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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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03-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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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姑娘队的人也来了, 还是一式的绿军装,只是胳膊上多了花布做的套袖,花套袖在一片绿色中晃来晃去的,倒很 有了家常姑娘的味道。她们其实也很不易,不挣工分,车还要装得高,路还要跑得快,遇到 上坡的路,还要帮了铁姑娘队以外的人推车,若视而不见地过去,铁姑娘队的名声一下子就 砸了,人家会说,什么铁姑娘队,铁心肠队还差不多。而铁姑娘们自个儿那份任务,却是一 点没减,全由家人承担了。家人替她们扛着任务,她们却在外面义务劳动,事情就是这样的 滑稽。但她们高兴极了,比过节的日子还要精神百倍,家人的责骂和普通人的指指点点她们 都听见过,一聚到一起就忘掉了,写有“铁姑娘队”的旗子呼啦啦地飞扬着,她们的情绪也 随了旗子要飞到天上去了。比起她们的高兴,那些责骂和指点如同毛毛雨一样,是丝毫也妨 碍不到她们的。甚至挺恶毒的玩笑,比如:被管制分子义务劳动,你们也义务劳动,是帮忙 呢,还是跟他们比赛呢?她们听了也不生气,只管干自个儿的。她们年轻的身体要焕发的干 劲太多了,生气都顾不得了呢。 
  被管制分子也参加进来了,铁姑娘们是一队绿色,他们是 一队黑色,铁姑娘们的脸是光艳的,他们的脸则是灰暗的,经过他们身边,人们总忍不住看 了又看的,他们和铁姑娘队,是多么不同的两队人啊!但他们所做的,又是多么的相同!车一 样要装得高,路一样要跑得快,遇到上坡的路,一样地要帮人推车。若视而不见地过去,现 场批斗会说不定就要开上了。和铁姑娘们不同的,是他们自个儿没分任务(阶级敌人只有劳 动改造的资格,没有分配劳动任务的资格),因此他们不必连累到自个儿的家人,也因此, 他们比铁姑娘们还要轻松些了。 
  其余的人,便是一家一户的了,姐妹俩、兄妹俩、父女俩 、母子俩什么的,多是强弱劳力搭配着。一些没有强劳力的人家,也只有硬了头皮上,无非 是车装得小一点,路走得慢一点,忍受住强劳力的讥笑罢了。谁愿意受人的讥笑啊,但力气 这东西,不是想有就有的,一样的车,这人拉上挺胸抬头、轻轻松松的,那人却一路都弯了 腰,一块小瓦片都能把车挡下来。再说,路是太难走了,多年轧成的车辙不算,还有上上下 下的陡坡、慢坡,车子行在上面,时时要经着心,一不小心,哪只车轱辘就陷进车辙里了。 车辙是又深又硬,车子立时变得一边高一边低了,有经验的,会缓缓地顺了车辙走一段,寻 到有缺口的地儿,忽然地一转把一用力,那轱辘就上来了:没经验的,往往是硬性地向上拉 ,轱辘没上去,车槽倒掉下来了,想顺了车辙走都不成了。还有的,车槽没事,车胎却嘣地 一声先放了炮,这比车槽掉下来还要糟糕,就像马失了前蹄,一整车土,只能扔在半路上了 。 
  车辙还算没什么危险,遇上陡坡,就是千小心万小心,有时也难免在最后一刻忽然地没 了力气,连车带人一齐地滚下去了。因此逢到陡坡,后面一辆车是绝不敢紧跟的,看前面一 辆上去了,才鼓足了力气向上走。 
  还有村边那口大河坑,坑沿和路紧连在一起,坑沿就是 路边,路边就是坑沿,虽说人们习惯了,那条界限不用记也在心上了,但万一掉进去,比车 辙、陡坡可要命多了,一辆车赔进去不算,人命说不定都要搭进去了。河坑的水已经变成冰 了,薄薄的一层,只禁得住几只麻雀,一只鸡站上去都会把冰踩碎的。 
  就是这样的一 条路,已经走了数不清的年头了,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的,人们闭了眼睛也知道哪儿是车辙哪 儿是陡坡。下了雨,鞋子钻进泥里了,自行车扛在肩上,小车轱辘则陷进车辙里,把原有的 车辙轧得更深了。人们只是骂上几句,天一晴路面一干,就连骂也忘了,又照常地行走起来 了。 
  人们除了对路的习惯,还有对不做主张的习惯,一切都是上级说了算的,上级没有修 路的打算,百姓想也是白想。不过这也正对了人们懒惰的习性,不必想什么,一切都有人来 给安排,只要大家有一口饭吃,就少不了自个儿的。多么难得啊!人活在世上不能太贪,一 样轻闲就够了,你有了轻闲,一条路好走不好走的,又有什么要紧呢! 
