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一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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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一辑)-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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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干事停下笔记,问:“接待什么客人?来队家属吗?”

徐教导员说:包括来队家属。当然也有其他客人,比如上级机关下来检查工作的,
还有同兄弟单位的一些正常交往。我们是个营级单位,一年的接待费只有几百块钱
,迎来送往加个菜什么的,主要是他们出面。

秦干事正想说什么,徐教导员先笑了,说我们也知道这一点不宜宣传,不过借着说
明我们和玛丽镇的关系不错就是了。人家玛丽镇不图凭这个出名。这个经验就不用
总结了。

徐教导员说着脸上有愁容,说从前搞拥军爱民,军民“共建”,其实就是部队帮地
方和群众解决问题,部队也习惯了这种角色。现在情况颠倒过来了,是地方和群众
帮部队解决问题。我们这里还算好呢,听说有的部队营房都是地方帮修的。我们是
安心做这样呢,还是也要反过来有所表示。不过怎么才能反过来,却一点主张也没
有。这就要指靠上级帮我们想办法了。

我们目前也没有什么办法。秦干事说。这是当前带普遍性的问题,还是先搞搞调查
研究吧,再看看怎么办好。

于是决定尽快同玛丽镇的领导共同研究一次,讨论一下近期工作和长期规划。教导
营同玛丽镇本来就有一个“共建领导小组”,趁秦干事来了,正好开个会。

有王景留下来的材料没有,秦干事问。听说王景那时有很多想法,也许有什么可以
参考的呢。

秦干事顺口就说了这话,说出了之後觉得里面不免有几分假公济私的意思,就有点
后悔了。忙说:“没有就算了。”这倒反而加重了前面的意思,成了强调什么似的
。她想自己这是怎么了?


                四

早上,秦干事站在花地边上。

田野正起着雾,散漫的雾气填充在花丛间,塞满了那里的空隙之後,就从缝隙里冒
了出来,集结在花梢头。于是稍远几步的花朵就在沙网似的雾气中朦胧了面目。再
远些的,就隐匿在了渐浓的白障后面,看不清了。

王景原本是机关干事,有次到玛丽镇来过之後,回去就要求到这里来任职。“你不
知道,那里有多美啊。”他悄悄对秦干事说。

王景来了玛丽镇后老是大老远地跑回机关,一头扎进秦干事办公室,同她“共商”
玛丽镇的“共建”大计。玛丽镇是“共建”的重点,秦干事是群联干事,在机关里
主管“共建”,倒也顺理成章。秦干事当然明白王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打个电话就成了嘛!”秦干事故意说。

“电话发生了故障。”王景笑道。

“另外还有个任务,”王景说,“看看个别同志是不是又需要教育一下了。”

秦干事和王景,双方都觉得对方需要自己经常进行教育,简直是非常需要。教育少
了或教育不到位,形象就会走样,道路就会弯曲。所以两人一到一起,每每要互相
教育一番。

王景那人喜欢幻想。王景兜里才揣上十块钱就敢作环游世界的美梦。他也真这么干
过,有次领了一个月的工资就旅行去了。结果在外头连面条都吃不上,晚上也只好
卧火车站。还好没穿军装,要不才丢军人的面子。后来是怎么返回的,也很可疑。


“不像个政治军官。”秦干事那时忍不住教育他,“简直是对政治军官的形象不负
责任。”
“政治军官应该怎么样?”

“政治军官是谨慎、细心、精明、克制、发表意见时有所保留,见到对立的敌人也
不生气,生气也就是背後的冷笑,眯着细眼洞察世界的那种。”

“还有什么,”王景说,“我就是这样操练的。”

你要打破幻想,面对现实,秦干事继续教育道。那时候秦干事觉得自己当他的老师
嫌浪费了。教育这种人,拖到幼儿园小小班去就可以了,要不人力物力才力都是浪
费。

“小官小僚。”王景却反过来这么笑秦干事。王景说看你天天苦练基本功,想当训
练标兵啊?

乱讲。秦干事不认。我什么时候又苦练基本功了?

还说不是。那天管理处长文件念错了,好多人都笑了。你先想笑的,可是马上又忍
住了。

那关乎形象,同苦练基本功有什么关系?

哈,基本功练的不就是形象吗?

女军官当然应该有形象。

什么形象?跟长白山人参一样啊?

不跟你讲了。你就爱欺负我。

哈哈,这样讲话就有点味道了。这才是女孩子应该说的话,说明你还有救。

秦干事又乐又恼:不跟你讲了!

