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人张承志 作者:张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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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人张承志 作者:张承志-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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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呀。走沙漠里去干甚?”韩三十八老老实实地摊开了手说。 
  蓬头发急了,大声问道:“那你们韩家工通班车吗?有交通吗?人靠什么出门呢?” 
  韩三十八睁大了憨憨的大眼:“没有,交通没有。”想了想,他又补充说,“就有马壮儿的手扶。前年马壮儿弄了台手扶。可那手扶要跑趟远脚,昨天马壮儿跟我说,明天他的手扶要走个和田。今天他还在家拆车擦泥呢,明天许真的要走个和田。走了和田,村里就没有一点交通啦。”韩三十八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不,有骆驼。瘸老汉养着骆驼呢。” 
  蓬头发一把揪住他:“骆驼?!” 
  “两峰骆驼,”韩三十八说道,“去年拉上走了没见回来。是走了宁夏,瘸老汉亲房在宁夏。” 
  蓬头发默默地低头走路。旁边莽莽苍苍地横卧着的沙漠此刻吞没了落日,地平线上空一片火红的云霞。那沙漠像在和我告别呢,他想,或者像是在活活地气我。毫无办法,没听这农民说么,只有返回。村子渐渐近了,低矮的淡红泥顶牢稳地伏着地,墨绿的树木间飘着白白的炊雾。这村可真有意思,他想,远远地避着交通线,死攀着这块深深扎进沙漠边缘的红土。返回虽然丢脸,可也不容易呢,这村子完全没有交通。 
  韩三十八肩着铁锹,靠在城里人一旁走着,不知怎么回想起了自己的那一趟。那时候才十几岁,正心大意高呢。老人讲的传说像火苗,燎得心又疼又烫。祖辈的冤苦多深呐,听说循化厅那时候血流成河。朝廷皇帝点着名要灭韩姓一门。所以人世上已经断了讲理诉苦的去处。祖辈人忍着走着,要去找一个名叫九座宫殿的地方,那里是干净的乐土,绿草滩上一字排着九座蓝琉璃镶碧玉的宫殿。老人们说,祖辈们走到这块红胶土地的时候,眼前挡着这片海般的沙漠。闯了多少次都不成,进了那死海的人没有谁活着转回来。后来,祖辈就挖开红胶泥撒下种子,垒起红土坯盖起地窝子,藏起那个心愿蹲在了这儿。再后来就忘了家乡的土语,再后来娶着马姓的丫头慢慢变成了回回。再后来就少了一姓撒拉人,多了一个韩家工。那时候才十几岁呢,韩三十八想,从小听这个传说听得心里起火,背上一皮袋凉水就进了沙漠。他默默地想着,那事情已经过去好多年啦,那时候老渠还宽宽的,用不着费力修补。 
  韩三十八肩着锹,把蓬头发领到自己家门口。“进去吧。”他在门口放下锹,推开门往里让客,“吃上碗热热的酸汤面,焦渴就能解了。快进去,把包包给我。”蓬头发舀了盆水洗脸,院里母亲妹子一片忙碌。等蓬头发在当院的土坯台桌前坐定,酽酽地喝了碗盐茶水以后,韩三十八留心着残腿,双手颤颤地捧着个热气腾腾的大海碗走过来了。 
  “吃吧,吃了再添上。吃好了就在这屋住下。你沙漠里转了的人么,一准累乏毁啦。”他喜洋洋地说着,把酸汤哨子面摆在蓬头发面前,然后站在一旁伺候,袖着手,眼睛亲切地睁大着。 
  蓬头发觉得有点害臊。这么朴实的人,他想,都不问问我的来路。“我是博物馆考古队的,上这里来出趟差,”他自我介绍着,“给你添麻烦啦。坐下就吃,看我多没出息。工作没能干成,还这么坐下就吃。”他望着冒热气的大海碗说。  

