯一机会,怎么反无一语?他又不是没有见过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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