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半生 作者:吴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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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半生 作者:吴正-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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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对面便是那家加油站,加油站的边上是“复兴别墅”。她已来到了别墅的弄口,正打算进去——但慢着,她向秀秀说,她还没来得及向她形容一下油站当年的模样呢。油站一般没有事可干,一则因为当时的轿车数量极少,再说又是在夏日的午后。有几个穿工装背带裤的工人坐在建筑的阴影里,他们也都认得她。见到她来,便全都冲着她笑,一齐高声喊道:“小小舞蹈家,跳只芭蕾舞给阿拉看看,好吗?”但他们绝无邪意,他们都是善意的。他们只是太喜欢她了,喜欢她的装束喜欢她的神态喜欢她的那股说不出来的稚气十足的优雅风度。这点她分辨得很清楚,别看她那时年纪小,但她对大龄男人们的这些方面始终是十分敏感且特别留意的。 

  有时候,油站里也会停泊有一辆黑色的苏制大轿车,是尖鼻子圆屁股的那一种,窗口还下着纱帘。或者就是那类像小甲壳虫样的“奥斯汀”——这车她最认得了,公私合营前她父亲就拥有一架——遇有这种情形,大男人们通常都不会有那份闲兴来与她开玩笑打招呼了,他们都涌去干活了。 

  就这样,我们的小小舞蹈家便经过油站,走进了那条弄堂里。 
  夏日的晌午,弄堂里安静得不见半个人影。别墅是公寓式的花园洋房,有赭红色的尖顶和矮矮的赭红色的围墙,这一排的前花园对着那一排的后花园。午睡时间,家家户户都打开了门窗,下着绿色的防蚊纱帘,隔着朦朦胧胧的帘层,能见到悠悠然打着蒲扇的人影。她就这么一路走过去,呼吸着两边的绿色植物们在当空烈日之下散发出来的那种热腾腾的气息。她来到最弄底的那一幢房子跟前,步上几级台阶,按响了铃。 
  这便是那家私人舞蹈学校。有一个保姆打扮的女人来应的门,随即将她引进一间宽畅的大厅里。所谓大厅,其实是公寓的客饭厅打通后连接而成的,四壁都装镶着落地的大镜子,有一条周身都给摸得通亮的柚木圆棍扶手绕墙一周。那时代,还没什么空调,大厅里转动着几把吊扇,大厅四周的窗户也都打开着,窗外全是绿盈盈的叶影,让人有一种像是给网在绿纱罩里的感觉,自然也就清凉不少。大厅的一只角落里摆着一张长桌,上面放着一排冰镇过的柠檬水;另一只角落里则站立着一架钢琴。一溜排细窄的柚木地板刚用打蜡钢刷拖过,干净光亮得能照出人影来。来学舞的都是与湛玉年龄相若的小女孩,早她来到的已蹲在地上换鞋的换鞋,站着换舞服的换舞服,一片叽叽喳喳的吵闹声。湛玉在人堆里找到了琴阿姨的女儿莉莉,另一个与她同龄的小女孩,一样的漂亮、可爱和体面,只是可能还不如她那么地更俊俏和惹人注目罢了(至少,这是湛玉自己在心中的悄悄的认为)。她与她是好朋友。 

