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的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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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形的陶醉-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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颊像被劲风吹过一样鲜红,双手紧握着拳头;他究竟想干什么呀,凡·博伦太太仍
瞠目结舌、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出神。克丽丝蒂娜正在写信,没有听见他进来,他
从身后只能看到她埋头伏案,美丽的闪亮的头发蓬松地散在脖颈上;只能看到这个
许多许多年以来第一次重新唤起他的感情的少女身影。可怜的孩子,他想道,她多
么天真无邪呀,她还完全蒙在鼓里。可是,孩子,他们就要对你下手了,但却没有
人能保护你,他轻轻地拍拍她的肩。克丽丝蒂娜惊诧地抬起头,一见是埃尔金斯,
马上恭恭敬敬地站起来:从他们初次见面起,她就一再感到有一种欲望:想对这位
出类拔萃的人表示一下自己真诚的敬意。埃尔金斯强使紧闭的嘴唇挂上一丝笑意,
说道:“亲爱的克丽丝蒂安娜小组,我今天是对您有所求而来的。今天我不大舒服,
一早起就头疼,看不进书,睡不着觉,我想,或许新鲜空气对我有些好处,乘车出
去遛遛吧,如果您能陪我一道去,那就更好了。我已经得到您姨母的许可来邀请您,
要是您同意的话……”
    “当然同意啦……这对我来说完全是一种……一种愉快,一种莫大的荣幸啊,
……”
    “那么我们走吧。”他郑重且彬彬有礼地把手臂伸给她。使她有点又惊奇又害
羞,不过她怎么可以拒绝这种荣幸呢!埃尔金斯勋爵迈着坚定有力的步子,缓慢地
挽着她走过大厅里每一处地方。他一反常态,对每个人都用那犀利的目光瞪上一眼;
这副神情是一种毫不含糊的、显而易见的示威;你们休想动她一根毫毛!平时,当
他那默默无言的灰色身影在众人面前走过时,他总是和颜悦色、客客气气,几乎没
有人注意到他,但此时他却以挑战的姿态向每个人瞪起眼来。众人立刻明白了这挽
手而行及其所体现的特殊尊重中包含的示威意义。枢密顾问夫人似乎面有愧色,呆
呆地望着他们,金斯雷夫妇惊诧不已,同他们打了个招呼,眼看着这位白发苍苍、
英勇无畏的老骑士目光森森地手挽少女踱过宽阔的大厅,少女一身自豪,满面欣喜,
天真无邪,骑士唇边挂着一抹军人的严峻神态,似乎他此刻正立于全团之首,即将
指挥将士向工事坚固的敌军发起进攻。
    当两人步出宾馆大门时,凑巧特伦克维茨站在门口;他只得向他们打招呼致意。
埃尔金斯勋爵故意不正眼看他,只是把手向帽子方向微微抬了一下,紧接着就冷冷
地垂下手来,就像在回答一个侍从的敬礼。他这个举动充满极度的轻蔑,恰似给了
对方当头一棒。然后,他放开克丽丝蒂娜的手臂,亲自打开车门,脱帽,同时帮助
他的女士上车:这毕恭毕敬的举止,同他当年随同英王访问德兰士瓦①时帮助国王
的儿媳上车的情形完全一样。

    ①德兰士瓦,南非地名,十九世纪下半叶沦为英殖民地,一九一○以后是南非
联邦一个省(一九六一退出英联邦)。

    凡·博伦太太对埃尔金斯勋爵提供的秘密情报在内心里感到的震惊,远比表面
上流露出来的大得多,因为,埃尔金斯无意间捅破了她最敏感的伤疤。在心灵最深
处那个专门储藏朦胧记忆和不堪回首的往事的角落,在那个自我很不愿意接触、一
触及便胆战心惊的令人十分棘手、极度难堪的区域,这位早已资产阶级化的、平平
庸庸的克莱尔·凡·博伦,多年来仍然保存着一股刻骨铭心的恐惧,这恐惧平日只
是偶尔在睡梦中从心灵底层升起,使她惊醒,不能成眠:她十分害怕自己的过去被
人发现。原来,当三十年前被人巧施手腕赶出欧洲的克拉拉在海外结识她的凡·博
伦先生并打算同他结婚时,她并没有勇气把她的隐私向这个虽然正直可靠、但却沾
