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人张承志 作者:张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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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人张承志 作者:张承志-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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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是今日里看树。狗日下的,杀了人,又种甚毬树。 
  卡废勒么,伊斯儿赞同着。他也解不明白,为了甚要先害人,再种树。这阵子,天已麻亮,守关的兵丁出现了。一共四人两对,抱着点火捻子的筒子枪。吭吭一对走过来,咔咔一对又遛过去。伊斯儿见过这种火枪,响开了吓人,准头不好。同治十年大战金积的光阴,不少人被这枪震得耳朵毁了。 
  树种上,自家不会长么,看个甚。 
  伊斯儿悄悄说,抱怨似的。 
  卡废勒么,喊叫水马夫说。 
  说的准走这条路? 
  再没二条路。 
  走金城关?伊斯儿问不踏实,这回喊叫水的马夫不答理他了。伊斯儿闭了嘴。天只差一层就要亮了,那四个兵丁走得清晰。伊斯儿又觉得可怖。随着天亮开,黄河水也活泛了,缓沉地淌下去,伊斯儿觉得一场凶险已经逼近,已经近在鼻子尖上了。 
  那四个兵还在关口子上转。怕给这些卡废勒瞄见,伊斯儿伏低了盯住他们。吭吭两个晃过去了咔咔两个又溜着过来。伊斯儿已经清楚地看见了卡废勒兵的嘴脸,伊斯儿大吃一惊——他看见竹笔老满拉正抱着火枪,一步一踏地走得美。伊斯儿差一些些就吼出来,他忍住没吼是因为他比同治十年大了三岁。可是伊斯儿实在是惊呆了:老满拉扮了个守关的卡废勒兵!伊斯儿推推喊叫水的马夫,傻熊使上力气转过脖子,两个兵丁已经背转走了。等着两个兵丁再转来,伊斯儿死扳住马夫低声喊快看,这一回是伊斯儿捂住了马夫的嘴。手掌底下,马夫熊给捆住一般,使劲拱着,呼噜喘着。而那四个兵还走得有板有眼。天一分分白着。五更月,淡淡挂在天角。不甚亮了,只吐着寒飕飕的气。


勿翦勿伐

  锣声由远而近。渐渐那锣打得张狂,赶着老天快亮一般,一阵阵敲得像雨点。晨雾摇晃,听见马蹄子嗒嗒,搅乱了这河边的静寂。雾摇晃中,还没散开,已有两骑马流星夹雷似地,击溅着一路火星,猛地驰过关外。紧跟又是一对骑勇,扛着黑字牌牌。伊斯儿后来听人说了,才知那牌上是“勿翦勿伐”和“左侯所植”。骑勇捉对儿驰过,泻水般半个时辰。天,此刻大亮了。  