  韩三十八替他拿起筷子,双手递上说:“你受了苦啦,快别客气。工作,非得进沙窝窝?” 
  蓬头发解释道:“找一个叫特古思·沙莱的古迹。”他长长地喝了一口热汤,“特古思·沙莱,不懂么?是维族话,就是九个城堡王宫。” 
  “九座宫殿?”韩三十八惊叫起来。 
  “是啊。可是,我没本事,没找着。”蓬头发想起了自己烧锅炉时看见的那个巨影。那影子很大,它把我骗了。 
  当然找不着呐,韩三十八想,祖辈那么旺的血性都没找着么。我背了整整一羊皮口袋凉水,进去三天也没找着。原来,他仔细地端详着这风尘仆仆的蓬头发。原来这年轻人是来找九座宫殿的。蓬头发埋着头正在狼吞虎咽。这是个自己人呐,他注视着那一头乱发。当然,记着九座宫殿的人,一定是自己人。 
  “别难过,慢慢吃,要些辣子么?”韩三十八把辣椒油往前推了推。“那个地方,真主把它藏起来啦,咱们寻不上它。喏,辣子。” 
  蓬头发满头大汗地吃了一碗又一碗。等肚子胀得再也填不下以后,他疲惫不堪地挥了挥手:“寻不上,是啊,没有办法。回去吧,明天我就回去啦。” 
  韩三十八赶紧提醒说:“那只有搭马壮儿的手扶。明天马壮儿的手扶走和田,”说着他有点不安了,“我去寻马壮儿说说,那人听我的。若不然,明天马壮儿的车一走,就没有交通啦。” 
  蓬头发沉默着,好久才说:“找马壮儿去。” 
  两个人走出土坯垒的矮院墙,天已经黑了。这个小村庄的顶空好像没有隔着云彩空气,黑黑的天上灿烂地缀满了银闪闪的簇星。歪斜的泥屋静悄悄的,明暗不等地点着橙色的灯火,南边暗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凭着夜风能觉出那大沙漠低沉的气息。韩三十八瘸拐着,领着蓬头发,拐过一道道院墙朝小村深处走去,时而有一些细细的沙粒随着夜风,轻轻地拂打在他们身上。 
   
  一九八五年一月 


有魔力的泉眼

  在我们这个游牧民族的母语中,表示“白色”的形容词Ak的含义远非那么简单。自古以来,它总是含蓄地、双关地寄托着我们的感情、我们的偏爱和我们对人生的看法。我曾经试图寻找一种完美和贴切的译法,来表达Akbulak这个词组的意义,可是我不能如愿。于是,我只好改用直译的办法,把它译为“白泉”,并作为这篇小说的题目。  