  她与她是那么样的一种好朋友:她父亲是她父亲的朋友,她母亲是她母亲的朋友,而她是她的。但她俩的交往也仅限于每周那两个学舞的下午以及一同搭乘“当当”回家去的那段路途上的时间。莉莉在常熟路淮海路口上就下车了,而她还要一路“当”过去,转车,去到虹口。有时,父母也会带她上莉莉家玩去,不过,那一般都是在过年过节或假期里。每逢有这种机会,她都会高兴得蹦跳了起来。她最喜欢去莉莉家了,一套宽畅而有气派的大公寓;朝南,临淮海路的那一边有一长排浅灰色的细格钢窗,其中有两扇落地,通往一座环形的大露台上去。站在露台上,你能从高处俯瞰着遮遮掩掩在梧桐树叶影下的淮海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与车辆。“那可要比咱们现在住的那套气派多啦。”湛玉望着女儿这样说道,“首先,这是一幢沿淮海路而建筑的大楼,不像我们的那幢,座落在横街上;而那一套公寓才算是一套真正的豪华级的大公寓,少说也有六七间,这间套那间的,让我们这些小孩子钻来钻去,过瘾得像是在捉迷藏!客厅更是宽阔得像个大球场,一排长条形的柚木地板朝着落地长窗的方向一直展伸过去。冬日里的晴朗天,耀眼的阳光从落地窗的玻璃间照射进来,几乎铺满了大半个客厅。暖水汀打开着,整间屋里都暖融融的,各人只穿一件羊毛衫,恍如春天……” 

  女儿静静地听着,望着母亲的那种投入的神情,没有言语。倒是湛玉自己,说着说着又渐渐让自己沉浸到了另一幅回忆的场景之中去了。此刻,她能活龙活现地回想出郝伯伯——就是莉莉的父亲——的那副脑满肠肥大腹便便的模样来。他就在大客厅中央的一张圆把手的英国式的皮沙发中坐着,整个人都舒坦地陷了进去。沙发是高背的,缀满了本色皮的泡钉,有三人座两人座和单人座各一张,三面环围而放,中间铺着一幅巨大的腾龙祥云的羊毛织毯,而一张椭圆型的弯脚矮几和几把直脚的转角茶几分别摆放在了地毯的中央和沙发的两侧。面对沙发和茶几围座而放的是一只桃木质地的圆肚大酒柜。酒柜深棕色,镶有雅致的暗色花纹的装饰,它的光亮无比的柜面上陈列有一溜长排的盛满了酒的长颈酒樽和阔口圆口的玻璃酒杯。酒柜的大圆肚皮中装着雪茄烟,这一点她最记得清楚不过了。有时,郝伯伯走过去,滚圆的人的肚皮对着滚圆的柜的肚皮,他拉开了柜肚,取出了一只木盒装的雪茄烟来,然后放到柜面上,顺便也取出了几颗锦纸包装的糖果来,晃一晃,逗一下她说:来,小湛玉,郝伯伯请你吃酒心巧克力! 

  听父亲说,郝伯伯是一位很出名的大资本家,在市工商联担任职务,平时工作又忙,交际应酬也多。但郝伯伯就喜爱她,老喜欢在她粉嘟嘟的小脸蛋上轻轻捏一把,或索性蹲下身来,将他那油亮光秃的大脑袋“嗬嗬嗬”地直往她的小脸上钻,又说道:这小姑娘,长大后还怕不成了个大美人?她父亲也知道这一点,因此每回去郝家总带着她。过年过节的时候不用说,即使在平时,他们大人们见面要有正经事谈,母亲提醒说,这合适吗?父亲也都坚持要带她同往,他说,你不见老郝见了这小丫头时的那副高兴劲嘛?他的心情会好不少的…… 

  于她,这当然是件求之不得的事啦。每次,他们两家见面,她的父亲和莉莉的父亲总喜欢拣一张转角几的位置打斜对坐;一个肥胖,陷在单人沙发里衔一截雪茄,吞云吐雾神态悠然,而另一个精瘦,半个屁股坐在三人沙发最靠边的那只座位上,凑过身去,不停地说话又不停地往茶几上的烟灰盅里按烟头。两个人老兄长老兄短地经常聊得哈哈大笑。每逢这样的场合,她的母亲便会拉着琴阿姨去了房间。她们有她们的话题,无外乎是服式鞋式或是给谁的谁介绍女朋友或是给谁的谁介绍保姆之类。而她的玩伴自然是莉莉了。她们乘电梯上到公寓的顶层,然后再爬几级水磨石的扶梯来到大厦的天台上。在还没有多少高层建筑的五十年前的上海,这里可算是一处风光无限的制高点了。两截小小的人儿,伫立于一片广阔的天地间,凛洌之风将她们发辫都吹散吹乱了。她们遮额望去,东西南北,一大片灰红色的上海弄堂房屋就在她们的眼底之下经纬纵横地展开,不是一直通往遥远遥远的江水的边上,就是止境于呈朦胧青绿色的郊田的边缘。而假如这是个晴朗的夏夜,她们还会搬两张竹榻上去,双双仰面躺在竹榻上数星星,或望着曳着长尾巴的流星自墨蓝的夜空里划过,许愿。 