  接着是门旗,彩旗,数不清算不明的花花号旗。伊斯儿觉得地在抖,一瞥见是喊叫水的马夫在咬牙切齿。喊叫水的马夫怒火冒出两颗圆眼,紧握的斧头猛烈抖着,噗噗地砍进黄土。伊斯儿把刀贴住脸,让刀的冰凉压住脸烧。不识那字,可认识那旗,三年前在金积战场上,殉教的回民们一见那旗号,眼睛就顿时红了。 
  伊斯儿扭过头,向城里瞭望。 
  尘埃弥眼,伊斯儿还是看见了。在密麻麻的旗杆矛头簇里,有一顶大轿在晃。伊斯儿心里渐渐涌进难过,他觉得绝望。竹笔老满拉怎么办事情呢,单是砍这些矛杆旗枪,也胜过砍秋庄稼了。老满拉不见了,那人怕就是有些机密。伊斯儿想接个都哇尔,求靠主的襄助,可他没敢。看看一旁的喊叫水马夫,那人满脸陶醉。伊斯儿知道,马夫和自家不一样,他已经走魔入梦,过开斧头砍菜的杀瘾了。 
  行列耍长虫般尽了,后阵上又是一些旗,一对“勿翦勿伐”和“左侯所植”。几个讨口吃的饥民追着行列,伊斯儿不知他们怎进的兰州城。几个兵勇拦着,不让追上,可推推搡搡地饥民集得多了。 
  突然关门上跳出一个人,光着头可披着官兵的号挂。那人跳出来就嚎着哭着,跳舞般上下抡着一条火药枪。一条狗围着那人,也是疯狗般的跳舞。伊斯儿心里闸着的绝望炸了坝,他呜地一声哭开了,嘴里啃进一口草根土。那人举着火药枪,追着查树的卡废勒队伍,轰轰放了两枪。那人又调过枪口,抡棒子死命打那伙饥汉。关里出来一些卡废勒兵,行列里也转回几匹骑勇。那人抡圆了空火枪扑上去,一头扑一头怪吼。卡废勒兵里有一个落了马,伊斯儿肉眼看着被那人打碎了脑壳。饥民轰一声炸开了,惊惶的饥民嗷嗷吼着乱跑,有些跳了黄河。天边亮出来一角日头,惨亮亮地,照亮了死人的脑浆水。官兵们狼扑狗咬一团上,伊斯儿眼睁睁看见,竹笔老满拉给他们按翻了。乱哄中,又有一个卡废勒兵踩了蛇、摸了蝎子一般尖声叫着跳开,伊斯儿不看也猜出了:这人是让一根竹笔戳了眼睛。那疯狗跳出来,一口咬住了卡废勒兵的裆叉。骚动一阵工夫便过去了,伊斯儿看见:卡废勒们把竹笔老满拉捆了个尖棕子,拖过关口路上的黄土,拖进了碉楼。饥民早散净尽,空荡荡的路中心,剩下了条尸首,还有个疼得捂着脸、又捂着裆滚的卡废勒兵。 
  伊斯儿后来听妇人说,官兵来抓家眷时,在竹笔满拉家扑了空。那烂屋只一领破席一堆黑棉絮;连后来屋子坍了都没人拾拣。念经人,家里却没有经。伊斯儿听妇人说,老满拉把三十本天经都背熟了。伊斯儿不信,他说若是能背三十本天经,咋那人才只念到个满拉,没熬上穿衣当阿訇。妇人不与他争,只说卡废勒的捕快气了,说没发上一个铜板的洋财,说花上盘缠饷银跑几天抓这么穷个妇人,真他妈是亏本的账。 
  一开始,捕快们没发觉那垛柴草。 
  伊斯儿听妇人说,捕快想喂马,扯了一抱草秸。笑脸妇人太憨,没有藏严实,那一抱草扯掉,秘屋的门就露出来了,这才遭了灾。笑脸妇人好着呢,伊斯儿听妇人的意思是:没给畜生们糟辱就全美了。他听了以后没再言语,只是悄悄藏了竹笔老满拉用竹笔经文写下的那本书。 
  笑脸妇人原来藏了块大烟。自男人走了兰州,她便塞在髻子里。捕快们拉扯她的时辰,她挣开手,一把扯了发髻,把烟土抢在手里。她吞了烟土,就死命捂住嘴,两个捕快四只手撕,也没把她的手撕开。这么着归了真。伊斯儿女人说,她也有殉教人的记号:发黑的嘴里淌出来一股血。后来捕快恨不过,寻了个牛角来,剥了她的下衣,把牛角一直钉进齐根深。  

  伊斯儿随着喊叫水的马夫,摸黑往牢里摸去。手里的牛皮刮刀还是原样握着,干干净净的。头前的马夫提着斧,一溜血线顺着斧面往地上流。劫狱前,没寻上帮手。原先竹笔老满拉在兰州城厢的线,他们寻不见。暗着访了金城关一户户回民,没有一户人是竹笔满拉的连手。他们疑心难破,又打听了两个暗门子娼妇,更不是。竹笔老满拉把事情做得绝,也干净,明明有人窝了他,给他弄了官兵的号褂,还给他弄来条火药枪扛上,可就是找不出那人来。逼得两人闯了大牢。 
  月黑的夜,劈个人的声响,好比河水涌了个浪头。喊叫水马夫不知怎么抡的斧头,伊斯儿相跟在背后,只觉得黑暗中呼地一声风响,又重又促。像看不见的黑夜里,有块看不见的黑布抖了一下子。 
  再一脚踏上尸首,软绵绵的。伊斯儿脚一软,肩膀子却给一只巨手捏住,没跌倒。接着就蹚过一片粘粘的地,伊斯儿知道:是血。再摸黑走了一条弯弯夹道,进了大狱的里院。


