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人张承志 作者:张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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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人张承志 作者:张承志-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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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烟一样青蒙蒙的海飘摇着,红井的废墟已经看不清了。 
  小徐老师,那个舞叫什么名字? 
  《大坂城的姑娘》,你怎么还没忘掉它呢? 
  井水是在春季里,是在五月初涌出来的。我们打井时,在寒气袭人的井筒子里,只看见过壁上的冰层。鲁子一镐砸下一块冰来。小燕第一个咬了一口:“妈呀!甜——”于是我们就都啃起来,满井筒里都是嘎崩嘎崩的脆响。  

  砌井时,粗粗的大绳磨断了。有一块石头擦着鲁子肩头砸下一丈八尺深的井底。鲁子肩膀上嗤地一声,先跳出一团白白的袍子里的厚羊毛,接着就渗出了殷红的血。路不平从井沿上跳起来,暴怒地朝我大骂:“×你妈!”我吓呆了,哆嗦的手提着那截大绳。可是鲁子说没事,果然,那血止住了。鲜红的一块血冰冻在鲁子硬梆梆的肩膀上。 
  水是五月里涌出来的,老确加在井上提出第一桶水,饮了他那匹打也不走的褐色马。 
  然后我们撤走了,去新的地场接着干活。我们像游牧的羊群,像流浪汉,我们转悠着卖力气,我们忘了我们干过多少活,住过多少营盘了。 
  那井后来被牧民称为红井,为的是那些红色的冻土。水很清,水深五尺,秋季一天能饮一群马,四五群羊。


心上有了一座废墟

  那回我走的时候,确加老汉问我什么时候再来;我说,临死以前再来。我每次和确加老汉分手都这么告别,我恶意地想看看他那有些难过又有些难堪的躲闪开眼睛的神情。 
  下次我再来时,你还骑这匹臭褐马么?  