  但最多的时候,她俩更喜欢一块挤到莉莉房里的她的那张小铜床上去的。那里很温暖也很隐私,很合乎七、八岁小女孩的年纪以及趣味。她们用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都窝起来,在一片漆黑之中嘁嘁私语地讲讲女孩子的悄悄话。有一次,她听得莉莉在黑暗之中对她说:“我们是好朋友,是吗?”她说:“是的。”“我们是这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好朋友,是吗?”她再说:“是的。”“那我们互相讲一讲自己最最心里的心里话,好吗?”“最最心里的心里话?那你先讲。”——她从小便拥有一种从来都不先透露自己的机警。“……你有爱上过什么 

人吗?”“爱上人?……”“我是说,你有偷偷地爱上过谁,而谁又不知道你在爱他吗?”“你有吗?”黑暗中,她能听到莉莉急促而沉重的呼吸声,热乎乎的鼻息几乎全都喷到她的脸颊上来。“白老师,”莉莉飞快而短促地说着,“我觉得他的影子白天黑夜吃饭睡觉老跟着我……”湛玉一下子就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剧了,全身血液突然澎湃了起来,脸蛋滚烫滚烫的,怎么也会是他?她在心中暗暗地呼叫了起来。 

湛玉和我:三十年之前与之后 
  我们于是分手。待我从墙角转弯处忍不住回望时,她的身影已在夜色之中消失,几辆自行车正慢悠悠地从我身旁经过,摇响了车铃。 
  假如人生的场景也能像在影片里一样被任意剪辑和叠化的话,此一刻,复盖在毛毯之下的臂膀和身躯已换成了湛玉的四十多岁的了。它们全都赤裸着;不是别人,而是我,躺在她的边上。 

  是的,就是那一回。 
  她用手臂死劲地搂抱着我,冰凉的手指几乎要掐到我的皮肉里去。她肉甸甸的躯体带点儿压迫性地挨贴着我,让我都有点儿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了。她说,她怕这又是一场梦,梦 
  醒了,她会再一次地失去一切。 
  我安慰着她,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她那浑圆肩胛和臂膀。我不能看见它们,但我能感觉它们:细腻、光滑、柔软而颤抖。当你的指尖在上面溜滑而过时,你仿佛感到有一股电流在之间通过。 

  我记得这枝手臂,第一次让我止不住心跳口渴是在一个黄昏已逝,黑暗开始笼罩下来的时分。教室里的日光灯全部打开了,我与她正并排站在学校的壁报前联合作业。我见到有一截细细的小臂,上半段裹在白府绸衬衫窄窄的包袖中,它正在我的左边优美地,小幅度地挥动,干练而流利地在壁报上勾画出一些图案来。有一层粉笔尘降落在手臂的肌肤上,在惨白色的日光灯的照耀下,反射出一些绒丝丝的反光来。 

  我天天都与她坐同桌,一起朗读书本,一起默写课文。在老师发问的当儿,它不也是时时在我的一边嫩藕出水一般地举起?但为什么一定要到了这个偏晚时分,同学们都走光了,只留下我与她两人在这间空荡荡的教室里时才会有这种奇异的感觉的突然袭来?我想,当时的我还没达到一个能够解释清楚这种生理现象的年龄。我的第六感觉又出现了:我觉得我与这只手臂之间一定会有某些命定的什么关联的——但想不到竟推迟了三十多年。 

