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吴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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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吴强)-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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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莱芜打了大胜仗,捉了两万多俘虏,发了大财,本钱还小?还不顶用?”陈坚立即反驳着说。
  “有人说我们碰到了好运气。是人家赶出来的鸭子给我们拦到的。如皋南面的宋家桥,我们没有攻得下,涟水城没有守得住,部队损失很大。那时候,你还没有来,你不明了。闲话,才听得多哩!说我们是重伤员,是残废,是掉队落伍的!还有……一大串!我跟你说吧!大半年,不是我一个捏着鼻子、塞住耳门过日子的!你看!人家打正面,我们在这个鬼地方,连敌人的屁股也摸不上!你心里不难过,我可不好受!”
  陈坚沉入在深深的思虑里。部队里象刘胜这样的思想情绪,在莱芜战役以前,是很普遍的,他已经嗅觉到了。莱芜大捷以后,这种情绪隐没下去,仿佛是消除了。转到鲁南敌后来的这几天,他发觉刘胜总是不大愉快,但是没有分辨清楚。现在看出来了,老疮疤逢到阴雨天,又隐隐地发痛起来。
  陈坚在屋里踱了几步,看看表,还不到九点钟,便对金东说:
  “再去烧壶水来!”
  金东拿着热水瓶走出去。
  陈坚的神态显得跟平常不同。仿佛在最知己的老友面前倾吐心事似的。他的两个膀肘担在桌边,左手压在右手下面,平放在桌面上,颈项微微前伸,凝聚起善于传神的眼光,望着神,情不很自如、一腔积郁的刘胜,以低沉的、清晰而又恳笃的声音说:
  “我们这个军,在华中的时候,是一个纵队,三个主力纵队之一,参加了七战七捷中的五战五捷,这是谁都知道的。讲我们这个团,在抗日战争初期,粉碎过日本鬼子的十一路围攻的大扫荡,江南人、连日本鬼子都称它是‘老虎团’,团长就是我们现在的沈军长。‘老虎团’的威名,传遍江南。前任团长苏国英,在‘老虎团’初建的时候,当连长兼指导员。你跟他不在一个连,当副连长。‘老虎团’的前身是南方红色游击队的两个连发展起来的。……”
  “你都清楚?”刘胜插问了一句。
  “我听人讲过,临到这里来工作的时候,粟司令也对我谈起过。”
  陈坚应了两句,又继续地说:
  “如果说,别人不了解这个部队的历史、战斗力,许是可能的。要说陈司令、粟司令不了解,我就绝不相信!这个团是抗日初期新四军江南三个支队六个主力团中的一个,后来属一师,一直在陈、粟的领导指导之下。陈、粟恐怕赵象母亲熟悉她的孩子一样,几月几日寅时还是卯时生的,几个月开始长牙,什么时候会爬,什么时候会走,她比任何人都要记得清楚。我们这个军,这个团,是半斤还是七两九钱,他们还不是称得比天秤还准?用父母和儿女的关系比方指导员同部属的关系,是不恰当的。我们部队里,没有什么长子、次子、儿子、女儿的分别。假如可以打比一下,就应当说:都是亲生骨肉,都是一样心疼。不会有什么歧视,偏爱,厚一个,薄一个。……这一次,叫我们这个军挺进到鲁南敌后来,我不知道真实原因,找不出什么使你信服的理由来说明这个决定的用意。但是,我敢这样说:绝对不会是轻视我们的‘本钱少’、‘力量小’、‘不顶用’,因而把我们‘贬’到这个地方‘受苦’;我们不能骄傲,也不应该自卑。……说是‘残废’、‘重伤’,那是一派胡言。我就听粟司令说过这样的话:‘打过败仗的队伍才可能是最坚强的队伍,天下没有不打败仗的军队。’同时我也相信:前委、陈、粟在作战用兵方面,绝不会草率行事。”
  “你说的当然有些道理。”刘胜并不十分折服,哼声地说。“‘有些’道理?我的话什么地方不对,你可以纠正呀!”
  陈坚笑着说。
  “事实是这样!打七十四师不要我们参加!”
  “是不是每个部队都得参加每次战役?莱芜战役,不也有好些很强的部队放在外线打阻击的吗?”
  刘胜无话反辩,沉默着。手掌托在腮上,手指头连连地在脑袋上弹了几下。
  邓海端来一盘面饼,说道:
  “晚饭没有吃,肚子该饿了。”
  “你这个人!哈哈!仗打不成,饭都不吃!跟谁赌气?赶快吃点东西再谈!”陈坚大笑着说。
  刘胜的肚子确实饿了,闷声不响,大口吃着面饼。
  “呃!你看我这个人怎么样?”他突然向陈坚问道。
  这使得陈坚一下子回答不出,他可以说出这位团长的优点和缺点,但他不知道在这个时候怎么说法才算合适,他夹了一块饼在嘴里嚼着,走了开去。
  “批评几句,没关系!”刘胜情意恳切地说。
  “你批评批评我吧!”陈坚望着他说。
  刘胜吃饱了面饼,酒气似乎消掉了不少。见陈坚含笑不说,便自言自语起来:
  “我这个人有三笨:一是嘴笨,不会说话;二是手笨,不会写字;三是脑子笨,不会用心机。”
  陈坚大笑起来,望着他那身子粗壮、满脸胡髭、却又不是蠢笨的样子,说道:
  “你不笨?是说我的?还是你谦虚过分?”