  嗯,也许吧,这马别人都不爱骑么。 
  我恨恨地真想揍他一拳,如果他不是老头的话。 
  我们不愿意走近那堆红胶土,但我们俩不觉地都瞟着那堆红胶土。它真红得刺眼,准有一天有人会把它埋了。草原就是草原,应该是绿绿的一片。路不平说对了,真用不着苏联飞机来费事,该变成废墟的自己就会变成废墟。 
  明年,冬天来吧。确加阿伽说。 
  为什么?冬天太冷。 
  冬天我可以给你杀只羊带上,他诚恳地望着我。 
  你应该学习,小徐老师绝望地对我喃喃道。 
  学习?行啊,我想转学进你们的学校。可是,我狠狠地从牙缝里挤着说,你们要敲两千块才给办转学手续。我无畏地盯着她。不对吗?给一个学生转学就得两千块!小徐老师,你想让我学这个吗? 
  小徐老师眼里一下子涨出了泪。我后悔了。我总是对自己最喜欢的人蛮不讲理,我真想扶住小徐老师瘦瘦的肩膀说,我只对最好的人才蛮不讲理!可是我一动不动,心里充满了歉愧。我第一次发现:我好像把她当成了……妈妈。 
  小徐老师,我叫道,冬天放寒假时,别犯傻给那伙臭学生补课啦,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她叹了口气:到哪里去呢? 
  去草原。去苏尼特草原。 
  噢,去你那个插队的地方。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小徐老师。去吧,我带你去,那地方我熟。我可以把小燕也拉去,让她陪你。小燕?小燕也是我们那儿的知识青年,现在呆在文工团练猫叫呢。去吧,小徐老师,回来的时候我保准给你背上一只肥羊!…… 
  可是,可是—— 
  别可是可是的啦!我冒火了,憋出一句娃娃话来:你要不去我就不理你了!小徐老师笑了。我知道她一定又想说我“好玩”,于是我赶紧喊道:“一言为定!” 
  小徐老师缓缓地点了点头。 
  冬天的大雪会覆盖一切。当燃料充足,毡子厚实,新买来的粮食堆在包角,冰硬的肉塞满门外的箱子车时;特别是当你没有畜群的牵挂,没有沉重的活儿干的时候,草原上的冬天是美妙的。 
  茫茫的大雪从十月份就不再融化,当然不算“胡天八月”的初雪。雪层在没有成灾的年头里是柔软的,晶莹雪白地铺满大地。晴天的日子里,有时雪原上也会出现虹彩,当然不像雨后的七色天桥,雪原上的虹彩是捉摸不定的,只在难得的刹那间出现。那时,山峰堆白砌银,平原一望素白,人的心情会像安睡那样清醒又平和。 
  我要领着小徐老师到雪原上去,在那里,我会丢开油滑又粗野的腔调,随便给她讲讲雪原。我知道用套马杆拧住沙狐的长毛把它从洞里提出来的故事,我知道许多她听了一定会感动的牧人们的故事。我们一块喝着确加老汉的咸咸的黑茶,过上一段休息的日子。我还会把小徐老师的话翻译给确加老汉听,我估计老汉听的时候一定是正襟危坐,一副敬重的姿势。你会深深地陶醉的,小徐老师。你会在傍晚时分,背着明亮的暗雪,为老汉那张古铜般的饱经风霜的脸庞吃惊,你会试着慢慢骑在那匹褐色马的鞍上呆一会儿。你也会在那生活中找到宁静与平和,在不觉之间增添些应付万事的本事。你会在温暖的夜里听见雪粒打在毡墙上的沙沙响,会听见柔软的雪片冻结时的清脆折裂声。我知道确加老汉知道了你的艰难,一定会在送行那天塞给你几张又皱又脏的钞票,也许是七八块,也许是十几块。那时你就会露出你的酒涡,露出你十八岁从师范毕业,穿着一条黑绸裙来到我们一(2)班时常常挂在颊上的那对醉人的深酒涡。我会起哄,不给你翻译你推辞的谢语,我告诉你蒙古人风俗是分手时客人跳舞。那时老确加会羞答答的;而你也许倒会真的跳一个。我觉得,你在茫茫雪原上,撩着花白的头发跳一个《大坂城的姑娘》是一件伟大的事,你不觉得吗?  

  是的,冬日的大雪会覆盖一切,会覆盖住那片刺眼的红泥废墟。雪后的天空下,大地是纯白无瑕的。 
  大雪会把那片废墟掩盖。我也会把关于它的事藏起来,不让它去扰乱小徐老师的童心。那口井要不是成了废墟,我们到今天就连废墟也没见过呢。而现在,我们的心上有了一座废墟。


北京草原

  要躺在那雪封的草原上悠闲地吹口哨,呷着酒和确加老汉漫声闲聊。这是我的休息方式。一个月以后,我就会觉得又放松又壮实。遛在大街上,觉得自己活像个西部枪手。那会儿,我猜我还是得做点买卖,背上一包袱港裤港褂到处转悠。不过那是以后的事,少不了的事,用不着现在盘算。  

