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一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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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一辑)-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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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镜子前练眼睛。云仙极认真掇碗饭边吃边站在旁边监督他们两个。功夫练累了,
小声埋怨山秀,你么个苕样?山秀大声说,你个苕祥!云仙走过来,问山秀,你说
什么?山秀指着功夫说,他说我个苕样。功夫说,我没说。云仙气不过。踢了功夫
一脚,说,你没说也说了。云仙虽然老了,但是练了功夫的,脚手不轻。功夫因痛
了,眼泪流了出来。山秀见了把她的手绢从荷包里掏出来对功夫说,拿去擦下子。
功夫不理她。山秀在镜子里对功夫说,你个苕样!云仙忍不住笑了,当头凿了山秀
一栗包,说,你这个憨丫头,我看你今后怎样过日子?后来功夫把山秀缠到了手,
二人成了夫妻。功夫别的不行,会翻几个跟头,再就是恋爱。剧团别的女孩子不理
他,他就在山秀身上下工夫,什么事他跟山秀做,山秀就依了他。事后剧团的姐妹
问山秀,你怎嫁了功夫?山秀一本正经地问她的那班姐妹,我怎么嫁不得功夫?一
个女人总不是要嫁个人的。功夫好脚好手,什么零件都不缺呀是个男人。把她的那
班老姐妹笑出了眼泪。山秀她们练好了功,样板戏就不演了,剧团开始演传统戏。
云仙对人说山秀演丫头是天生的,憨秀全让她占尽了,望着机灵,其实别个把她卖
了,她还要帮人家把钱一五一十数清楚,怕错了价。老师在上面说她,她在下面不
服,小声说,你乱说,我没跟人数过钱。云仙说是说,云仙疼爱山秀极了,什么人
都不嫡传,嫡传山秀一个,她把山秀认做干女儿,不让山秀离她左右,让山秀一门
心思地跟她学丫头的戏。

    那时候山秀叫云仙叫干娘。剧团的领导说剧团里面不准搞资产阶级那一套。山
秀就叫云仙叫娘。山秀说,叫干娘不行叫娘总可以吧?剧团的领导拿山秀没办法。
云仙是解放初县剧团刚成立时,从汉口新戏场里请来的教戏的师傅,那时候剧团里
刚成立没人教戏,县领导没得那么多的讲究,会教戏就行,至于云仙其他的事,概
不过问。知内情的人说云仙是从青楼里卖到戏园子里唱戏的,因为年轻时那事做多
了,没得了生育。云仙着破了红尘,一生没嫁人。云仙戏唱得好,不过县里的人没
人看过她唱戏,只看过她教戏。云仙到县剧团后,就收了手,不再登台抛头露面。
云仙子姐妹多,一共十个,她是大姐。云仙十个干姐妹解放后部分布在鄂东诸县剧
团里教戏。人说云仙的干姐妹都是从青楼里卖出来唱戏的。这十个女孩子都不知道
自己的娘老子,是由于家里穷急了养不活从小被人贩子用极少的几个钱买来的。这
些云仙从不透露,人们也从不问她,心照不宣。云仙到县剧团教戏时有洁癖从来不
跟人同房同床睡觉,不管剧团到哪里演出,条件如何,她必定一人单睡,不准任何
