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魁劫[梁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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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魁劫[梁凤仪]-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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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三,你又来刁蛮了。”
  “刁蛮?还有比我更听话的女人呢?”
  “来,别说闲话,看看我给你买了套什么首饰?”
  锦盒打开来,吓得人目瞪口呆。
  从没有见过如此通透玲珑的一双翡翠手镯,还有那只通体透明、薄如蝉翼的绿玉蝴蝶,手工之精细,教人不敢碰它一碰。诚恐碰了,它就立即飞走似。
  “喜欢吗?”敬生问。
  “你从来都不曾捐弃过我是个贪慕虚荣的女子之念头?”
  我是真有这个想法,才情不自禁地宣诸于口的。
  “小三,怎么你凡事都落落大方,不上心,不在意,偏就是在这种心意的表达上头,额外的敏感?”
  我没有答。
  突然的无辞以对。
  这么多年,我跟敬生都相敬如宾,他疼爱我有如心肝宝贝,无容置疑。我敬慕他,视为一家之主,也是千真万确的事。
  然,这就是年轻人所谓的爱情了吗?
  闲来读了不少书,启发了我的疑窦。
  四十已出头的女人,是不是老得不便作这种虚无飘渺的幻想了?
  要证明我和敬生之间是否有真情真爱,大抵最起码要拼除所有物资的供应。
  我感到最爱他的那年头,还是变卖了一切,搬到街道的那两年。
  每当群姐返乡,我把贺杰背在背上,挽了滕篮去买菜,精打细算,如何弄一餐既经济又可口的饭菜让敬生品尝时,我就最觉着自己跟他的感情了。
  可惜,敬生他翻身得太快了。
  在高度物质的享受之中,人的感情最易蒙蔽。
  他老是要我通过各种金银财帛去感受到彼此的爱!
  我从敬生的手里接过了那套宝光流转、一见倾心的翡翠玉镯与王蝴蝶,放到我床头柜的首饰箱去。
  就是如此而已。
  我当然明白敬生的好意,他是希望我在拜寿那天,穿戴名贵,亮相人前,以补救我要比聂淑君矮了一重的身份。
  香江众生,眼光雪亮,心地敏感。只消瞄一瞄谁的行头,自然知谁正风生水起,谁又穷途末路。
  我如果在敬生寿辰当日,戴上这套从未露过面的,价值连城的首饰,很自然地就代表了丈夫的恩宠有加,如此一来,我穿侧室颜色的礼服,也实在无损威仪了。然而,敬生并不明白,这种锋头是最出不得的。
  祸事缘起强出头,在贺家大喜之日,我若把敬生的一份厚礼炫耀人前,必定后祸无穷。
  贺家与聂家人多势众,势利的眼光必然会认出这套翡翠是从未亮过相的。换言之,一经落实敬生寿辰只给宠妾买首饰,而冷落了大妇那一边,七嘴八舌必讲得聂淑君加倍难堪。
  名副其实的所谓赶狗入穷巷,要聂淑君在众亲友跟前下不了台,她还会放过我?