  现在我只盼着冬天快来临,只盼着在大雪遮盖的纯白世界里,无拘无束地遛一遛。我在这大都会里也总是无拘无束地遛,可是我不知怎么回事觉得遛不够。 
  在冰封雪飘的冬季草原上,我会梦见一匹奔跑在汹涌大河里的小马。它毛色漆黑,神情天真,踩着翻腾的波浪,挺着光滑的脖颈。你也会梦见的,小徐老师,你会梦见一个从高高的大坂城的石路上走来的美丽姑娘。 
  等我们醒来以后,等老确加慢慢悠悠地备好了他那匹打也不走的褐色马以后,我们可以在青蒙蒙的黄昏雪地上走一走。也许,我们三个会在那时看见一片无边无际的、深沉的大海。 
  一九八五年八月 
  北京草原 
  古谚云:“绿草不会燃烧,恶棍不会失眠,贪官没有信仰,城市没有草原。” 
  ——我检验了这四句话(用一根马鞭子和一只牛犄角),发现它们确实是终极真理并坚信了多年。但是有一种例外—— 
  阿拉角·驴拨儿琴呵呵大笑着说,没问题,没问题。他呵呵大笑时,肥得恐怖的一叠厚肉在下巴和胸骨之间危险地哆嗦着。 
  那么,那时候我就领她们来啦!我叮了一句。说实话我有点不放心,阿拉角·驴拨儿琴尽管是我多年的老同学,但是他借着他舅舅家和小姨子公公的风儿,今天快要高升啦。我怀疑地想:这小子还会搓着脚丫儿泥,跟我大吹神聊破除资产阶级法权吗?瞧今天已经不搓脚丫儿泥。 
  第二天我们去电影院看录像。 
  录像演的是美国西部牛仔打斗。牛仔们都是骑马好手。我的目的是想听我哥巴特尔乎评论评论美国西部牛仔的骑术。 
  我哥惊叹地啧啧着。牧民都是诚实公正的批评者,他们承认乌珠穆沁马之外有好马承认他们之外有好骑手。巴特尔乎挺直腰板伸长脖子,他脸上僵固着一个微笑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啧!啧!”我听着,心里懒洋洋的。屏幕上扮牛仔的是美国著名西部片明星史蒂文森·罗罗,我看他狞笑着从鞍子上一扭身拔枪就打的镜头早看腻了。可是我懒洋洋地困乏着却睡不着。你们是怎样看待这世界呢?巴特尔乎哥哥,这是一伙子伪装惊险的纸糊英雄。你们是怎样用一双乌珠穆沁草原上的锐眼看待这一切呢?耳边又响起“啧!啧!”的惊叹。没办法,我想,从今天起我承认这些牛仔棒和老牧的态度不像城市知识分子,你瞧老牧向外界学习的态度多诚恳。我莫名其妙地心平气和了,我挑开沉沉发黏的眼皮,也开始欣赏那位史蒂文森·罗罗的凶残枪杀。砰砰!又是两个人栽翻,边死边摔了个剧疼而干脆的跟头。砰!那匹马斜斜地歪着摔翻,凄惨危险地砸在牛仔身上。“嘿——啦啦啦”,我听见额吉叹道。  

  在暗暗中我瞟着额吉。额吉觉察到了,微微地朝我转了下头。屏幕上的光映着她的银发,额吉你比二十年前老啦。额吉仍然无法猜透,她总有一些讪讪的味道。额吉好像也挺喜欢拔枪快得惊人的史蒂文森·罗罗。额吉好像也觉得半个钟头里银幕上躺倒了一大片死尸挺逗乐。额吉好像-只要我说一句走吧额吉就会立即站起来离开这半截电影回家;额吉好像只要听巴特尔乎哥哥说一句回家就会头也不回地离开这北京城回草原。 
  额吉,你仍是那么不安。你为什么总是那么不安宁呢? 
  难道这繁华的北京城使你住着心乏身子累吗? 
  我决定要领他们俩去逛逛。去我认识的阿拉角·驴拨儿琴家去坐坐饱餐一顿,去我们队知识青年小晃家遛遛说几句蒙古话,去我的导师城角关清真寺蓝阿訇那儿参观参观。额吉闷了,我心里想,二十年前说要来一趟北京,说要来北京说了二十年了,这回来了我得让他们痛快点。 
  我们出了电影院。 
  北京八月,天如流银,风如火烤。我们走在烤软了的黏鞋底的柏油路上,头皮上结着一层蜇人的盐粉。苦难的酷暑从袖口从脚腕从头发丝缝里泻进来,金针扎心般烙烫看我们的强忍着的命。北京佬挤过来跑过去地围住了我们(在电车站上),一边放肆无礼地打量我们,一边耗子啃箱底般吱吱喳喳着:“嘿!西藏人!西藏人!”我闭紧了眼睛。垂下的眼皮立刻挨了一下火烫般的直射阳光。我为北京佬的无知愤怒,他们能瞪眼盯着蒙古袍子喊“西藏人”,我估计他们见了真的西藏人又该嚷嚷“新疆人”啦。 
  “喂,师傅!喂,哥们儿——您旁边这两位,是哪国的外宾呀?” 
  “阿联酋。”我说。 
  “噢,噢,啧啧,瞧人家穿得这精神。” 