  “我说的不对?”
  陈坚坐到桌边,正经地说:
  “我看你有三直:第一是嘴直,有话就说,不打埋伏。
  ……”
  “第二?”
  “第二是心直,对人直爽,不虚伪,不做作。”
  “说缺点!我不怕戴帽子!”
  “第三是脑子直,不会转弯子。”
  “主观主义?思想方法错误?”
  “不管是什么主义吧。考虑问题总得各个方面都考虑考虑,不能钻到牛角尖里去。”
  谈到这里,因为陈坚说得轻松、恳切,刘胜确是受到了感染。他喝了几口热茶,喷出了一团蒸气,仿佛胸中的闷气随着一齐吐了出去。灯火几乎给冲灭了,不住地晃荡着。
  邓海和金东睡着了,两个人倒在一张铺上,邓海的两条腿压着金东的肚子,金东的手又搭在邓海的腿上。
  “这个家伙!在睡着的时候还欺侮人!”
  刘胜说着,把邓海的两条笨重的大腿搬了下来。
  “我们也睡吧!”刘胜踱了两步,向陈坚说。
五四
  昨天夜里睡得很晚的刘胜,今天起得很早。一吃过早饭,就把墙上触目的马家桥敌军据点兵力分布图收掉。他和邓海、运输员三个人一齐动手,把屋里屋外打扫了一番,堵死了墙角上的老鼠洞,清洗了门前污秽的水沟。因为昨夜发现蚊子,手给咬了好几个红点子,把帐子也挂了起来。这些工作做完,他叫邓海烧了一大锅水,借了居民一口大缸,抬到朝阳的墙角上,挡上高粱秸子,洗了个澡,又喊来理发员,剪了发,刮了丛簇满腮的黑胡髭。他觉得自己身上和周围环境都比原来清爽得多,朝着太阳深深地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
  仿佛他的脑子果然转了弯子,昨天那些懊恼、烦躁的情绪,已经跟着灰尘、污垢一同归净。他打开铁皮箱子,拿出好几本书和一些文件来,端端正正地放到桌上,并且随即拿过一本厚厚的书,躺在院子里葡萄架下面看着。那种入神的样子,几乎是他从来不曾有过的;烟烧到指头的时候,目光仍旧不离开书本,一面弹掉烟灰,吸一口烟,一面还在看着书上的文字。时近中午的当儿。一架敌机在高空里飞过,引起了他的疑问和猜想:这两天,飞机怎么突然不大活动?怎么比前几天少得多?七十四师上了钩子,东边打起来了?这个猜想出现了一闪眼的光景,又给他连忙赶走。“不要痴心妄想!让人家打去!就在这里帮老百姓抢收麦子!长期打算!”
  他心里对自己这样劝说着,眼光又回到书本上去。
  正在吃午饭的时候,邓海突然向他问道:
  “什么东西都摆出来!就在这里长住下来啦?”
  “不长住下来,到哪里去?在这里吃葡萄!”他抬抬眼皮说。
  “要住两个月?”
  “三个月也说不定!”
  “七十四师真的没有我们打的?”
  “你想去打?”
  “怎么不想?”
  刘胜的眼睛睁大起来,瞪着邓海。邓海也瞪了他一眼,低沉着黑黑胖胖的长方险,象跟他斗气似的。
  “嘿嘿!我思想通了。你还没有通!”刘胜大声地说。
  “我就是不通!”邓海撅着嘴,咕噜着说。
  “不通?不通也得通呀!”神情象是责备,语气却又象是哄劝,他还是瞪着邓海,高声慢语地说。
  邓海收拾了碗筷,扭过头走了出去。
  刘胜不禁苦笑了一声,望着邓海的背影说:
  “嘿!七十四师是美人精,把我们这些人的心窍迷住了!”
  他走到葡萄架子下面踱了几步,对坐在门边编草鞋的运输员嘻笑着问道:
  “你的思想通不通?”
  运输员不明白首长问话的意思,茫然地望望他,又埋头编着草鞋。
  “你也不通?”
  运输员又茫然地望望他,疑楞了一下,懵懂地笑着回答说:
  “首长,我通!”
  “对!你通!通的好,不通不好!”他衔着烟,哼声地说。
  五月天的中午使人困倦,昨夜又没有睡足,刘胜便走到屋里,掩上一扇门,放下墨绿色的纱帐子,遮住阳光,睡到床上。
  “对!在这里吃葡萄!叫我走,我也不走啦!”他躺在帐子里,自言自语地说。
  他睡了,一睡就酣沉沉的,屋子里响着他的粗重的鼾声。
  他睡下不久,门外突然响起笨重的急促的脚步声。
  机要员急迫地奔到他的门口,没有看到他在什么地方,就大声地喊道:
  “团长!团长!”