染了某些小市民气的男人和盘托出,不敢告诉他她带给他的陪嫁——那笔小小的资
本的来路是很不光彩的。她毅然决然地向他谎称这两千美元是祖父留下的遗产,而
坠入情网的、轻信的凡·博伦,在他们多年的婚后生活中对这一情况也不曾有过丝
毫的怀疑。他脾性温和,不爱动感情,在这方面她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但是克莱尔
愈是资产阶级化,她心中那近乎病态的意念也愈加强烈,愈加使她心惊肉跳、忧心
忡忡:她害怕将来的某一天,一个意想不到的偶然事件、一次出人意料的重逢、一
封不期而至的匿名信,会突然把早已忘怀的往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因此,多年
来她坚定不移、目的明确地回避和自己的同乡见面。每次她丈夫想给她介绍一位维
也纳的商界同行,她总是不乐意,并且,虽然她英语讲得还不太流利,也在人前硬
装作不懂德语。同自己的家人,她断然中止了通讯联系,即便在重大的节假喜庆日
也只是拍份简短的电报去。然而惧怕心理并未因此减弱,恰恰相反,它随着自己财
产的增多、地位的提高而有增无已。她愈是适应了美国人非常讲究的习俗,就愈是
战战兢兢地害怕某一次漫不经心的闲谈会把埋藏在灰烬底下尚未燃尽的那恶性的火
种撩拨起来,燃成一场熊熊大火。只要有一位客人在饭桌上提起他曾经久居维也纳,
就足以使她心惊肉跳,彻夜不眠了。战争一来,浓烈的硝烟炮火,把所有往事一古
脑儿推到一个异常遥远、使人觉得恍如隔世的时代去。过去的报纸都发霉了,大洋
彼岸的人们有的是别的忧虑、别的话题;事情是过去了,一切都被人遗忘了。就像
进入人体的一颗子弹逐渐被软组织封闭起来——起初在天气突变时还隐隐作痛,但
日子长了就失去知觉,安居于温暖的人体之内而不觉异样了——这样,她也就在无
忧无虑的幸福生活中,通过各种有益于健康的活动,把自己从前这段令人难堪的往
事完全忘记了;她现在是两个结实的小伙子的母亲,间或也是丈夫业务上的帮手,
参加了“博爱协会”那样的慈善团体,又是“关怀释放犯协会”的副会长,蜚声全
城,备受尊重;长期积存在她心底的奢望和虚荣心,终于能在一个新崛起的富有之
家、一个经常有名门豪富造访的家庭中得到了完满的实现。而使她心境安宁的最根
本的原因,是她自己最后也渐渐忘却了那段插曲。人的记忆是很容易受利诱的,它
能受各种愿望的花言巧语左右,那种尽量不去回想痛苦往事的意愿,能够起到虽说
奏效缓慢、然而最终能荡涤一切的作用;时装模特儿克拉拉终于死去,让位给棉花
商凡·博伦这位清白无瑕的夫人了。她已把那桩往事忘记得一干二净,所以一到欧
洲便立即写信给姐姐,约她见面。可是现在呢,当她得知有人出于恶意(她此时还
不知为什么)暗中追查外甥女的出身时,她又怎能不非常自然地联想到人家也会从
穷亲戚进一步追究到她自己的身世,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来呢?恐惧是一面哈
哈镜,它那夸张的力量能把一个十分细小的、偶然的筋肉悸动变成大得可怕、漫画
般清楚的图像,而人的想像力一旦被激起,又会像脱缰的马一般狂奔,去搜寻最离
奇、最难以置信的各种可能。于是现在她连最荒诞不稽的事也突然觉得是完全可能
发生的了;她惊恐万分地想起,就在这个宾馆里,她们的邻桌坐着一个维也纳来的
老先生,商业银行经理,七八十岁了,名叫勒维;接着又突然想起自己那位死去的
恩主,想起他妻子的娘家似乎也姓勒维!如果她竟是这位老先生的姐妹、或堂姐妹,
那可怎么好呢!看起来,这个老头子随便说句风凉话(人越老越喜欢闲扯他们年轻
时听到的伤风败俗的事!),加入这股闲言恶语的合唱,简直就是随时可能发生的
事情!克莱尔骤然感到额角沁出了冷汗,这是那恐惧心在神不知鬼不觉地继续活动,
又促使她蓦地想到:那位老勒维先生和她恩主的妻子长得竟是惊人的相像:同样的
厚嘴唇,同样的鹰钩鼻——于是,在惊恐万状、神情恍惚中她产生了一种幻觉,感
到老头子是恩主妻子的兄弟已经明白无疑,而他也理所当然地定会认出她,并把过
去那桩事源源本本地端出来,这对于金斯雷、古根海姆两对夫妇简直是美味珍馐,
求之不得,而到明天,安东尼就会收到一封匿名信,这将会使她三十年风平浪静的
美满婚姻猛遭袭击而毁于一旦!