不吉利地说像火狱

  我买了两根冰棍。 
  额吉盯着卖冰棍的。我突然发觉额吉想要的不是这种雪糕而是“雪人”。我忙问巴特尔乎哥哥:“你要哪一种,哥?”巴特尔乎不好意思地脸红了,他拔拔黏在柏油地上的大马靴说:  

  “要那猫儿的。” 
  我忍住笑,给他们改买棕色熊猫一般的大雪人。额吉扳紧冰棍车,敬佩地盯着那卖冰棍老太太的一举一动。他们接过冰棍,但是握着木棒,都不吃。我知道他们想带回家去吃,忙给他们解释了半天。 
  巴特尔乎哥哥一逞英雄,狠狠一口咬掉了那个猫儿头。 
  额吉不知所措地望着我,捏着冰棍的手在微微发颤,她满头都是汗水。最后她决心先走,使劲吱地从柏油路上拔出靴子来。 
  没关系,咱们就这么在北京城遛吧。让北京城的老土们倒爷们增加知识。虽然北京不是乌珠穆沁,但是我有了你们就仿佛有了一座毡包,你们有了我就算是有了一匹马。 
  我已经被晒晕了。我看着巴特尔乎哥哥的蓝缎子袍子和额吉的绿绸子袍子,觉得眼睛里炫闪着出现了一个幻境。蓝蓝绿绿像是一片草地。在北京接待插队时的我家牧民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我眼里总是闪烁变幻着蓝色绿色,我怀疑自己患了眼疾,也许是遗传:我家祖辈都有人患青光眼。为什么总是一片青绿呢? 
  我无法捉摸透你,我的额吉。 
  你的神情不可思议。 
  你艰难地套上拖鞋走过去。可是你在肮脏的小厨房门口又脱掉拖鞋,赤脚站在那块泥泞油污的地上。你不知所措地喊我,你不会关上哗哗流水的水龙头。你从扫地的笤帚上折断一小束高粱穗茎,堵在我家那只自动压力水壶。你舍不得把壶里的大堆大堆的旧茶叶扔掉,可是北京卖的砖茶煮一遍就没有颜色了。你想了一会儿,你慌乱地喘了一口气。你探询地望着我,我猜着你的意思。偌大个城市里只有我们语言相通,可是你不讲话。我只好猜着说,额吉你要是热就脱了那衬衣吧。你脱下来。我惊奇地发现你两臂上汗水如流。 
  北京城的夜也是热的。 
  黑暗的凝滞不流的酷热,像炉底像——不吉利地说像火狱。 
  你喘着气,喝了一口滚烫的奶茶。你不说什么,只是坐在沙发上忍耐。你要忍耐到睡觉的时候,明天你还是要在这酷热和使你心神不安的都市里忍着。 
  我看见巴特尔乎哥哥消瘦了。我每天指挥简易楼厨房里的妻炒出一盘又一碗,但是巴特尔乎哥哥消瘦了。一盘又一碗的莱肴凉了,堆在桌子上摆着没有筷子伸向它们。额吉疲惫地望着我笑了一下,额吉的眼睛里满是血绿。 
  我要带他们去串门,我想。 
  我们去找了阿拉角·驴拨儿琴,他不在家。 
  城角关清真寺呢,我犹豫地想,我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尊重我们的寺。寺不是庙,寺不是闲人参观的地方。我盼巴特尔乎哥哥和额吉能弄明白我是怎么一种人,我盼他们嘴上常说的“给他的”,并不是除了蒙族就包容全人类的一个词儿。而冥冥之中的主“给我的”却是伊斯兰的回族。我犹豫着,我一直没有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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