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无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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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无爱-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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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是来看望他的吧?”她立在门边悄声问我。
    “是的,我抽空来看看他。”我简短回答,并不想多说什么。
    “你是他的什么人?是亲戚吗?”她目光和霭地打量我一下,那中年女性的低
音跟她的举止一样柔和。
    “哦……,不,我不是他的亲戚,”我心里苦笑,有几分迟疑地说,“我不过
同他偶然认识,顺便来看看他的。”
    她点点头,不再问什么,管自叹息一声,讲述一样对找说:“他这人有点怪,
也挺可怜。他说他在电影制片厂工作,可人伤得这样重,躺在医院里三、四天了,
电影制片厂仅有一个人来过,说是代表单位探望他的,以后再没有任何人来过一次,
连亲戚也没有一个。他好像被人们忘了。而且,他脾气很坏,常常对我们发火,摔
碗砸瓶子。
    只有你这次来看他,他才显得安静些。……我做护土工作快四十年了,从没遇
到这样的人。“
    停了一下,她友好地望着我,微笑着说:“你这人看上去很沉稳,能给人带来
一种宁静之感,起到镇静情绪的作用。若是你常能抽点时间来看看他,给他精神上
一些安慰的话,对他的康复肯定会有很大帮助。”
    我含糊地说:“好吧,我可以试一试,说不定我还会来看他的。”其实心里却
在想,这个世界可真怪。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也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一旦涉及到各
自利益,必定呢露出牙齿拼死加以维护,比狰狞咆哮的大猩猩还显自私丑恶。倘若
与自己的利益无关,人人又变得善良公正,成为传播爱心的天使,或低吟千古流传
的道德诗篇,或高声谴责他人丧失了人伦的行为,或评头品足议论有伤风化的某人
某事,或对乐施好善的精神大加渲染……,如此等等,不一而尽。比如我面前这位
面容可亲的白衣天使,是否也属于这种双重性格的人呢?我承认,在现今生活中,
像她这样态度和精且对人充满同情心的医护人员已不多见,可谓凤毛鳞角。她坦诚
的目光如母亲般值得信赖, 使人从平凡中感到一种伟大精神的闪光; 她的微笑跟
《蒙娜丽莎》一样生动感人,几乎连她的敌人也能被征服,顷刻之间成为她的俘虏;
她的恳切朴实的言辞不仅表达了自己的一点微小心迹,而且在真实讲述中令人感到
震动,内心微微战栗。尽管如此,我在短短的沉思中依然界线分明把握着这么一点,
即:假如我继续违心地来看此人,最终陷入泥坑的只能是我自己,而不是这位好心
肠的局外人。不过,如果我心口如一地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对她道出来,是不是转眼
之间就会粉碎一位善良者的梦,使这位月亮女神的微笑中蒙上一层忧郁阴影呢?
    我不敢再瞧她的眼睛,低着头对她道了声“再见”,便转身匆匆离去。我觉得,
我穿过长长的楼道朝楼梯口走去时,她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我,脸上始终带着那种征
服人心的微笑,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这一定是位受人尊敬的护土长,我想,而且,
她的儿女们一定也感到很幸福,因为他们有着这样一位慈祥厚爱的好母亲。直到下
了楼,走出医院大门,我才舒出一口气,回头对医院大楼凝视片刻。
    奇怪的是,我并没产生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觉,心中反觉得空荡荡,像是失落了
什么东西。
    这以后的事情,我不说每个人也清楚,将会沿着什么样的轨迹走下去。我再没
去那家医院,他却三天两头给我打来电话,不断向我报告他伤体渐愈的消息,像是
报告工农业战线永久频传的捷报。他出院那天,提着一网兜苹果跑来看我,对我说
出一番双倍感谢的话后,又用双倍肯定的语气说,他现在必须以更大的热情跟我好
好谈一谈,因为他觉得他与我的关系已非同一般,是建立在纯真的人性基础上的关
系,决非普通友谊可比,无论何种力量也破坏不掉了。他的姿态卑谦而缩头绪脑,
他的语调却得意而喜气洋洋。我实在不想把自己再次置放在同事们的目光枪口下,
只好陪他坐在公司楼下的会客室里,闲聊了半小时。
    自此以后,他一再来找我,坚持不懈地向我提出各种建议,或上公园,或去荒
郊野外漫步,或欣赏各类卖不出门票去的音乐会。总之,但凡能表现出点高雅情趣
的场合,他必定想拖我去凑个数儿,以显示他也是知识阶层的一位杰出人士。说不
清从何时开始,我觉得自己不知不觉由主动变为被动,极不情愿地让什么力量推操
着走上了一条艰难小路。沿途景色并不见得秀丽妍好,更多的倒是枯燥乏味。因此,
我常常奇怪地想:曾经有两个女人先后跟这位古里古怪的先生离了婚,是不是由于
这些原因呢?