  我发觉,手臂的书写速度突然减慢了,然后停了下来。我转过脸去,见到湛玉也正好转过脸来望着我。她的脸色一下子涨成了绯红。在这青少年生理与心理的敏感期,男女间的某些感觉都是通过生物电波来传递的。她说,时间也不早了,没搞完的,明天再搞吧。我说,好。于是,我们便熄灯离开课室。教室大楼的走廊里已空寂无一人了,我俩沉默不语地走着,一间间空荡荡的容纳着一排又一排课桌椅的教室蹲在走廊的两边,黑洞洞的门口将我们迎来了,又送去了。 

  我俩来到学校的大门口,大门早已关闭。老校工胡伯端着一只搪瓷饭碗走出来,他正准备将传达室的小门也上锁。见到是我们(应该说,见到是她),便笑嘻嘻地走上前来:“出壁报一直出到现在哪,该回家去吃晚饭啦!”他始终是朝着她说话,连望都没望她身边的我一眼。 

  老校工拉开了小门让我们出校去。仲春的傍晚,在空气中能嗅到一股浓浓的气息,这是树木刚爆出来的新嫩与城市中固旧沉淀的混合气息,暗藏着一种遥远的蠢动与记忆。一盏薄边斜罩的门廊灯之下,一块“东虹中学”的白漆校牌竖挂在灰褐色的墙身上,在这湿意迷蒙的夜的背景上,显得特别地明亮与温暖——对于所有这一切,至今,我都保存有一种清晰的电影场景式的记忆。 

  我们站在校牌一边的人行道上,竟然彼此都忸怩犹豫得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之前,每次出完壁报,我俩不都是一路上和着晚风和夜色,说说笑笑回家去的? 
  她说,“我想打这边走,你……?” 
  我当即明白了她的话意。“正好,我也要去邮局寄一封信给父母,还必须赶在它关门之前,”我慌慌忙忙地说。我的父母亲早年就去了香港定居,只留下我一人至今还住上海。这些,我相信,她都知道。而邮局的方位又正好与她打算走的方向相反。 

  我们于是分手。待我从墙角转弯处忍不住回望时,她的身影已在夜色之中消失,几辆自行车正慢悠悠地从我身边踩过,摇响了车铃。 
  后来,湛玉告诉我说,她也一直牢牢记着那一晚我俩在路边分手时的一切细节。我们甚至各自掏出了各自的记忆笔记本来逐一核对。就像各自晾出各自箱底的陈年旧藏一样,呼吸着这种存在在记忆里的遥远的气息,我俩都有些醉了。她说,这是我们初三毕业年的最后一学期。我说,是吗?她说,为什么她能如此确定呢?因为就在那次我俩单独留在教室里出壁报的前一个星期,同学们去她家开过一次有关毕业分配的思想“交心会”,那次兆正来了,你也来了。我说,我也记起来了。那天,兆正就坐在你家的那张面朝窗口的单人沙发里,在众多的同学之中,他显得十分突出。那天,你似乎特别兴奋,滔滔不绝之外,脸色也显得格外地晕红…… 

  “不就从那次之后吗?”她说着,用眼睛幽幽地望着我,流溢着一份留恋,一份遗恨,一份不知名的什么。 
  湛玉与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正就座于“皇朝海鲜城”二楼的某张临窗而放的双人位上。桌面上铺有浆熨过的雪白的台布,细白瓷的茶具以及镀银的搁筷架等餐件散布桌上。有一盏冷束光的射灯从天花板上的某个方位照射下来,令台面上的一切都闪闪发亮。不远处,有人 

在操奏扬琴,是一个著着细腰身旗袍的女子。悠扬的琴声荡漾在这座法式的老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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