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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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旅店-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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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咪,相信我,我并没有计划这样,爱上一个有妇之夫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想做的事情。就像你不知道会下雪一样,早上一起来到窗外一看,到处都是白的。

  雪是会融化的,你不可以相信任何用雪做成的东西。

  我很生气,对她说:为什么连你也这样子?我来美国是希望得到你的支持的。我以为我可以指望你。

  指望我什么?指望我从自己的经验告诉你到底有多错?

  所以我爱上什么人要由你来决定。

  当天晚上我就从家里跑出来,让她与照片上的女儿呆在一起。现在我明白为什么妈妈总是喜欢给我拍照了,因为我在照片里是漂亮的,平静的,美好的,而那正是妈妈心中希望的,也是最后锁进妈妈心扉的女儿的形象。


第二十八章 我看到了一颗犹太灵魂(1)


  从家里跑出来后,我就去了继父那儿。大卫的妻子把我引进他们新买的公寓式房子,房子不大,但是新的。他们的收入只能买这样的房子。我调侃道:大卫以为他是海明威,其实他只是在婚姻次数上和海明威相似,海明威结了四次婚。你要担心埃他妻子大笑:我不担心。再过几年他需要找一个推轮椅的了,我担心什么?我很快地喜欢上了这个拉丁裔女子。

  他穿着一件舒适的套头衫。因为舒服的缘故,袜子是反着穿的。一出门,哪怕只是到门口信箱取邮件,他仍然不忘记把袜子正回来。他只能在自己家里偷得那一点舒适。缓慢而坚持不懈在秃的头发现在已经不再掉了,因为已经没有多少头发可掉了。他半躺在一张支起的沙发上,腿上架着手提式电脑。样子十分随意,像在海滩上晒日光浴,但他的表情并不惬意。他的身后是一排排的书,一堆堆的知识。还有那本打开的深红色的硬皮字典,与他呈现同一种又膨胀又干瘪的样式。这些书打开容易,合上却不容易,沾了人气。人也如此,沾了书气,大卫成了有气息的知识学问。那在灯光下熠熠闪亮的头顶就是他知识的象征。他是一个勤劳的农夫,刚送走一批收成,又已经为下一批的收成忙上了。

  我看见了他一夜没睡的杰作:电脑上稀稀拉拉的几个字。现在他见我来了,说他准备退休了,这样可以集中精力写一部大部头。他一直希望能完成一部大部头作品。

  我和他太太相望着——他又来了;他一说完,我们就冲他笑——谢谢,终于说完了。于是我进一步看出他的冲突:这种人生是丰富的,却总有点寂寞,因为大卫在乎功名,而又不善于经营功名。我想我可以体会到他的丰富与落寞。

  大卫,如果写作成为一种痛苦的话那就别写了。我对他说。我选择写作,是因为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比写作更让我高兴。如果有一天,写作无法让我高兴了,或者我找到比写作更开心的事了,我会欣然地放下笔。但我却觉得,对于大卫,写作从不是一件高兴的事,却有着摆脱命运获得拯救的意思。文学本身就是一种求赎。

  他听不见我似的,接着说他的计划:我是想写完这部小说就好好休息一下,考虑到亚洲的几个国家旅行一次。我希望能再去趟中国。

  当心身体埃

  他感激地笑笑。他的里里外外都被一个当年连话都说不清楚的中国小女孩看在眼里。他知道小女孩识破了,但他感谢小女孩不说破。不再像十二岁、十八岁时那样,他看到了我的成熟。

  我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本书,说:一天我路过书店,正巧看见这本书。这个作者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在我小说出版的同时,大卫也新出了一本书。书店上万本的书籍,大卫的书站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像大街上站着几个流浪汉,落了单似的不合群。如果不是因为他是我的继父,我亦不会看的。这是一个各种声音都存在的国家,要想被人听见,就要喊得比别人怪。大卫的声音太正宗了。

  我们的小说都谈到归属的问题。归属问题所引起的苦闷,为我们的文学提供了基本立足点。不同的是,我的小说是写实的,具象化的,以显性呈现的方式与中国移民的生活和文化进行联结,作品本身就昭示了它的中国特质。而大卫并不专注于犹太生活的再现,甚至有意识地回避犹太人这个词,但是你能感觉他是从他的犹太灵魂直接出发的,在犹太性与普遍性之间建立了一种内在的寓言关系。他把犹太性作为一种记忆,而文学的本质就在回忆。