人挨她。她的东西不准任何人动,谁要是动用了她的东西,她必定把那东西丢到茅
厕里,再去买新的。但山秀叫她叫娘后,她就让山秀挨她睡,让山秀用她的东西。
人说山秀的仙气是云仙传给她的,这一点不错。云仙身上的仙气不是道中的人,绝
对看不出来。云仙平常青衣青裤的在街面上走,守着自己的魂儿,不多说一句话,
你不注意她,也就是平常的老太婆一个,你若注意了她,她的仙气儿,就慑你的魂
魄。山秀身上也有她干娘云仙的仙气儿,那仙气儿绝不是高不可攀的。那仙气儿是
一种常人被生活炼过了千遍万遍然后展给人的返朴归真大智若愚的气韵。当年功夫
缠山秀时,剧团的人都笑功夫癞蛤蟆想吃天鹅的肉,以为是做不到的事。但后来做
到了。究其原因是云仙帮了功夫的忙。功夫缠山秀关键的时候,山秀缠得没有了主
张,就叫干娘云仙帮她拿。功夫下起功夫来连山秀的裤衩都抢着洗,叫山秀感动得
直想哭。山秀一个劲地对云仙说,娘,娘,这叫我如何是好?你给我拿个主意。我
听你的话。你说怎办就怎办:云仙叹口气地对山秀说,傻丫头,你要我拿什么办
法?你就嫁给这个痴情郎吧!他没啥过人本领,但他痴情呀。为女人活在世上,求
什么呀?有一个痴情的男人终身守着你就是你福气。云仙说完这句话,眼睛里就有
了泪。山秀抱住云仙摇,说,娘,你莫哭你莫哭,我听你的话,嫁他就是。


    山秀手里捏着两块钱到菜场去买菜。山秀没提篮子,也没握手袋儿,那两块钱
被她捏成鸽子蛋大的一团,搭在手心里。这两块钱是功夫昨天夜里开麻木赚的钱。
毛巾厂停工了,没得工资发,工人放了长假,说是什么时候通知什么时候上班。工
人们各自回家奔生路。功夫却不能放假。功夫在厂当的是保卫股长,守着厂的大门
不让人偷国家财产。关于工资,厂长说困难啦跟你存着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发给
你。功夫白天在厂里守大门,晚上就开麻木赚点菜钱。开始还可以,一个晚上运气
好能赚十块八块的,一家三口的菜钱也就有了。晚上下一点,功夫收车回来,山秀
还给他温个两盅儿,让他的脸微红了,山秀洗净了身子同他上床,功夫也就哼哼哧
哧的心满意足了,睡到第二天早晨等山秀摇醒他,山秀把洗脸水打到床面前,把牙
膏挤在牙刷上,让他洗漱了,他便穿上厂里发的内保服上班。厂里发的内保服是正
规的警察服装,黑皮鞋,大盖帽,很威风,只不过肩章写着经警。功夫在剧团里练
了武把式,身架子好,穿上警服,很像样子。功夫穿上警服后就对着穿衣镜子笑,
说他白天是人,晚上是鬼。功夫晚上出去开麻木,是不能穿警服的,穿了警服谁还
敢搭他的麻木?他穿的是一身油渍的工作服,越穷越好,越糟踏自己的形象越好,
给人安全,唤起搭麻木人的同情心,好多赚几块钱。现在麻木生意不行了。县城里
开起的土公司,小小的县城一下子投进了两百辆的土,满街跑的都是那东西。麻木
不准上主要街道,只能在胡同里窜。昨天晚上功夫只赚了两块钱。回来时一脸的黑
煞气,头不是头脸不是脸的。山秀知道不能惹他,一晚上没有说话。清早起来,上
学的女儿连喊了他几声爸,他都懒得理,也不买山伺候辛他,早早地起床闷闷地穿
他的警服到厂里上他的班。这一天山秀只能拿这两块钱上菜场。可恼的是山秀住的
是富人区。这里叫做南城开发区。开发区在这里做了一大片商品房。当初山秀和功
夫在剧团多年有了些积蓄,就在这里花了三万五买了一套两室半一厅的房子,图的