销声匿迹

  这回伊斯儿使了刀。狱门上的是铁皮锁,个子大,可薄。一刀剁下去,锁子粉碎,刀刃剁进木头门框,摇了几摇才拔下。刀拔下,旁边的喊叫水马夫已经撞进牢屋。 
  屋角坐了个瘦人,抱着手,搭着二郎脚。老满拉!伊斯儿吼道。  

  瘦人睬也不睬,换换二郎脚。喊叫水马夫扑上去,一熊掌抓住那瘦人,一提到了门槛放开:走;咱走啦! 
  那瘦人附了鬼一般,原地慢慢蹭了蹭脚,又一沟子坐下了,两手一抱。 
  ——不走。 
  老满拉说着,又把一条腿子架起来。伊斯儿呆了:为个甚?咋不走? 
  不走。 
  马夫一摇斧头,一串血滴甩上墙壁:咋?你不走? 
  瘦猴子一般的老满拉摇摇头,打个呵欠: 
  ——走毬个哪搭呢。算毬啦。 
  你!你!…… 
  ——算啦算啦,老满拉闭上眼。 
  伊斯儿觉得竹笔满拉这些个话,懒散里又带些凶险。伊斯儿一时话塞,觉得不知再说句什么。竹笔老满拉不但是诡秘,而且有些不屑答理自家两个。他瘦得一副骨架,包一层皮,大概再就是一副心肺加上一股子血。伊斯儿觉得害怕,他没见过这样的人。撕一点皮,把这瘦包架里头的东西,不论是气还是血,顺破口放出些,这瘦包架便不是人了。而眼前,这么个竹笔老满拉却懒懒地,傲傲地,根本不领情的冷淡样子,好像不是舍了命来搭救他,倒是给他添麻烦似的。 
  巨无霸般的喊叫水马夫也哑了。马夫堵得半句话说不出。斧面上的血滴净了。伊斯儿看看马夫,巨无霸忸怩地磨过熊身子,对准了蹲缩角落的竹笔老满拉: 
  走唦! 
  实话,不走。 
  喊叫水马夫绝望地又搬转身子,求救般望着伊斯儿。两人都不知所措,老满拉从来作为古怪,可这一遭怪得出格了。 
  你是斩罪,伊斯儿说。 
  知道。 
  我两个劫牢刚劈了官家一个兵。 
  唉。 
  你妇人,无常啦。柴草垛里没藏住。 
  她那个人,老满拉很抱怨的口气。 
  救你呢,走唦。 
  不走。 
  你说给一下,为个甚不走? 
  没心思说。你们回吧。 
  竹笔老满拉收了问答的势,突然又冷冷地露出那副神色。伊斯儿绝了念,心里想着再不能管他,再耽搁走不脱啦,可是伊斯儿不知是再说两句,还是拔脚走路。这时竹笔老满拉却严厉了: 
  快走!他吼起来,谁打发你两个来了?快快走!废物!走唦! 
  伊斯儿满心的绝望猛地变了愤怒。他想朝老满拉啐给一口,但他唰地迈出了门槛。随后轰一声牢门木框子一震。伊斯儿抖擞精神回头,是喊叫水马夫一膀撞在门框上,熊撞树似的,马夫费劲地挤过门,两人都不再理睬竹笔老满拉,趁着暗牢死寂,一阵风走着,疾疾地潜出大狱。外头天正黑,抱住皮袋,顺流一气漂过十里店,拣荒僻去处上岸,藏了刀斧,销声匿迹地回到了一棵杨。


干金难买的良机

  余下的日子,格外宁静。一棵杨的两家人混在庄子里,事事更谨慎仔细。连着金积大平原的地里,庄稼立起来又伏下了,伊斯儿觉得好像没有夏秋,在一棵杨住了三年。心里有事,冬天有事,所以两眼里总是冬景色。连着金积的茫茫荒野里,烟树萧条,垅土无色,每次一望过去,总觉得那里苍茫得深远,荒冷得动人。忙着地里活计,心里愁苦时,去师傅坟上跪上一阵。日子过得沉着也迅疾,同治十三年末尾的一天,消息来了:兰州要把监着的竹笔老满拉押来县里,当众砍头。  