  大卫扫过一眼,立刻就明白过来,笑道:这个老家伙还活着呢。我当他死了呢。

  嗯,让我查一下,在他的生平介绍里,!”945到——,还好,死亡日期是空白的。

  大卫笑,他已经习惯于我这没心没肺的套近乎。

  大卫,我看了。

  你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了一颗犹太灵魂。

  尽管他不是宗教色彩浓厚的犹太人,甚至已经脱离与犹太神学的任何联系;尽管他是美国第三代的犹太移民,已不会说什么希伯来语或者意第绪语,但他的血管里毕竟流淌着犹太祖先的血液,几千年的犹太精神与世俗生活的紧密结合,不可能不渗入他的初始观念与思维模式。 比如他说他是犹太人,但并不是犹太作家。他不是写犹太人的生活,但在他的作品里,他的犹太气质与犹太痕迹刻在其中。因为在他看来,犹太人的阐释与人类共同的感情并无二致,并行不悖。他把犹太人作为人类的代表。

  谢谢你,孩子。

  我又将自己的小说的中文版送给他。他明明看不懂,也一本正经地看,嘴里念念有词。

  看什么呢?

  我在看有多少字,你能赚多少,我又能从中拿到多少。

  我笑。

  文学永远是我和继父之间最安全的话题。我们可以从彼此戏谑到推心置腹。

  海伦,说吧,你到我家来是怎么回事?他突然公事公办的样子。

  大鼻子犹太爸爸啊,难道我就不能单纯地来看望一下你吗?

  晚上十一点钟,单纯地来看我?海伦,你就直接说你和你妈妈又怎么了?

  关于我的男朋友,是的,我们是有问题,他还没有离婚,但是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这是最重要的。可是我妈咪她就不知道这点,她也想让我开心,但是她不想让我决定什么能让我开心。

  你妈妈只是在保护你。

  我知道。

  她不想让你受伤。

  我也知道。但是我认为自己知道这次是对的。大卫,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对的?

  他故意露出羞愧而滑稽的表情:向一个有过三次婚史的男人咨询婚姻,你真的是找对人了。

  我自问自答:他会离婚的,他答应我的。而且我需要他离婚,给我希望。

  你错了。

  关于他离婚吗?

  不,关于希望。希望是自己给的。

  很快就证实我妈妈是正确的。而我就是不能接受她是正确的这个现实。他是来美国找我了,只是他告诉我没有完成的事情还是没有完成。我承认他是否一个人对我很重要。我需要证明我妈妈是错的。

  他握着我的手,好让我知道他的无奈和矛盾:问题不是我不想完成它,而是我太太可能患了乳癌,现在还不知道。

  我得到暗示:如果他太太没有患乳癌,他就向她提出离婚,否则他就必须留在她身边。我沉默了很长时间:如果你有别的地方要去,你就去吧。我把手收回来,收得很迅速,尽量不让他觉得我有多么的优柔寡断。


第二十八章 我看到了一颗犹太灵魂(2)


  海伦,请你再重复一遍。

  他当然听见了我的话,但他觉得应该给我一个机会把话收回去。

  我看了他一眼,意思是谢谢他的机会了。你需要我说出来吗?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听着,如果她平安无事……他又伸出手来握我。他认为自己是一动不动的,但我感觉他的手心有了轻微的松弛。

  我说:已经没有如果了。

  你说什么?他笑笑。他认为我这样假装坚强是孩子气的,甚至是愚蠢的。我爱你,我知道你也爱我。

  是的。你说的没错。

  我们的手握在一起,探查、挽留、遗憾、眷恋,一一传给对方。当我们这样手握着手走在上海外滩时,让我们误以为我们都很无辜,无辜地享受得起这份无法命名的关系,无辜地坚信相爱中的人有什么过错。现在回到了我们熟悉的环境,那种混沌的无辜失去了。我们知道我们已经不可能再将这份无法命名的关系维持下去。

  回忆起在上海相识相知的日子,我们交换了一个会心且衰弱的微笑。像是笑一段童年往事。那种笑只属于穷途末路的情侣;那种笑让我们确定一切已经事过境迁了。不是吗?人们只会对自己孩提时代的往事有如此缅怀和坦诚的笑容。因为它的久远和幼稚,人们已有足够的勇气来面对,而且纠正。

  我说:我们可以这样下去,如果我只是我,你只是你,但我不只是我,你也不只是你。

  你要我离开吗?