02'梁凤仪'


  何必一方面礼让她三分,另一方面又迫回两寸?更加得不偿失。
  有些时候,敬生的硬性子一使出来,分明是帮我护我爱我,却适得其反,变成了害我坑我累我。总之,简单一句话,弄得我啼笑皆非,苦苦的把冤屈吞到肚子里去,嘴上还要对敬生连声道谢。
  故此,敬生寿辰的正日,我大清早爬起来,装好了身,穿回那套经常在喜庆日沿用的粉红软缎绣花褂裙,只戴上当年我进贺家门,聂淑君送我作见面礼的一套黄金手镯与颈链,再加一只三卡拉的钻右戒指,就准备陪着敬生走过大房那边去,给自己丈夫两夫妇拜寿了。
  这是规矩,年年月月的守下来,已经麻木,也不太觉委屈了。
  当年?唉!每逢过年过节,我就感触。
  大同酒家的老姊妹陈芷芬,终归嫁给西环果摊做小生意的王德昌,生了两男一女,一家五口必来贺家跟我拜年。
  论身家,芬姐与昌哥跟我们是云泥之别。然,人家是平起平坐的恩爱小夫妻,绝没有旁人干扰。怎比我,大年初一清早起来,泡了茶,就得卜通一声,巴巴的跪在丈夫跟前,给他贺大少爷、大奶奶双双敬礼。
  那年头,每在夜里想到聂淑君阴侧恻地看着我,接受我的大礼,心上就翳闷痛楚。还想到贺敬生也大模斯样的坐着,喝我跪倒奉上的一杯茶,就恨不得一古脑儿把所有首饰财帛都往他头上摔去,然后飞快地走个没影儿,离了这姓贺的一大班牛鬼蛇神算数。
  现今,十多个年节都熬过去了,什么礼仪规矩也当作是一场场人生折子戏,通统是过眼云烟,计较些什么呢?
  候着敬生起床,我先给他说了声:“恭喜!”
  敬生望我一眼,问:“只一句恭喜就交差了?”
  “这就跟你到大少奶奶屋里去喝那红枣莲子鸡蛋茶了!”
  “来,我不是说这些!”敬生六十岁的人,有时表情还带稚气,竟会有一点点似贺杰的神态。
  他好莫名奇妙的望住我。
  “你来!”敬生对我扬扬手。
  待我走近他身边,他便以一个非常熟练的手势向我的腰际一揽,让我整个人的重心,跌进他的怀里去。
  跟着就是吻如雨下。
  敬生喜欢吻在我眼皮上,屡说:“小三,你脸如满月,眼似流星,引得人垂涎欲滴。”
  我挣扎着,诚恐他把我的那套裙褂弄皱了。
  “快别来这一套!”
  “为什么呢?我今天尤其要从心所欲。”
  “一家大细在那头等着你了,且别要人家伸长脖子守候,坏了气氛。”
  “管他们呢!”
  我真想说敬生一句,都已经是如假包换的花甲之年,还来淘气。
  说话当然出不了口,尤其在今天,谁不应迎就他一点,不去扫他的兴。
  事实上,现今一般六十岁以上的人,还一律的精壮健旺,不时的相当活泼。
  敬生并不例外。
  让他这一痴缠,果然弄得一套裙褂皱得象老太婆面皮似,连我的化妆都要稍稍添补,那头乌光水滑的发髻也得重新收拾,仪容才再见得体。
  裙褂交到佣人手上去熨时,群姐慌忙地走进房里来说:“三姑娘,那边打电话过来催了。”
  于是匆匆忙忙,重穿了裙褂,在最短时间之内出门去。
  心想,还是那种金银壁钱的礼眼好,左接右叠,都不会弄出皱纹来,省时节力得多。
  总之,节省任何麻烦,都要讲资格。