    想到这里,克莱尔不得不用手扶住椅背,霎时间她觉得就要晕倒了;然后,她
使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狠命一撑椅背站了起来。现在从金斯雷两口子桌旁经过,
同他们寒暄,简直太费劲了。金斯雷夫妇用她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的美国
式的见面微笑那一套,非常友好地回答她的问好。可是,克莱尔的恐惧幻觉却使她
觉得他们不像是真心笑,而是在讥笑、狞笑,是在知道了自己的底细后掩饰不住地
窃笑。甚至连电梯服务员的目光也突然使她觉得不是滋味儿,走廊里,收拾房间的
女招待匆匆从她身旁走过,纯属偶然地没有来得及向她问候,也使她感觉浑身不舒
服:就这样,她精疲力竭,好像踏着厚厚的积雪从远处走回来似的,最后总算逃进
了自己的房间。
    她的丈夫安东尼刚刚睡完午觉起来。他的背带交叉着搭在肩上,领口敞开,脸
上还带着压皱的痕迹,正站在穿衣镜前梳理他那稀疏的头发,分出一条发缝。
    “安东尼,我得跟你谈点事儿,”她气喘吁吁地说。
    “唔,出什么事了?”他一边说一边在梳子上抹一些发油,以便将那条细长的
头缝分得更平直些。
    “你快点吧,”她急不可耐地说,“我们得好好地全面考虑考虑了,事情可是
让人很不偷快呢。”
    生性迟滞、对夫人比较开朗的性格早已习以为常的丈夫,很少对这一类预告表
示过早的激动,他听了这话仍然未从镜前回转身来。“我希望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吧。
总不会是迪基或者阿尔温来电报了?”
    “不是的。可你倒是快点呀!上衣你可以等会儿再穿嘛。”
    “好了,”安东尼终于放下梳子,听话地在圈手椅上坐下来。“好了,到底出
了什么事?”
    “非常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克丽丝蒂娜准是不够检点,或者做了什么蠢事,现
在一切全完了,整个宾馆都在谈论这件事了。”
    “究竟什么事全完了?”
    “唔,我是说衣服的事……人们说她穿的都是我的衣服,说她刚到这里时像个
站柜台的土里土气的丫头,是我们把她从头到脚打扮起来冒充贵族小姐的——什么
话都有……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特伦克维茨两口子有意怠慢我们了吧……人家当然
要大为光火,因为人家本来打算为自己的儿子考虑一下,所以现在就觉得我们是欺
骗了他们。——现在我们在整个宾馆里把面子全丢光了。这个傻丫头准是干了什么
蠢事!我的老天,这可太寒伧哪!”
    “寒伧什么?所有美国人的亲戚都是穷主儿。我可不想仔细打听古根海姆家或
者罗斯基家的侄儿们,不想细问从考纳斯①来的罗森斯托克的侄子们都是些什么人;
可我敢打赌,这些亲戚绝不像他们这里的叔叔伯伯们一样体面。我就不懂为什么我
们让她穿得像样些会是什么寒伧。”

    ①考纳斯,立陶宛城市,一九二○至一九四○年为临时首府。

    “因为……因为……”克莱尔由于心绪烦躁声音越来越大了。“因为他们的确
有理,这样的人确是不应该到这里来,这种人不属于上流社会呀……我的意思是说
那样一种人……那种不会在行为举止上做得好,使人看不出他的来历的人……都是
她自己不好……要是她不那么突出自己,别人就不会看出什么破绽,要是她一直像
刚来时那样文静就好了……可她偏偏东跑西颠,处处出头,事事抢先,同谁都要扯
上几句,什么事都要掺和进去,什么活动都要参加而且还总要跑在前面。三句话就
交个朋友……这样一来,难怪人家到头来要问问她究竟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而
现在呢……现在是恶事传千里了,所有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都在笑话我们……风
言风语,说得太难听了。”
    安东尼坦然地咧嘴笑道:“让他们说去吧……我无所谓。她是个好孩子,不管
谁说什么我都喜欢她。她穷不穷和这伙人有个屁相干。我又不欠这里谁一文钱,他
们觉得我们是高贵还是低贱,这个我管不着。谁要是看我们有哪点不顺眼,那就只
好请他将就点了。”
    “可我对这种事情不能不在乎,我受不了这个。”
    克莱尔自己一点没有注意到,她的声音越来越尖了。“我不愿意任何人指着我
的脊梁骨说我骗人,指责我把不知哪儿弄来的一个穷姑娘装扮成公爵夫人。我可受
不了这样的气:邀请特伦克维茨这号人,这个恶棍居然不自己来道歉而是把个门房
派了来!不,我可不想在这儿坐等别人走到我们面前侧目而过,我完全没有这个必
要!我是到这里来散心,不是来怄气,不是来找罪受的。这种气我受不了。”
    “那么——”他用手捂住嘴,遮住了一个小小的呵欠。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
    “离开这里!”
    “怎么着?”这个往常动作相当迟缓的人这时不禁叫了起来,好像谁重重地踩
了他一脚似的。
    “对,离开这里,而且是明天一大早就走!这些人如果以为我会给他们陪笑脸,
向他们作解释,说明一切缘由,甚至还会给他们赔礼道歉,那他们就大错特错了。
想让我这么做,他特伦克维茨这号人恐怕身分还差点!这儿这帮人我原本就不喜欢,
除了埃尔金斯勋爵之外,全是一伙杂七杂八、穷极无聊、吵吵闹闹的平庸之辈,我
可不愿让这些家伙说长道短。说实在的,这个地方也不适合我呆,海拔两千米的高
度我适应不了,心里常常发慌,夜里睡不着觉——当然,这你一点不知道,你是躺
下就着的。只要给我一个星期像你一样没有神经衰弱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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