  不想,但这会是最好的方法。

  我们再次分手,两人都用了一股内力,一股不让对方察觉的力量,渐渐地从对方的手心挣脱。我们持续地握手,再持续地分手。什么都在这之间了,回答已是明确的了。我们作为恋人向对方追探的一切,对方一一作了回答,自己也一一作了交待。奇妙吗?手具有大量潜语,而且非常诚实。无需再用嘴巴去绕弯子,讲一些虚情假意的话去哄自己,也哄别人。

  我们都感到一阵的轻松,却不敢去承认这种感觉。同时我得知,他和我大概一样,在一个陌生的国度,他把我当作一个特别亲切的人,期待着一场意外的温情。

  我带着受伤的爱情去找大卫。有时候我感觉他是除了我父亲之外惟一理解我的男人。他缓缓地半起身问我喝什么,茶还是咖啡?我说我喝可乐吧。他说你的选择是在可选择之外的,我这儿没有,那是年轻人喝的玩意儿。我说那我就什么也不喝了。然后忙叫他坐着别动:我来帮你。他动作加快:不用,你这个不喝茶的年轻人,会把我的茶糟蹋的。我说:为什么老人都喝茶?你年轻的时候喝不喝茶?他说不。我笑道:怎么回事?一天你觉得自己老了,你觉得自己得喝茶了。他喝的不是超市里五美金一大包的立顿茶包,是正宗的毛尖,看着茶叶一点一点地化开。一个懂茶道的人。

  我要出一趟远门了。

  又要走了?去南极吗?

  我想了想,说我要去中国。又说我要回中国了,自己心里一沉,本来还没决定的事情现在倒好像已成定局。大卫,你知道我在美国的时间并不多了。

  大卫定定地看着我:你妈妈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也不多了。你看,我们都老了。时间都不多了。

  大卫,你还记得我妈妈的那本私人帐户吗?

  我知道大卫从来没有忘记,说“还记得”,言下之意是他曾经遗忘过,那是对他的尊重。我说:其实她是为了替我爸爸还债才动了那钱。

  我知道。我去银行查的。对不起,我是比较计较钱的问题,你妈妈和我常为这吵架。她偷偷地存私房钱,还寄给她的前夫,你要搞清楚,她把我的钱,或者说我们的钱寄给他的前夫?!这种事情我真接受不了。最重要的是她还背着我干。她至少应该和我商量,我并不是一个不通情达理的人。他说,我有时候真是不了解她。

  我也不了解我妈妈。我说。

  我想大卫和我真的都不了解我妈妈,这其中很大的原因在于我们不了解我妈妈或者说他们这一代中国人的心路历程。我记得某一个黄昏,妈妈站在后园的绿叶鲜花中,夕阳将她的脸照得朦朦胧胧的,头发灰白一片在夕阳的照耀下云朵般地飘着。她面朝东方,望着某处,那是我永远无法进入的茫然。我叫了她一声,她缓缓回头,从极深的思虑中出来,对我笑了一下。而我却看到一种伤痛,我说不好那是一种怎样的伤痛,也说不好伤痛在哪里,却明显地感受到它的存在。周围的鸟语花香顿时全哑了声、败了色,我突然意识到她是站在一个舞台背景上,四周附着沉重的黯淡的历史。

  但我希望我妈妈幸福。我又说。

  那就表现出你希望她幸福的样子。

  我叫:我又做什么了这次?

  他说:问题不是你做了什么,而是你什么都没做。


第二十九章 我希望自己做出相反的决定(1)


  我想大卫是对的,我从来没有刻意为我们母女关系做过什么,除非向妈妈要钱的时候。

  回到家里,出于羞愧,我对妈妈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味地不满与抱怨,可是她并没有察觉,只觉得我怪怪的。我们都没有去谈我和他的事情,我不主动提起这个话题,她也小心地避开了。有火炉看,我们可以不必大眼瞪小眼;有茶水,我们不必一定说话。

  我们以为这样呆在一起,就可以把这些年的吵吵闹闹的不和不被追究地这么蒙混过去。现在才发现不是这样。它的距离没有消失,只是转变为成年人形式的冷静。岁月在我们之间砌了一道桥,坚固得像金门大桥。我们经历了相互的亏欠和感谢,救济与索取,一切之后,局面形成了。我们已经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我心里酸酸的,觉得自己与妈妈真正和好是不可能的。我们沉默着。沉默的时间越久,气氛越尴尬,我们两人也就越显得胆怯,对气氛回天乏术。我明白妈妈和我一样的心情:太多的遗憾,没有可能弥补了。

  没话说的时候,我就摆弄自己的手指。十指尖尖,像新剥的葱。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的手一眼,好像它们是不相干的事物,突然问:你现在还弹琴吗?

  我学了十几年的钢琴,虽不断地拜师学艺,而且请的老师都很好,但奇怪的是我的钢琴始终不能进入境界。妈妈曾经天真地问我的钢琴老师,我的女儿能不能成为钢琴家?可怜的老师这辈子也没有听到过这么幽默的问话,最后只能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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