    一次,他歪着秃顶的头,用让小孩子猜谜那样的口吻问我:“吴艳,你能猜出
来,在我一生当中,最喜欢什么吗?”我记得,那是初冬的一个夜晚,他“约”我
来到街心一个小亭子下,以此来继续他同我的谈话和一场韧性持久的战争。我身上
紧裹着薄呢大衣,懒洋洋靠一根柱子站着,他已提前套上厚厚的登山服,弯着身躯
坐在一只石凳上,类似灰虾。
    我说:“你最喜欢什么,我怎么能猜出来呢?不过……,也许是电影吧?”我
的语气淡淡的,正如我的表情一样,充满忧戚和漫无目标的扫视。其实,他问了些
什么,我又回答了些什么,我全然没有集中在心上。我瞅着不远处一盏昏暗的路灯
和行人稀少的街道,怔怔地想:当一切都变得无所谓的时候,还有什么东西能注入
昏然欲睡的花芯里,使生命重新振作起来呢?
    “对!对!正是这点,你猜得十分准确!”他兴奋得几乎喊叫起来,目光热情
燃烧,在街灯反照下闪烁着炯炯光芒。“我喜欢电影,从很小的时候就迷上了它。
那时候,只要听说县城里放映新片子,哪怕跑一百里山路,也要偷偷赶去看一遍。
看电影的钱是我平时编草筐一毛两毛攒起来的。电影这东西,恐怕我这一生再也离
不开它了!”
    我说:“可是你搞的是演员化妆,并非电影本身。这跟电影有多大关系呢?”
    他又摇头,又摆手,大不以为然地说:“不,不,你错了。电影无非是一种技
术上的拍摄,充其量是原封不动的复制而且,其实算不得真正的内涵。而演员化妆,
才是电影中最重要的内容,是核心中的核心。因为电影最终需要人来演,人的神貌
逼真不逼真,对~部电影来说至关重要!最初跨进电影界的大门时我学的就是导演
助理,后来中途改行,迷上了演员化妆,其道理正在于此。”
    我想,他现在一定很想站起来。他每每说到激动之处时总是如此。因为我站着
不动,他只好抓耳挠腮坐在石凳上,自吹自擂地说:“你也许不知道,在电影界,
我的朋友很多,还有许多知名导演是我的挚交。当初我执意放弃做导演的前途,改
行搞化妆时,许多人为我惋惜,劝我不要这样做。可我还是毅然改了行,坚持按照
自己的想法走下去。当然,别人在无可奈何的同时,对我本人,对我所搞的工作还
是非常敬重。我住医院时,他们天天来探望找,挡也挡不住!唉……,有时真叫你
拿他们没办法!”
    我慢慢转过头,以奇怪的目光瞅了他一眼,暗自想:他真有那么多挚交好友么?
他真是电影界里一位备受许多人尊重的人物么?他对我说这样的谎话,把自己编织
在花环的中心,又有什么意思呢?这一刻里,我眼前出现的是他一个人孤伶伶躺在
医院里的情景。那和霭可亲的老护士的声音犹似响起,对我讲述着人世间一个凄凄
惨惨的故事。现在,这故事里的主人公以极大的热情纂改了自己的历史,有意把自
己放置进并不存在的友爱海洋里,这到底是人间喜剧呢,还是露出微笑的悲哀?我
并没有戳穿他,仅仅把头掉开,盯着那盏孤传价的街灯,想自己的心事。
    他也许感觉到了我沉默的力量,热度骤然降低,怕冷似的蟋紧身子,感慨一声,
说:“不管怎么说,我这辈子是离不开电影,离不电影化妆艺术了!……”
    是的,他讲的是真话,我不能不承认这一点。不过,他对电影化妆爱到了何等
偏执的程度,却是任何人都无法想象,难于理解的。一个人,若是不曾被强力将心
灵扭曲,被残酷无情的生活放逐到伊利克特荒岛上的话,怎么可能变成如此的偏激
狂,精神错乱者呢?
    我犹疑了半晌,终于说:“是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所爱,也有所不爱。
我的喜爱与你的喜爱出入太大了,我们其实并无多少共同语言。所以我想,你以后
还是不要再来找我为好。”
    他一听,立刻激动地嚷叫起来:“什么?吴艳,你说这话的意思,莫不是要中
断你与我之间的关系!我有什么地方使你不愉快了吗?不,不,你能这样做,我可
不能!
    决不能!“
    那一段时期,我夜里常常做梦。我老梦见一条极大的章鱼,体触绵软凉滑,两
只眼睛僵滞不动地镶嵌在头顶。
    它捕获每一猪物时,跟所有猛兽不同,并非怒吼着扑过去,造成极大声势,而
是一点一点游靠过去,伪装成水底植物,然后伸出触手抓住猎物,慢慢缠死吞噬,
再也不会松开……
    我惊醒后,惊魂不定地想:那被捕获的猎物是不是我自己呢?