是清静,远离剧团时的名利场。夫妻两人都不在剧团了,这样做好。哪晓得这片商
品房住的都是先富起来的个体户。先富起来了,一般都穷不了,穷不了的先富起来
的个体户家的婆娘一般都换了新的小的,新的小的们都不再做事了,在家里养着,
白白嫩嫩的学娇莺啼,满意着丈夫的欢喜。山秀人缘好,楼上楼下对门对户的住
着,都熟了。从剧团出来的山秀,天生丽质,铅华洗尽了更见了雅,穿什么什么就
好看。她们就学山秀。学又学不像,她们总在学。清早她们见山秀提篮子下楼,她
们从窗子里看见了,就喊,秀姐买莱呀等我。山秀就同她们一道到菜场上去买菜。
她们有的是钱,大鱼大肉地买。山秀就以买青菜为主,偶尔买些荤腥。她们就说,
秀姐呀你为什么这样的节约?山秀就淡淡地笑说,我们全家都不爱吃荤。她们问为
什么呀?山秀说减肥呀!说得她们信以为真。现在山秀不敢提篮子了,手心里摸着
丈夫夜里赚的两块钱到菜场去。果然那些邻居就没有发现。山秀嘘了一口气。

    山秀走在上菜场的路上,早上的空气很新鲜,街上的行人少。山秀记起有很多
时日没有去看老太了。山秀娘家的两个大人两年前都死了,都不到六十岁。山秀看
着文化广场上的老人们一个个七八十岁还健健旺旺的,早上起来男老头打太极拳,
女老太练扇子舞,音乐一阵阵的,腿和胳膊一阵阵的。山秀心里就一阵阵地感动,
也一阵阵地酸,心想我那山里头的娘老子为什么就没得寿呢?山秀的两个大人死了
后,山里的姐姐们都成家立户了,各人忙各人的日子,一年难得到县城里来一趟。
山秀就把云仙当自己的亲娘了,三天五天就要到剧团去看一下云仙老太,帮她做点
事,娘俩说说话,娘俩的感情就如丝如绸的发亮。山秀从十二岁那年进城,世事不
省,举目无亲,是云仙一手一脚把她教育成人,到如今这个样子真是不容易。山秀
一想起这些来,就觉得云仙对她这辈子的恩她是还不清的了。

    山秀想有许多时日没去看老太太了,心里就不好受。毛巾厂效益一天比一天
差,一年前就发不出工资。一年前厂长就给工人发毛巾,两个月发一次,按出厂价
给工人。山秀和功夫夫妻两个都在毛巾厂,两个月就要发两箱子毛巾回来。这倒不
怕,毛巾也是钱。山秀剧团的姐妹有好几个分到了商场,大小当了个头拿了点权。
山秀也不怕丑,每月厂里发了毛巾,她就叫功夫用自行车拖着,功夫在前掌龙头,
她在后面推,拖到商场按低于出厂价让姐妹们帮她销。在商场掌权的姐妹们财大气
粗不在乎赚山秀夫妻这几个小钱,要按出厂价收,山秀在姐妹面前气硬,认真了说
要是按出厂价收,她就不卖了拖回去自己用。姐妹们就笑,说那么用得完?山秀
说,那怕么事?毛主席说子子孙孙没有穷尽我就干子孙孙地用。姐妹们与山秀同在
剧团合伙吃了许多年的茶饭,晓得山秀的性格,笑着说,算了,那就让你送钱我们
赚。数了毛巾,照低于出厂价付钱给山秀。山秀卖了毛巾,有了钱,山秀就到剧团
去看老太。山秀到剧团看老太的时候,每次都不会空手去,每次都要买点街面上的
新鲜东西提了去。什么新鲜果子出世了她就买什么。她买了鲜,让小贩们给她精精
致致地用尼龙袋儿装好,提着来到老太住的地方看老太。山秀想着去看老太,走着
走着,真的就到了老太住的地方。老太住在古色古香的儒学巷里,还是青石板白石
板的路,两边是木格子的窗户,高大的青砖贯斗老房子,屋面长满了瓦松,是春天
了,屋面上的瓦松们有着呢。山秀仰头望着那些瓦松,心里又涌上了感动,心想这
些瓦松们好狠呀!吸些尘土喝点露水,竟活了几千几百年,不死,春天了就活过来