王景说还有呢,女播音员在播新闻稿和主持夜间节目时,声音是完全不一样的,当
然是夜间节目的声音好听。你也有这两种声音,只不过你使用新闻发言人声音的时
间越来越多了。

秦干事哈哈大笑:“要是我用夜间节目的声音同机关里的每个人说话,人家不是要
怀疑我有病吗?王景,到此为止,你的教育全部破产了!”

机关里好像没人知道秦干事同王景的友谊。现在一般的男女交往已经不为人注意了
,已经很平常了,可能很少再有人像前些年那样费神去琢磨一对男女到底是什么关
系了。

王景是精力太旺盛了,“事情总是够做。”他老是这么带点矫情地在秦干事面前说
,“你能不能找点事情给我做?”

秦干事说:“找点事容易啊。办公楼的地板,好久没打蜡了……”

策划个热闹活动好不好?王景在日历上圈好了一个日子,就真的去找主任,于是好
多人都是跟着他受累。大家就骂:王景,没处发泄呀!要不要送你一副泻药?

除了这个,我找不到更需要力气的事情做。王景说。能带着一帮子兵去解放台湾吗
?不能!能游过大洋到南沙诸岛去侦察敌情吗?不能!能向鬼子清算南京大屠杀的
欠债吗?也不能。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身为八路军军官,总得作点对人民有益的事
情吧?

王景在机关里挺讨人喜欢的,讲究礼节,做事勤勉,前景看好。

“这是苦练基本功的结果。”有次他告诉秦干事,“我本来不是这样的。”他说,
“我很散漫的。那才是我的个性,我的本来面目。”

秦干事说:“这不就是说,你现在是在装模作样吗?”

“这是诚实的虚伪。”王景说,“是个性对集体的牺牲,很高尚的。个人服从集体
,还不高尚啊?”

我喜欢浪漫,王景说。我不喜欢太实际,这日子本来就已经太实际了。当然,大部
分人都会说自己不喜欢太实际,但这要看是不是叶公好龙,不要真到了火车开过来
了,就恨不得找根绳子把自己绑在站台的桩子上了。比如说……哈,不说了。

这不就是说了吗,“哈”了一声,秦干事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我们是不是正在变得越来越功利和实际了呢?王景说。越来越缺少浪漫了,童心也
越来越少了。我们在日益成为环境的工具,职业的符号。我们考虑问题的出发点已
经仅仅放在这能否为别人所接受上了,越来越没有个性了……

我喜欢想些诗情画意的事情。王景说。就算一时办不到,想一想也是很过瘾的。说
不定,什么时候就真的可以了呢。而且这些事情是你想过的,到它真的过来了,你
就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去加入了。比如……哈,不说了!

又是故伎重演。

秦干事就故意扫他的兴:“对,不说好。”她心里知道他藏住的那一半都是什么,
却不想让他说出来。都说出来了,又要费好大神才能对付过去。不说多好,他不说
你就装傻。装傻的感觉是很妙的。装傻的是一种智慧呢,“难得糊涂”,“大智若
愚”这些话,都是称赞装傻的。

王景的脸色暗了许多。

秦干事那时挺欣赏自己这种收放自如的把握分寸能力。她想自己同王景是有距离的
。她其实是站在高处看他。王景也觉出了这种位置。王景在想一个男子被他爱慕着
的女人站在高处看着,一般是看不出什么结果来的。王景在各个部队里挨个看过去
,想找出一个可以盖倒秦干事的女子,带到秦干事面前显摆一番,多年来一无所获


营地里已经没有可堪造就的女孩了。王景无奈地叹着气。有点样的女孩们都被不相
干的造就成不相干的样子了。视察了一遍,真的没有了。你是最後一个了。何况你
已经造就好了。就差一点点了。


                五

秦干事有空就跑到田野上去看花。到了玛丽镇以後,到田野上去看花就成了她日常
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了。现在秦干事正在验证王景那时的一个说法。王景说:
太阳在花地里,有不同的颜色。

阳光已经是热辣辣的了,秦干事在强光下瞪大眼睛搜索着。慢慢地,她发现花地里
的阳光真的显出了不同的颜色:红光、黄光或者白光,这要由它是投在了哪样的花
枝上来决定。真是太有意思了,同一个太阳竟会化出不同颜色的光芒。秦干事想王
景那时也是傻傻地在大太阳下站了好久才发现的吗?

大太阳下的花地叫人不得不承认“百花争艳”的说法,不过这过于强烈的明艳却又
是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只几眼之後,每一朵花上都是套着虚光的了,再看不真实了
……许多花农在花间穿行着,耳边上尽响着蜜蜂飞行的声音。

秦干事想起来了,王景说过,在花丛中掩藏八路军的故事就发生在一个大晴天。想
来当时大太阳下的花地一定把鬼子的眼光晃得晕晕乎乎,再看不远。

哇,把八路军掩藏在鲜花丛中,多么浪漫的行止!

