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吴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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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吴强)-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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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福如走到余老大娘门口,在门限上坐下来。
  余老大娘坐在门里,面朝太阳,切着山芋片子,钝了口的刀,显得很笨重,一片一片切得很慢,眼也花了,片子切得很厚,嘴里叨念着:
  “快下土了!连刀也拿不动了!”
  “我跟你切!大娘!”梅福如说着,从余老大娘手里拿过菜刀,在墙石上荡了两下,便切起山芋片子来。
  “会吗?”余老大娘问道。
  “会!”梅福如应着,刀在小桌子上“咯咯”地响着,山芋片子纷纷地仰倒下来。
  余老大娘见到梅福如动作很快,摸摸片子切得很薄,张大脱光了牙的嘴巴笑着。她到暖壶里倒了一杯热茶,放到梅福如的手边。
  “队伍上人个个能干,会打仗,会做活!”余老大娘称赞着说。
  “要是阿菊来切,这几斤山芋,用不上一袋烟的工夫。”梅福如朝大娘望了一眼说道。
  “是个能干人!说是杨班长的媳妇?”
  “是呀!”
  “成过亲啦?”
  “成过亲。大娘!听阿菊说,她婆婆跟你老人家同年同岁,今年也是六十八,属羊的。”
  “啊!也是个苦命人吗?”
  “没听说吗?给反动派关在牢里!”
  “她公公呢?”
  余老大娘的辛酸痛苦,梅福如知道得很清楚。她的丈夫在三年前是八路军来往敌占区的交通员,因为一个汉奸告密,在那年冬天的一个夜里,给日本鬼子捉了去,吊在树上打死,连尸体都没能收得回来。二十一岁的独养儿子,前年腊月初八到潍县城里贩年画,给国民党反动派抓壮丁抓了去,在解往烟台的路上,跟一大伙人一同割断绑在身上的绳子,打死两个押解兵逃跑,跑到路上,又给抓回去杀了。她儿子死的时候,离娶亲的日子只有二十来天。老大娘的这些伤心事,不止跟梅福如说过一次。她说一次就哭一次,哭得梅福如也止不住地落下泪来。他怕引起她伤心难过,关于阿菊公公被难惨死的事,便禁口未说。
  “大娘!你一个人起早睡晚,操心劳神,年纪老了,也没有个远亲近威来帮帮你?”梅福如把话引岔开来说道。
  “田有村上代耕队帮我种,收的时候,有人帮我收,旁的还能要人家帮我?没儿没女,老梅呀!……”余老大娘说着,又嗟叹起来。
  “阿菊离了婆婆、亲娘,你也没个亲人,大娘,我替你老人家做个干媒!”
  听了梅福如的话,大娘的脸色突然变了过来,眼皮不住地眨着,老眼放出亮光望着梅福如,唇边漾着微笑地说:
  “我有那等福分?”
  “你这大年纪,余大叔是老革命,怎么没有福分?大娘!
  我跟阿菊说去,叫她认给你做干闺女!”
  余老大娘乐开了,赶忙收拾起山芋片子,抹净桌子,又给梅福如倒上一杯热茶,说:
  “老梅!在我家吃晚饭,黄母鸡这几天连生了三个蛋,炒给吃,不要走,我去打点酒来!”
  她在鸡窝里摸出三个蛋来,给梅福如看看,又去摸酒壶。
  梅福如拦禁着说:
  “大娘!等亲做成,再吃你的喜酒。”
  “也好,等会找人选个好日子。”大娘眯着老眼笑着说。
  梅福如趁着余老大娘快乐的心境,跟她说妥就在今天晚上,叫杨军和阿菊搬住到大娘家里,成过亲的事照新成亲的事办,点红烛,贴红纸,盖红被,吃红枣。梅福如向大娘连连作揖地说:
  “今天老历初六,逢双,日子好,太阳红通通的。大娘!
  恭喜你!”
  梅福如给自己安排了一件紧张忙碌的工作,高兴地慌忙地走了。余老大娘比他更为紧张忙碌,象替儿子娶亲一样,把儿子准备娶亲用的大红被,趁着太阳还没有落山,赶紧挂到门口的绳上晒着,回到屋里,就忙着打扫,找红纸、红烛、红枣等等。
  阿菊站在黎青门口,一见梅福如走过来,回头就朝屋子里走。在梅福如喊她的时候,她已经跑到屋子里去。梅福如赶到门口,见屋里只是阿菊一个人,就地到门口小凳子上,拿出一支烟来,对阿菊说:
  “阿菊,请你找上火给我!”
  这个人真有法门,你躲他也躲不掉,阿菊暗自地笑着,找了一盒洋火,擦着,替他点着了烟。
  “这就对了,恭敬恭敬我这一条腿的神仙铁拐李,包管大吉大利,一团喜气!”
  阿菊羞怯地笑笑,站在门外,喃喃地说:
  “哪里学来的?这多顺口溜的笑话!”