  敬生和我踏进聂淑君的屋子里,一个偌大的客厅,早已有了万头攒动之势。
  真的,贺聂两家再加长媳阮家等的亲戚,都云集于此。
  聂淑君带领着女儿媳妇,一色的大红底金银壁线中国裙褂,迎到贺敬生的跟前来,口里说的当然都是好意头的话。只是,聂淑君的面色还是喜悦得相当勉强。
  当然,我见聂淑君宽容开朗的日子其实少之又少。
  今天虽是贺敬生的大喜日子,如偏偏更惹聂淑君的难受,更看我不顺眼,因而更添不快。
  这其中的微妙关系,也只有我心水清,明白透彻。
  满堂宾客,众目睽睽下看牢贺敬生由人陪着走进来,等于向众亲戚宣示,聂叔君掌管的天下,徒负虚名,有名无实。
  贺敬生是旦夕都跟宠妾双宿双栖。
  刚才大宅这边老催敬生早早过来,无非是希望疏一层的亲戚未曾到场,就少掉几双看着聂淑君失威的雪亮眼睛,免去日后的诸多事实。
  豪门盛典,参与的人之所以如此兴奋,只为事后还有甚多资料,可供茶余饭后的逍遣。
  老实说,要我容壁抬大方到早一晚就送贺敬生到大宅这边来,我可办不到,兼舍不得。
  其他门面风光,我再吃亏,还能忍。
  最不能忍受的是要我在男欢女爱的感情上头跟别个女人分享。
  在跟贺敬生之前,我曾真地与他约法三章。
  居小无妨,名在其次。
  贫苦无惧,富贵更不伤大雅。
  只是贺敬生的身与心,绝对不能梅花间竹的穿插于我和聂淑君之间。
  外间人如何想法,我且不管。
  说得难听一点,我真不要跟敬生耳鬓厮磨之际,蓦然想起下一分钟,他又会跟别个女人我我卿卿去。
  十多年来,我豁出去的是外在,而非内心的一切。
  贺敬生当年是指天誓日的答应下来,我才跟了他的。
  当然,敬生这些年,都坚守他的承诺,从不在聂淑君房过夜。
  只曾试过一次,就是前几年,聂淑君五十一大寿,贺家并不铺张,只设家宴。那一晚,聂淑君竟当着众儿孙跟前,对贺敬生说:“今晚真高兴啊!你不就在这儿息一息,才让聪儿勇儿他们陪着你回小三那边去吧!”
  也许是乘着一点酒意,亦可能由于聂淑君少有的温言柔语,碍着儿女面份,加上是她的大喜日子,贺敬生竟不自觉地点了点头,立即被儿媳一窝蜂似地把他簇拥着,送到聂淑君房里去。
  我孤伶伶的独个儿呆站在大厅内好一会,才晓得跟群姐走回家去。
  一整晚思前想后,感怀身世,泪如泉涌。
  很久很久未曾在脑海中出现过的一张脸,又似在眼前浮动。
  由远而近,由模糊而至清晰。
  那年,我才是十三、四岁。乡间,隔壁住着一个好邻居,潘大妈跟她的儿子,我管喊他潘大哥的……
  人在失意之时,会得骤然想起别个异性来,当然更不是好事。
  自决定跟随贺敬生之后,这潘大哥的那张年轻健壮的脸谱已然谈出,甚而消失。
  纵使见着了芬姐如鱼得水的小夫妻生活,我也未曾兴起过想念家乡一切的情怀。
  只是,当贺敬生一下子睡到别个女人的身旁去。我就觉得失落失望,痛苦痛恨。
  就蓦然想到从前……
  如果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我们不是为了环境艰苦,关山阻隔,那来今日的委屈与凄惶?