听说那时的鬼子们追带了花地边就不追了。站在花地指手划脚,似乎想都没想到在
这一派风姿绰约的花枝底下,会躲着那几个被追赶得汗流浃背的八路军。到是每个
鬼子都折好了满满一大抱鲜花,就收队了。

从前的军民关系,称得上浪漫。王景那时说。你能说当年玛丽镇的老百姓把八路军
掩藏在花丛中是为了功利吗?弄不好要掉脑袋的,有什么功利可言?除了阶级立场
民族感情这些大的,一般人性意义上对弱者的同情,还有人的天性中的童心、好奇
心、逆返性也都在起作用,功利肯定没放在要紧位置上。这就是浪漫。反过来军队
帮助老百姓,在战争年代或者还有直接目的,那么战争以後的实际利益就不是那样
直接了。就因为摆脱了这些具体的利益关系,军民之间的交往才更加淳朴了。比如
雷锋,做好人好事就不是为了任何集体和个人的利益,也不是为了某种需要有意设
计出来的形象,这绝对浪漫。像“老房东查铺”之类的情景,一派自然,就像是大
地上的风景一样,浪漫到了艺术化的程度。还有“想起你们格外亲”也是一派浪漫
,你找不到一点扭捏造作。

今天不一样了,秦干事想到王景当时的话就笑了。王景说今天如果碰到“老房东查
铺”,可能马上就会激起一连串的反应:第一,老房东是不是想收床铺费;第二,
出于安全保密方面的考虑放不放老房东进去;第三,出于风化方面的考虑,老房东
的年龄性别都是问题;第四,上级对此类情况有什么规定没有……

秦干事当时也笑着说:还有,第二天要向上级报告……报告上写:“昨夜有老房东
一名,半夜潜入我军宿舍,意图不明……今後此类情况如何处置,请上级指示。”


是才开好“共建领导小组”会,秦干事就到花地里来了。

会上徐教导员说:这两年,地方帮我们部队做了不少工作,成绩显著,有目共睹,
而我们帮地方做的工作很少。这点我特别惭愧。虽然原因很多,但我要负责任。

刘镇长说:你们不要紧张的。就比如两家睦邻,无非是你景况好时想着我一点,我
景况好时也不忘了照顾你而已。就是这样。我就是这样想的。

秦干事想:这倒是一个新鲜想法,不过呢,好像离宣传底线有点距离,不光是调门
不高,高度也不够,好像性质也有些变化。将来作为地方群众朴实的意见在材料里
引用一下是可以的,但不能作主旋律。

徐教导员又说:我觉得现在要加强重点,就是我们部队方面的工作。秦干事你是专
家,你看看我们目前能为玛丽镇做些什么工作。

秦干事觉得徐教导员的想法当然有他的道理,就是起点不高,过于接近实际,或者
接近实惠。要按这个思路发展,军民“共建”就成了军民“互助组”了。似乎方向
不是很对。因为从“共建”的本意上说,是要用军队整体上政治文化素质高的优势
,去加强地方的精神文明建设。当然“互助”也是一个方面。“精神文明”是一种
概念,可以理解成很大,也可以具体到很小,操作起来比较方便容易。这就使人很
佩服第一个提出“精神文明”这种说法的人,那人不用说水平在极高处。

秦干事想:看来先要把思路整理一下。不能光看到你帮我做了什么事,我帮你做了
什么事。先要想到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做之後对加强双方特别是地方的精神文明
建设起到了什么作用。如果起不到什么作用,做了也白做。当然,辩证法告诉我们
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是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的,只要做了工作,就一定能找到由彼及此
的意义。不过呢,这种工作的意义最好是直接一点,免得日后说起来叫人感到牵强
附会。

站在花地里的秦干事,想法同刚才有了点不一样。她现在觉得刚才两方三家的想法
,其实都有点太实际了,不是特别“精神文明”的那种,从本质上讲,都没有从具
体利益里超脱出来。


                六

徐教导员把王景留下来的资料一古脑地找了出来,统统送给了秦干事。王景这小子
鬼点子是多,他说。光计划就作了这么一大把。

徐教导员问:“你认得他吧?”

秦干事淡淡地说:“见过。”秦干事在别人面前,一向不谈王景。另外她听到别人
管王景叫“小子”,心里也不大舒服。

秦干事眼里看着材料,记忆里在过着的全是王景那时的情形。那时她和王景天天都
要通几次电话,王景在这边弄出了点什么响动,马上就报告到她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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