    我对这个人所付出的宽容态度与克制精神,有时连我也感到纳闷,对自己的行
为不可理解。假如我一再地怀着厌倦心理对他施以同情,是人性中的虚伪在作祟,
是由着自己的性子做出的荒唐事,那么反过来又想:什么样的做法能称为“对”,
什么样的做法就“不对”,难道生活中真有如此确切的定义可下么?倘若前一种观
点得以成立,我对此人的同情恐怕就属于胡闹。倘若后一种解释也有合理性,那末,
每个人就应当想到:生活,只不过是用人生材料铸成的一只小船,无论谁的脚踏上
去,将会毫无目的地在茫茫大海中漂流,决无可能驶向提前想象好的一个个港湾。
    他曾经一再自我夸耀说,但凡国外进口内部放映的片子,他随时可以搞到票,
想要几张都可以。他说他日常的工作就是观摩中外各类影片,从中汲取自己需要的
养分。
    他还说他在电影界的熟人朋友太多了,这不过是他特权中的一小部分。这话讲
的太多,连他自己也觉得索然无味,每次见了我首先要解释一番,说这次由于某种
原因忘了给某某人打招呼,没能带票来,下次一定补上,好像欠了我一笔债似的。
实际上我从没对他提出过类似请求,对能不能看上“内部”电影也很无所谓,并无
多大兴趣。
    有一天,他终于弄上电影票了,马上匆匆赶到我们这里来,在楼底层给我打了
一个电话,也不讲什么事。足足过了半小时,我才走下楼,见他站在楼门口,东张
西望,一副焦虑不安的模样。
    他看见我,目光立刻亮了,急忙装起指秃顶的手帕,趋着小步迎上前,变戏法
似的把藏在背后的一只手亮出来,在我眼前晃了晃:“吴艳,你不是早就想看内部
电影了吗?瞧,票现在正搭在我手里。我给电影发行部打了个电话,他们马上派专
人给我送来了,不多不少,正好两张。只不过座号稍嫌欠佳,太靠边了。他们为此
直向我表示歉意。”
    他的口气大言不惭,举止也手舞足蹈,整个儿表现出一种趾高气扬的派头,仿
佛他手里晃动着的不是两张电影票,而是自己的声望和令人刮目相看的地位,是两
块香喷喷的诱饵,足以引得全世界的姑娘们都来拥挤争抢。他嘬着尖尖的唇舌讲完
这番话,装模作样地翻碗看一下手表,当即催促我,说:“呀!时间已经不多,离
开演还有半个多小时。我俩得赶紧赶到电影公司去,一分钟也不能再耽误。你看,
我的专车就停在下面,只要你乐意,我很情愿来去接送你,为你效劳。”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了他的“专车”。那是一辆破旧的令人感到脸颊发
热的自行车,显然属于三十年代日本进口的“富士”牌号,经过世事沧桑,有幸留
存至今。从它结实笨重的身架上,可以联想到一个小国对钢铁的百般炫耀,曾经据
此耀武扬威砸开了一个大国的门户。
    从它铸压得方方正正的后座上,可以看出一个岛屿民族的顽固与耐久性格,历
经时光侵蚀,依然敲打不动。它孤价怜停放在大楼前,除过铃盖是新换的,在夕阳
余辉下闪出一点自傲光彩,其余的一切都默然失色,没有一块包漆的地方。它的车
把锈成了深植色,像老牛的弯角沉重上翘,因而更显触目扎眼,使人觉得站在了历
史橱窗跟前。也许,它的主人认为我很适合坐在那坚硬带棱的方框后座上,带着我
招摇过市,所以不断催促:“快走吧,吴艳,你还愣着干什么?遇到交通岗我会绕
过去的,不必让你下车步行。走呀!”
    我没有理会他的着急神态,沉思片刻,淡淡问道:“我几时说过想看内部电影
呢?这大概是你感觉错了吧!
    我现在对许多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包括看电影在内,因此只能说对不起,劳你
白费心了!“
    他有些慌了,压低声音说:“嗳,嗳,吴艳,这可是新近调来的片子,多少人
四处托门子都弄不到一张票。你现在若不去,恐怕只能等到半年后公映时才能看上。
你怎么能不去呢?难道你有什么事脱不开身吗?”
    “为什么我非得去呢?”我说,“既然是电影,迟看早看都一样,看不上也无
所谓,不见得非要先睹为快才感到满足。何况我今夜要值班,根本脱不开身……”
我找了一个借口,想把他搪塞过去,没想到他执拗得像块臭胶皮,纠缠起人来没完
没了。照此情形,即使拿根绳子套在脖上将我活活勒死,他也在所不惜。
    “那……,你跟别人调换一下值班时间,不行吗?”
    听上去,他似乎带点央求,实则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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