  梅福如吸了两口烟,回过脸来,态度正经地对阿菊说:
  “不跟你说笑话。杨军是步后班长,我是炮后战士,不是上级,也是上级。我比他大五岁,不是他的兄长,也是他的兄长。如今,你从江南找到海北,千里迢迢地摸得来,他又要重上前线。我这个人,就是重情重义,爱帮好事。”
  他说得那么认真,亲切,恳挚,使阿菊不得不认真入神地听着。他看到阿菊肯听,也就说了下去:
  “我跟余老大娘说妥,你跟杨班长搬到她家去住,夫妻团聚,旧事新办。别的不要你做什么,喊大娘一声‘干娘’就行了。……我断了一条腿,不说瞎话。阿菊,我这个人办事,穿钉鞋走泥路,步步落实,保险不出差错!”
  阿菊的有发起热来,从脸颊一直红到脖根子,她转脸朝向门里默默地站着,象呆了似的。
  “吃了晚饭,就去收拾收拾!喜欢打扮,就打扮一下。”
  梅福如撑着拐杖走了。
  阿菊平下心来以后,走到门口,望着颤颤抖抖的梅福如,颤声地喊道:
  “老梅!”
  梅福如回过头来,站在路上。阿菊却又呆楞住说不出话来。梅福如又一拐一拐地走回到门口来,问道:
  “不要扭扭捏捏!怕什么,听我的!准不会错!”
  “你的衣肘子坏了,棉花绽到外头,我给你缝两针。”阿菊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见到梅福如的衣服坏了,便灵机一动,对梅福如这样说。
  “坏就坏了算了!不要缝!我还要去报告留守处主任,找指导员。”
  “十针八针就缝起来了,不要你出手工钱。”阿菊从身上小布包里,拿出了针线。
  梅福如知道她有话要说,便坐了下来,把膀肘抬起,让她缝着。
  阿菊心里盘弄了许久,有话想说,却又羞于出口。针在手里运行得很慢,使得热心的梅福如着急起来,拐杖只是在地上敲打着说:
  “好个机灵人,怎么一下子变成了傻大姐?随便穿两针算了!破衣破帽,红运高照!”
  “你要跟他谈谈!”阿菊终于微笑着羞怯地说。
  “你放心!我有法子。”
  梅福如走了。阿菊眼里含着热泪,注望着他,喊道:
  “有衣服拿来,我给你洗!”
  梅福如没有听到,头也不回地走向留守处主任的门口去。
  阿菊回到屋里,觉得做这不是,做那也不是,正象一上要出嫁的姑娘似的,心情不安但又暗暗自喜地坐在床沿上。
四一
  为了躲避在梅福如创作的一幕喜剧里扮演窘困的主角,杨军从病房里出来以后,便悄悄地溜到营长黄弼休养的小屋里来。黎青也在这里,她坐在黄弼床前的小凳子上,手里拿着红绿绒线,替她快要出世的娃娃结着小帽子。杨军进来的时候,营长黄弼正在跟黎青谈着他在鲁南看过的话剧《第五纵队》的内容,杨军觉得很有兴趣,便也坐下来静心地听着。黄弼的伤很重,头部绑着石膏,说话显得很艰难,但他的精神很好,慢慢地讲着,手还不时地做着剧中人的动作。这个故事说完,接着又说起尽是十多岁少年儿童组成的娃娃剧团演出京戏的情形,黎青和杨军都看过娃娃剧团的表演,黄弼谈着,他们也和着谈着。一直听到、谈到天近黄昏,在黄弼屋里吃了晚饭,杨军才和黎青一同离开黄弼的住处。
  杨军以为梅福如创作的一场戏给他躲掉了,心情平静地回到病房里,打算把背包拿到出院伤员的住处去。可是背包不在床上。他问陈连,陈连说可能给谁送到出院伤员的住处去了,找梅福如,梅福如不在,他便到出院务员的住处去查看,住处的屋子里一个人没有,大家都在外面场心里谈笑、做游戏,他把地铺上所有的背包仔细查看一下,始终没有见到他的被包。于是又走出屋子。转脸一看,隔壁余老大娘家门里门外挤着好些大人、孩子们,他刚走到门口,孩子们便跳着嚷叫起来:
  “来了!来了!新郎来了!”
  “不是的!新郎怎不穿件新衣裳?”
  “是的!是杨班长!”
  一个小男孩跑上来拉住他说:
  “杨班长!做新郎,给点糖我们吃!”
  余老大娘听到杨军来了,便连忙走到门口;但是杨军已经挣开孩子们的包围,红着脸跑走开去了。
  这时候,天已经黑下来,村上人家点起了灯火,余老大娘家的灯火,显得特别明亮,大门敞开,光亮照得很远。
  在黎青门前路边的一排枣树下面,杨军和梅福如走了对面,杨军正要开口,梅福如却敲着拐杖十分急躁地说:
  “你躲到哪里去的?害得我一条腿东簸西颠,张家找,李家寻!存心叫我不下台是不是?”
  “你这个做法不对!”杨军责备着说。
  “怎么不对?”梅福如倚在树上,伸着脖子,瞧着杨军恼愠的脸色问道。
  “你是叫我犯错误!”杨军板着脸大声地说。
  “犯什么错误?”梅福如反问道。
  “前方打仗,我在后方……”
  “打仗!打仗就夫不夫妻不妻啦!”