  流的是不甘不忿的酸泪。
  天稍稍吐出鱼肚白,贺敬生就走了回来。
  蹲在床畔,看见我哭得血红的眼睛,他整个呆住了。
  我不理他,不听他解释,不管他急得要死,对他完完全全的不屑一顾。
  婚姻之于我,既非一纸法律合同,而只是一个承诺。双方就必须一成不变地遵守个生生世世,绝无转圜与商量的余地。
  贺敬生苦苦哀求我的原由,足足有半个月,我才稍稍心软而平了气。
  自此,贺敬生守足我的规矩。
  我当然并不傻,敬生就是逗留在大宅里过那么一晚半晚,也不见得就跟聂淑君有襟枕之爱。
  就是因为我相信贺敬生不会碰他老妻一碰,就更不要在此事上头,让自己平添冤屈。
  那聂淑君并非善类。关起门来,她怎样受尽冷落,只她一人知晓。只要她沉得住气,决定自欺欺人,事必要把她和贺敬生的关系仍看成恩爱夫妻无异,无人能奈其何。
  什么便宜都可以让她占去,只这一种便宜不可。
  她的自欺却又比欺人更令我难受。
  或许我比聂淑君更残忍、更阴沉。我连她心里头要保存的一点夫妻恩爱,也容不下。
  我要贺敬生正视现实,更不让聂淑君制造假象。
  我失的被别人刻意地公诸于世,我得的也不劳遮遮掩掩。
  如果以此心态,指责我是犀利之人,我也不便否认。
  聂淑君当然是心知肚明。
  因此,敬生大寿之日,越迟亮相人前,她就越觉面目无光。
  贺家是惯行大礼的。
  也许是因为贺沈氏的家教问题。她既从小在清皇家咸丰皇帝六弟奕欣家长大,耳濡目染,纵使逃亡香江,心还是萦念往昔。自贺元勋得志,另立门户之后,贺沈氏更重行甚多封建时代崇尚的家礼,以示怀旧。
  贺元勋一则事母至孝,二则发迹后,正好以各种形态表示自己的教养与家势,因此,沿习下来的家庭礼节,虽因时代进步,而尽量简化,仍比一般家族为多为繁。
  贺敬生穿起了长衫马褂,跟他的元配在客厅上面南而坐,那股气势仍是慑人的。
  第一个向他俩敬茶道贺的人,是我。
  过尽了这许许多多年,当我由习惯而略为麻木之时,真不知敬生心里头怎么想?
  给贺敬生与聂淑君敬完茶后,贺家四宝,聪、敏、智、勇都轮流给父母贺寿。独缺了贺杰。
  站在一旁的贺敬瑜姑奶奶就给我说:“细嫂,怎么杰儿没有回来给生哥拜寿?”
  “他大考在即,敬生嘱咐让他免了。”
  “怪不得,广东人有句俗语叫‘烬仔烬心肝’,果然不差呢!生哥把杰儿当作宝贝,与众不同。”
  我只微笑,没再答腔。
  这位姑奶奶的父亲是贺元正,即贺元勋的堂兄弟,她的祖父跟贺元勋父亲是亲手足。年前敬生很用了点人事与金钱,才把她申请到香港来团叙。
  贺元正一房,本有一子一女,可是儿子早夭,都说是贺敬瑜命硬,把弟弟与父亲都克死了。
  传说归传说,敬生是念着贺家人丁单薄,这位堂妹子虽是女流之辈,总流着一半贺家人的血,好歹把她带在身边,才叫安乐。
  贺敬瑜来港时,票梅已过。敬生嘱聂淑君着点力,为这小姑子做媒。
  可借得很,做大嫂的出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撮合得一头亲事,招了顺兴隆的一位伙记作东床快婿,刚过了一个年头,姑爷又得病,英年早逝,更落实了贺敬瑜命带克星的讲法。要再为她另觅归宿,就难比登天了。
  中国人头脑多少有点守旧,不愿意讨个黑寡妇回来的心理总是有的。然,问题的关健还是在于这贺姑奶奶品性尖刻阴沉,毫不容易相处。
  她跟任何人交往,三言两语下来,就有本事揭人疮疤,搬是弄非,且管自洋洋得意,实在没有人觉得她可爱。
  越是没有人敢亲近她,她越心上苦恼,嘴里更不饶人,陈陈旧因,顿成僵局。连聂淑君都怕极了这姑奶奶,而不愿意她寡居在她家,跟兄嫂共住。
  贺敬生为免家宅不宁,搬了一层小公寓给堂妹作居停。
  人的性格也真有凉薄的一面。明知贺敬瑜的拿手把戏是生安白造,搬是扯非,偏就是当受害人不是自己时,就不觉其讨厌。很有种事不关己,己不劳心的旁观心理。
  尤其当攻击对象正正是自己的假想敌时,会顿生一种患难真情的假象。因而小人嘴里的难听话会作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成了能起心里安慰特异功能的甜言密语,相当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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