就绿叶儿哩!县城里就剩下这一片老房子了。要是不有个儒学巷,要是国家不保护
文物,这一片老房子怕早就拆了盖了高楼,那人就不晓得有历史了。老太就住在这
条巷子里。巷子走尽了,就有一个老戏台。戏台上立着斗拱飞檐的老屋,一进两
重,像庙。老太就住在里头的一间屋子里。隔壁就是儒学,从巷子朝外头看,可以
看得到儒学高耸的红墙。山秀看着窗子开着,她就要看见她思念的老太了。山秀想
到这里,就有想哭的感觉。路边有条狗在啃人丢的骨头,吭吭哧哧地响。把山秀啃
醒了。山秀见自己空着两只手,摇头傻笑了。山秀哇山秀,你这是到哪里去?你空
着两只手到这里来干什么呢?你这不是惹老太伤心嘛?山秀鼻子一酸,转身朝回
走。

    山秀酸酸地想,现在毛巾厂算是折腾垮了,开始还有毛巾发,现在连毛巾也没
得发的了。山秀想她一生倒楣的事怕是全让她撞上了。十二岁从大山里头出来,跟
老太学演小旦,吃了不少的苦,刚演熟了,也演红了,心想总算有了出头之日,结
了婚有了家和孩子,这辈子算安稳了吧!剧团却忽然要改革了,老戏没有人看。剧
团的领导就把楚剧团改成了文工团,把一个团分做两个演出队,下乡演出,演什么
呢?让女孩子们脱光穿三角裤衩儿,让男孩子们头上扎上红布条儿穿紧身裤,上台
演现代歌舞。她们三十多岁在台上正经八两演了二十多年楚剧的人,适应不了那一
套。剧团领导就请示县领导动员她们改行。县领导来剧团做她们的工作,那时候县
里的企业还红火,县领导说你们年纪大了改行是迟早的事,只要你们愿意改行县里
的企业随你们选你们愿到哪个厂去都行。那时候县毛巾厂最红火,产品都打到国际
市场上去了,许多县领导的家属都往里钻。山秀就报名要到县毛巾厂去。县领导答
应了她的要求。县领导就替她办了手续。她就到了县毛巾厂当了一个工人。她练了
功的,手巧心灵,织毛巾的活很快就学会了,成了熟练工。厂领导要让她当一个车
间的主任。那时候产品俏,经常有班加,奖金又高,有的时候一个月工资加奖金她
一人就拿一千多块,乐得她合不拢嘴,索性把在剧团当电工的男人功夫也办到了毛
巾厂。毛巾厂里不缺电工,厂领导就安排功夫当保卫股长。当保卫股长那时也是肥
缺儿,发全套的服装还带三个人是个官。那时候山秀就想她的祖坟冒青烟了,以后
的日子还用人去愁吗?哪知好景又不长,厂里由于管理不善,厂领导一味冒进盲目
扩大项目,被人一下子骗去了五百万。厂里经济状况一蹶不振,就换厂长。新厂长
当了两年,厂里一天比一天垮,而他家却竖起了三层五联的小洋楼。厂长又换了。
新任厂长倒是个好人,却焦头烂额无力回天。开始能给工人发毛巾当工资,后来毛
巾发完没得发的了。留一个厂的机构在厂里,给工人放长假,让工人在家里耐心地
等复工的通知。山秀攥着手心的两块钱,踏着儒学巷的青石板白石板朝转走。太阳
从东边升了起来,洒在她的影子上,山秀低头看着想着心里就格外地不好受。学演
戏的时候,老太教她唱喜剧想高兴的事唱悲剧想伤心的事。山秀想今日里要是唱悲
戏最好。要是唱悲戏,她就可以痛痛快快地哭它一场。不演戏她就不能哭。青天白
日的,又没死个人,哭什么?山秀擦了一把眼睛,想着笑了起来,人家县城里现在
死了人,也是不大哭的,不像你大山里头的乡风。山秀在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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