  ——作者 
  当人心事满腹的时候,坐在长途公共汽车临窗的座位上,到天山腹地的草原去旅行,是一种最好的排遣方法。离开了嘈杂、拥挤的城市,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团团白云朝着草原的尽头接连飘去。白云后面,极目所见,那雄伟而秀丽的天山山体就舒展在你的眼前。仿佛从雪线那儿倾泻而出的嫩绿的山前草原,一直向着你的怀抱伸来;抬起眼来,高处密密丛丛的松林,还有星星点点地从巍巍的山顶一直扎到湍急的河流旁的哈萨克人的帐房,都会闪烁不定地映入你的眼帘,挑逗着或是安慰着你的情思。 
  ——可不是么?艺术正挟带着时代的热潮汹涌奔突,波士顿交响乐团赢得的雷鸣般的掌声,也正在撼动着我们的天山和草原。当和你同年,甚至比你年轻的人,都已经写出了轰动一时的歌曲或乐章,而你却面对着乐谱一筹莫展的时候,歌舞团领导却冷冰冰地说:“喂,艾力肯!准备一下,到伊犁去体验生活!”难道你会不是心烦意乱吗?…… 
  在我心事重重地接受了歌舞团领导交给我的“体验生活”四个字的指示,茫然地登上前往特克斯的班车以后,我逐渐发现了坐长途车的这种好处。我的烦乱的心绪在这广袤的哈萨克草原的怀抱里渐渐平静了。当汽车摇摇摆摆地碾着浅滩底的花石子,驶过汩汩而去的溪流时,我注视着车轮溅起的浅蓝色的透明浪花,享受着那摇篮般舒适的颠簸,完全忘掉了自己的烦恼。 
  有时汽车会靠得很近地驶过一些帐房。那些巴郎子们争先恐后地挤出毡房的门,然后又在旅客的目光下胆怯地向后缩着。他们一眨一眨地闪着长长的睫毛,好奇而又害羞地盯着我们这些乘车人,仿佛我们是一群幸福的宠儿。他们的光脚丫揉搓着地上的羊粪球,破烂的衬衫袖子擦抹着鼻涕。你不会忘记这些孩子的眼睛和眼神,那显示着突厥人血统美的大眼睛,那渴望知道汽车前往的神秘世界的、令人心疼的眼神。那时,我的心突然颤动起来,好像这些哈萨克巴郎子唤醒了我儿时的记忆。哦,艾力肯,你是多么幸运啊…… 
  幸运么?……不,我还不能因此同意那些哈萨克老人的感慨万千的结论。他们总是拍着我的肩膀,脸上浮出爱怜的神色:“唉,幸福的哈萨克小鸟儿哟!……不过要牢牢记住:幸运的赐予者是胡大!”不,幸运和道路是我们这一代踩着荆棘,咽着泪水才争来的。老人家,你们怎能知道,在生活和五线谱这两道陡峭的阶梯上,我们曾经怎样地登攀过?我们曾经步行穿过炎热荒僻的戈壁滩,用充血的手扒开砾石,吮吸潮湿的砂子上的水滴。哦,当我提着一个绒线马褡子,走进大学艺术系玻璃砖的大门,走进大提琴、双簧管、圆号,还有贝多芬、肖邦和十二木卡姆(维吾尔古典名曲)的深邃海洋后,你们知道吗,一个哈萨克牧人的儿子曾经洒过多少血汗和泪水?……  

  长途公共汽车颠簸着。它很快地把几片戈壁滩甩在背后,然后开始沿着盘山道上坡。照不到阳光的阴坡松林呈现出一种绿得发蓝的色彩。在一丝长长的游云上面,可以看见山顶上的几座帐房。阿吾勒(哈萨克族牧人的聚落)里冒出的白烟和那一丝云彩融到了一起,缓缓地在天空里飘动着。 
  这时,所有车上的人都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 
  “瞧,赛里木湖!……” 
  难道人间还能有第二个这样美的湖么? 
  只有天山的雪水才能汇成这种碧蓝碧蓝的、梦幻一样的湖。当然也只有天山才能用它的松林、白云、毡房和马群来衬托这蓝得迷人的湖水。遥远的天山雪岭就那样一丝不动地倒映在湖水中,没有帆影,没有水鸟,连白云也在湖水里静止不动。万物都被赛里木那蔚蓝的美丽惊慑了,凝固了。在这儿,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向赛里木湖顶礼。而那湖水却无言地沉默着,静静地把从蓝幽幽的深处升起的醉人的美显示给一切崇拜者。 
  赛里木湖!我悄声地呼唤着。你是哈萨克草原的骄傲。我明白了:我离不开你。因为哈萨克既然有了像你这样美的湖,也就应当有像你一样美的音乐。不要总是用你的美丽折磨人吧!你该明白我的心有多痛苦。给我指一条路吧,你看我正在迷茫的沙漠中煎熬。告诉我,你那蓝宝石般的深渊里埋藏着的有魔力的泉眼在哪里?告诉我,该怎样我才能捕捉到表现你的手段、形式和旋律?唉,我的赛里木!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我的赛里木