  “总归不大好!”
  “什么不大好?打的是胜仗,又不是败仗!就是打败仗,夫妻就该不团聚,就该冤家不碰头?”
  “大家不议论?”
  “议论什么?堂堂正正,名正言顺!正正式式的夫妻,一不是拐带民女,二不是私配情人!怎么议论?哪个胡言乱语,惹得我拐杖发痒,敲他的脑袋!我跟留守处主任、指导员报告过了,刚才又报告了黄营长,他们都同意。你怕天、怕地?怕神、怕鬼?你说我做的不对,首长,同志,都说我做的对得很!”
  杨军沉默着,心里的波浪渐渐地平缓下来。他靠近到梅福如的身边,低声地感激地说:
  “你回去吧!”
  “我送你去!”梅福如推着杨军的身子说。
  “你先回去!不要你送!”
  “不是我摆老,你到底比我小几岁,脸嫩!”
  “你走吧!”
  梅福如实在有些疲累,吸着了烟,猛猛地喷了两口浓雾,便撑着拐杖,向病房慢慢地走去。在病房的转角处,他又不放心地回过头来,伸头瞪眼地望着枣树下面。枣树下面的杨军仿佛在打打身上的尘土,理着衣裳,接着,他的影子移出了枣树荫,走向余老大娘的门口去。直到杨军走进余老大娘家的门里,梅福如才哈哈地放声笑着,回到病房里去。
  杨军简直呆楞住了,余老大娘包着新的黑头巾,穿着一件带绣药边的古色古香的褂子,满脸是笑,亲热地拉着他的膀子。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他的慈祥的母亲。房门上,贴着红纸方和一张胖娃娃年画,房门口挂上了大半新的门帘。把门帘一撩,一张大炕上摊着他的毯子和白被单,上面摆着一床大红棉被。这等情景,杨军完全没有想到,他感到气氛过于浓郁,有点受容不住,但同时又感到从来少有的温暖祥和。他看看自己身上,穿的是平常的军服,跟屋子里的情景很不协调,不象是剧中的主要人物,而只象是前来参观别人婚礼的人。
  “大娘!这是干什么?”杨军红着脸问道。
  余老大娘睁大着昏花的但是发亮的眼睛,象是第一次看到杨军,在杨军周身上下打量又打量,从头上看到脚下,然后露着脱了牙齿的红牙板笑着说:
  “我招了上干女婿呀!”
  “我认给你做干儿子吧!”杨军象对母亲说话一样地说。
  “嘿嘿!嘿嘿!”余老大娘只是不住声地笑着。
  杨军直的感到窘困,再也找不出别的适当的话来说。只好大娘笑着,他也笑着。
  老大娘点起了一支红烛。红烛的红光,调皮地在他的红红的脸上摇来晃去。
  他几乎流下泪来。
  “我们结过婚了!”他对老大娘说。
  “我知道,老梅跟我说了。这是我们山东的风俗。”老大娘笑着说。
  阿菊来了,打扮得很象个新娘子。从家乡来到这里以后一直没有穿过的鱼白色的褂子,一条浅蓝色的裤子,肥瘦适当地穿在各部分长得很是匀称的身上,鞋子是前几天穿过的鞋头上绣着小蝴蝶的那一双,显然是穿过没有几次,和新的一样,小蝴蝶象是要飞起来似的。头发修整得很好,是黎青给了她一个鸡蛋,教她用蛋清洗过了的,每一根发丝都清朗朗的发着亮光。她朝屋里一走,老大娘就抓住她的温热的结实的手,把她拉到烛光面前,象是初次见面,对她笑着,相着,称赞着:
  “好长的眉毛哟!双眼皮,唔!五官长的多适称!乐意吗?
  做我的干闺女?”
  阿菊红了脸,不住地笑。望望杨军,杨军点点头,她也就大声地笑着喊了一声:
  “干娘!”
  余老大娘从袖子里拿出个红纸包儿,塞到阿菊手里,说道:
  “这是干娘给你的,几个长生果、红枣。”
  干娘紧紧地抱着干女儿,干女儿也就倒在干娘的,“咯咯咯咯”地笑着。
  好心的“腊梅花”办的这件事情,在短促的时间里,做的这样周到,余老大娘这等善良的心肠,使杨军突然地碰到了意想不到的局面;他惊奇、窘迫、惶惑不安,但又喜悦、愉快、感到幸福。
  余老大娘到对房歇息去了,他和阿菊面对着坐了许久,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山谷的春夜,静悄、安宁,象一湖无波的水。
  夜空碧蓝无际,星光从窗孔窥探进来。
  在去年四月,阿菊从家乡到部队住地高邮城和杨军结婚,很是草率简单,没有今天这样的铺陈,结婚一个月以后,阿菊便回到江南去,杨军就上了前线。时隔一年的现在,竟在这里团聚,还张燃起红灯红烛来,真象是新婚似的。小夫妻俩的心里都有一种新鲜的欢乐的感觉。阿菊来了半个多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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