  伊斯儿和喊叫水的马夫商议一阵,决定去。不再救他,只去看,不出声地人堆里给他念个讨白忏悔。干金难买的良机都抓住了,兰州大狱的铁锁都落下了,那瘦人死也不承领,那么他就再不得搭救。 
  法场上人挤着人。看的多是四乡饥民。伊斯儿想清家官府亏的,连看戏捧法场的,也只剩了饥民了。西省的饥民少了花花道枚,不见人耍蛇、拔牙、说嘴、卖艺,大浪大涌挤着的,都是两眼火星一脸菜色的饥农。听着吼叫般的讨吃声,就立时能辨出陕西甘肃,熟悉些的还能辨出会宁静宁来。形形种种的西省口音,搅和着赤脚烂鞋蹚起的黄尘,卷成团,漩着流,蒸蒸腾腾地遮住了人的视线,连天色也给搅扰得昏暗了。伊斯儿和喊叫水马夫挤着,都顶着烂帽帽,一头挤,一头提防给家乡人撞见。若是听见盐茶口音,或是同心东山的口音,他两人便假装弯腰拾物,或是听人召喊,立即拧了脸,低了头,躲远开。这么挤在饥民堆里,渐渐地近了法场心。 
  老满拉,还有三四个斩犯,捆羊般捆在阳坡地里,默默地垂着眼眉。告示上墨汁淋漓,一个清家官伸直鸡脖,正用劲吹干那墨迹。伊斯儿盯着竹笔老满拉,心里伤感。 
  一阵工夫,那官使红笔圈告示。一头圈,一头有个人唱名。头一个喊出的,便是竹笔老满拉的大号。接下来还有别人;伊斯儿听得蹊跷,觉得有些什么差错。他探询地看一眼马夫,马夫正盯着,两眼逼人的冷光。 
  伊斯儿打了一个寒噤。 
  那官唱的罪,分明是说:“扰害关津,扑伤两命。”伊斯儿觉得有了什么差错。 
  再唱的那些斩犯是些因奸杀人犯、焚烧官仓犯、拐卖婴儿犯、抗粮犯等等。伊斯儿明白了:竹笔老满拉隐了两件:一是教门,二是他那一日干的事情。 
  红笔一甩,最后唱出的一名斩犯是个翦伐植树犯。伊斯儿见到,那湿淋淋的告示给几只手举着,贴上了县城的夯土墙。饥民群里一片骚乱,鼓的声浪把糊上土墙的告示吹飞了。官兵们急追,把那告示纸用甚枣刺针扎上墙,又拍实了浆糊。于是饥民堆里又是一片骚乱。不知是喝彩还是要饭,热哄哄灰蒙蒙的尘沙热浪从头顶涌过,但告示贴得很牢。 
  伊斯儿又看看喊叫水马夫。 
  马夫脸雪白,直勾勾的两眼里,寒气阴森。 
  伊斯儿心一沉。 
  这一回,满拉没干成事情。伊斯儿觉得恐怖,在这杀人场子上,伊斯儿突然悟出了老满拉的解数。那人有机密,伊斯儿想,兰州城里安了隐线,使过了又藏起。官家不知,自家人也不知。事情败了,下在牢里,那些隐线还在兰州城么?官家还是不知,自家人一样不知。能人呐,伊斯儿暗暗佩服。可是连这么个人,也干不成事情。也就是说,主没有把事情放在他的手上。他能干的,只是写一本经,记下教门艰难的机密。再就是连累一个妇人,伊斯儿想起笑脸妇人那份和善。他使自家的妇人随着殉死,连逃开的路都没有。 
  这时,开斩了。  

  头一个便斩竹笔老满拉。人群轰地炸了,都死命挤,个个伸长了脖颈。讨口的饥民也图新鲜,一时间忘了饿。有个佝偻废人像个狗,骚情地从马夫裆下钻,要钻到跟前去。伊斯儿恨得刚要骂,那人被马夫一脚踏住,熊踏鸡一般卧在黄土里。人群里呼啸着汗臭口臭,伊斯儿听见这时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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