  运输员没有来得及拦阻,机要员猛地推开门来,继续地高声大叫着闯到屋里,一把撩开罩着刘胜酣沉大睡的帐子。
  刘胜熟睡受惊,骨碌地跳起来。他没有看清大声叫喊的是什么人,就瞪着红红的眼睛呵斥道:
  “什么事!这样慌张!敌人打到门口来啦?”
  机要员喘息未定地说:
  “电报!好消息!”
  “你发神经!哪来什么好消息?”刘胜恼怒地说。
  “是好消息!七十四师……”
  “七十四师给消灭啦?”
  “快看吧!”
  刘胜带着余怒接过电报,乍醒过来,光线又暗,字又写得潦草,看不清楚,便一边说着:“写的什么字?都是黑团团!”
  一边走到门边的亮处。
  电报上的黑字和刘胜的黑眼珠,给一根看不见的线紧密地连接起来。
  看着,看着,他的眼睛亮了,放光了,睁大了,黑团团把他的眼睛和心完全吸引住了,征服了。他的手止不住地抖起来,电报纸给抖得跳起舞来,发出“竜竜嗦嗦”的纤细的响声。
  “这几个是什么字?看不清!”刘胜指着几个笔迹不清的字问道。
  “孟良崮!孟,孔子、孟子的孟!”机要员看着他手指的地方回答说。
  这份一百来字的电报,具有一种强大的魅力:激动人心,清醒头脑,使五分钟以前的刘胜和五分钟以后的刘胜,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他浑身蒸腾起热力来,他的眼前现出了彩虹,他的心里也笑了,亮了,他进入了新的美梦一样的境界。
  真是吓坏了人啊!
  刘胜举起了臂膀,勒紧拳头,猛力一击,桌子上的茶壶、茶碗、墨水瓶、纸张、书籍、文件一齐飞了起来,叫了起来。“‘小凳子’!‘小凳子’!赶快收拾东西!”他站在院子里高声地喊叫着。
  邓海慌慌张张地跑来,问道:
  “什么事?有情况?”
  “什么事?收拾东西,马上出发!”刘胜厉声地命令道。
  “打扫大半天,刚摆弄好,又要收起来!”邓海懊恼地咕噜着。
  “不要废话!”刘胜一面责斥邓海,一面在电报上的空白处,签上小鸡蛋大的一个“刘”字。
  他抓起电话筒,不停歇地打着一个接一个的电话,在电话里,他的声音显得突出的洪亮和昂奋:
  “……马上,立刻到我这里来!军部来电报,有顶顶紧急的任务!……打七十四师去!”
  几分钟以后,潘文藻、冯超跑来了,接着许多人都跑来了。
  一个骑兵通讯员飞奔到西南方的庄子上去。
  陈坚正和县委书记在谈着关于继续抢收麦子的事情,通讯员满头大汗高声大叫着:
  “报告!团长请你马上回去!”
  “什么事?陈坚惊问道。
  “队伍马上出发!”
  通讯员的声音象对团政治委员发命令似的,使陈坚只得和县委的同志们草草地握手道别,骑上马,飞快地跑回来。
  好几匹马从几个方向飞起四蹄,卷起灰沙,和陈坚同时地向团部住的庄子上飞驰疾走。
  待陈坚回到庄口,团部的人马已经集合在场地上准备出发,他们在场地上忙乱地、兴奋地叫嚷着。待他进了屋子,桌子移到了墙角上,行李杂物已经全部打扎停当,墙上的地图全都拿了下来,刘胜、冯超、潘文藻,还有营、连的干部们,蹲在地上,围着摊满一地的、没有标过的尽是黑压压的螺丝圈儿的地图。
  陈坚挤进人堆,挨到刘胜身边。
  刘胜把电报掷给陈坚,使劲地摇摇陈坚的膀子,用他那在最得意的时候才有的尖声说道:
  “要我们长翅膀飞哟!”
  “哎呀!一百二十里!足足的!”潘文藻在地图上揸量以后,惊讶地说。
  “赶得上!”石东根和好几个人齐声地说。
  刘胜手掌按着膝盖,腰身一挺站了起来。他正要说话,县委书记、县长、区委书记华静、区长耿忠带着粗重的脚步声走了进来。陈坚和他们笑着打招呼,刘胜却仿佛没有看见他们,向干部们庄严地兴奋地宣布道:
  “七十四师,这个敌人!给我们兄弟部队钳住了!压缩在沂蒙山区的孟良崮一带。”他从陈坚手里拿过电报来,瞟了一眼,提高嗓子,接着说下去:
  “野战军首长陈司令、粟副司令、谭副政委①的命令,叫我们这个军飞兵前进!飞!懂吗?叫我们长翅膀飞!叫我们变成老鹰!我们团的位置在军的最前面,离孟良崮最近,是鹰头鹰嘴!”说到这里,他把两个臂膀抬起,抖动一下,头向前面伸着,做成飞鹰的形状。他看看腕上的表,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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