  “我的赛里木!……”身旁也有人在用哈语低声叹息着。这是一个喉音浑浊的男人的声音。我转过身来。 
  他不属于天山和阿勒泰山牧区常见的那种肤色黝黑、目光锐利、放荡不羁地斜咬着莫合烟的剽悍的哈萨克牧人。无论从他那窄削的肩头,和善的眼睛,还是从他正襟危坐的姿势看来,这个人都显得太老实,太普通了。发现我在瞧着他以后,他的两只手便不知所措地摸索着一柄竖放在怀里的冬不拉。那琴没有漆过,大概被羊油和手上的汗水打磨得太久吧,原木色的音箱已经变得黑亮光滑了。  

  “Salawmagalaykum。”我首先用哈语向他致意。 
  我们很快就熟悉了。显然,车上乘客中只有我们俩是哈族。这个五十岁的牧民名叫乌马尔别克,是塔尔巴合台地方的一个牧马人。他刚刚把卖向内地的马群赶到乌鲁木齐,现在乘车返回。 
  “咦,您为什么朝伊犁走呢?”去塔城的交叉路口早就错过了。 
  “想到家乡看看。我是特克斯地方的克扎依部落的人。离开家乡已经快十年啰!” 
  “啊,现在可是回家乡的好时候:马奶子,羊羔肉,您的亲戚们会使您快乐的!” 
  他没有回答,脸上现出一道严肃的神色。我望着他那黧黑的、专注地望着窗外湖光山色的侧影,没有继续追问。人生是多变的,谁知道在这些深深地刻向眼角的皱纹里,埋藏着怎样不堪回首的往事呢! 
  长途汽车在陡峭的果子沟山道上呜呜地哼着爬坡。一个哈萨克姑娘吆着几头乳牛从一边走过。她的花裙角飒飒飘着,漫不经心的骑姿显得婀娜健美。我痴痴地望看她驱着牛跑向一株巨大的伞形塔松,此刻那儿正是炊烟袅袅。 
  一个灵感突然跳了出来:哎,如果谱一支《美丽的姑娘》的电子琴曲,效果会是怎样呢? 
  不知不觉地,我哼起想像中的这支曲子。也许是这支歌子实在太普及了(它不仅在新疆,就是在内地的汉族同志中间也是家喻户晓),也许是因为我在开头、结尾和乐曲中间哼出那么多的变奏和各种乐器的音响,所以乌马尔别克老汉很快猜到了我的职业。 
  “年轻人,你……是个音乐家吧?” 
  “哪里,只不过是在歌舞团搞作曲工作。” 
  他马上把那支木头削成的冬不拉往怀里抱了抱,并且改用“您”这种尊敬称谓。他充满敬意地望着我,连姿势也坐得更端正了,仿佛坐在他旁边的我并不是个初出茅庐的二十来岁的巴郎子,而是一位功成名就的音乐大师。 
  “您的工作一定很忙吧?……不用说,您一定读过很多很多书啰!……听说,您们那儿的冬不拉是能通电的,是么?……” 
  我随口回答着。当然,这样的谈话是一种享受。不是吗?他就是我们的哈萨克民族。而他的态度,就是我们民族对我以往努力的评价。有时他的问题过于常识化了,我回答时便不免有些敷衍了事。当我用眼睛瞟着车窗外的夏季牧场时,乌马尔别克马上知趣地缄口不问了,等我再次转过脸来时,他立即就会提出下一个显然想了好久的问题: 
  “您已经写过很多冬不拉曲子么?” 
  ……总之,在这漫长的旅途上,我们已经成了朋友。晚上在那种蹩脚的小店里,我们同住一间客房。待兴致勃勃地喝上四百克“头痛大曲”后,我打开录音机,和乌马尔别克一块随着音乐低声吟唱。早晚上下车时,乌马尔别克总是抢先拎起我的手提包,朝挤作一团的乘客嚷着可笑的汉话:“喂咿!不挤不挤!我们这个包包子里机器有!不能挤-嗬咿!”我呢,有时也帮他提着那柄冬不拉。我已经在暗自考虑:是不是干脆就随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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