  所以,不爱思想的 人们,很轻易地就被大场面感染了,血液不由得就沸腾了,劳动的节奏不由得就加快了,相 互见了面,先问对方第几车了,若对方超过了自个儿,立时发起急来,车辙也不管了,陡坡 也不管了,弯了腰像一头蛮牛一样,拼了全力往前超。这时的车轱辘轰隆隆的,像是把车辙 、陡坡也吓怕了,竟是让他顺顺当当地超过去了。但赶上对方时才发现,自个儿的棉袄、棉 裤全湿透了,头发变成了一绺一绺的,两条腿站在那里不停地抖,话说出来也飘飘悠悠的少 了底气,一整个儿人啊,几乎都消耗尽了呢!好在是年轻人,歇上一会儿,力气又有了,便 还是个不服输,跟对方又接着比下去了。 
  大场面的一大好处,是见的人比过去多了。过去 劳动只限于一个生产队,每天是一样的面孔,见面眼皮都不想抬起来了;现在全村十几个生 产队的人都聚在一起,新鲜面孔一个接了一个,眼睛看累了都不舍得歇一歇,生怕有什么熟 人、好看的人儿错过去。一个村子住着,听也听说过,见也见过一两眼,但这么车挨车、人 挨人地一起劳动,还真是头一回,小伙子注意着年轻姑娘,姑娘们注意着自个儿早就心仪的 人,上些年岁的,则注意着熟人、朋友。熟人、朋友见面,不像年轻男女那样矜持,老远地 就招呼上了,笑容一直带在脸上,分手都老半天了,那笑还凝固着,嘴微微地张着,眼角的 鱼尾纹挤在一起,像是有意地要保持,以证明自个儿并不简单,在其他生产队也是有熟人、 朋友的。 
  喇叭里农业学大寨的歌声停了,换了村支书的声音。声音十分的洪亮,只是回音 太多了,东南西北全是他的声音了,因此到底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接着是生产大队长,也 是一样的效果。无非是学大寨、鼓干劲儿一类的话吧。大家都无心去听。他们这些当头儿的 , 就会在喇叭里瞎嚷嚷,下来拉一车试试啊!大家不满是不满,却也不影响劳动的干劲儿,大 队 干部换了一茬又一茬的,下边永远地有话说,就像是生产队长,谁当上了谁挨骂。但要彻底 地造了反,大家又不愿意了,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没有他们支应着,大家就是有劲儿 ,又该往哪里使呢? 
  因此,听不清头儿们说什么,有他们的声音就够了,有农业学大寨的歌 儿就够了,有大大小小的红旗就够了,这叫造势,没有人造这个势,这么重的体力活儿,拉 两趟就没人想拉了。 
  不要说大家,就是刚从学校回来的李三定,也不由得受了这形势的影响 了,他将绳子勒在肩上,走在蒋寡妇的左侧,前前后后都是陌生的面孔,有时候,他觉得这 世界小的,只剩了他和蒋寡妇两个人了;有时候,又觉得这世界大的,满眼都是红旗都是人 群了,连自个儿、连蒋寡妇都看不到在哪里了。 
  蒋寡妇是高高瘦瘦的一个人儿,脸也是瘦的,凸 出着一副高颧骨。脸色是白的,眼角和嘴角都有些向下拉,给人冷面、不快的感觉。但偶尔 笑一回,就像换了个人,眼睛亮起来了,嘴角翘起来了,一整张脸都生动起来了,几乎可说 是美丽了。都说是一白遮百丑,她却是一笑遮百丑的,那白反被她浪费掉了。她要是个爱笑 的人儿也好,却偏偏不爱笑,一天到晚冷了脸子,仿佛心上有一条怨恨的河,永远流不断似 的。因此她的美丽就很少有人看见。 
  蒋寡妇的车也有些像她的人儿,细细长长的,车板儿有 些薄,车厢有些窄,两根车把细的,还比不上壮小伙的胳膊。车帮上本该有坐板的,她的车 却没有,只窄窄的一根木条,使车更显得苗条了。只看模样,不要说拉土,拉一车棉花都要 禁不住似的。 
  李三定是不懂车的,人他也不大懂,真如同一头被蒙了眼的驴子,稀里糊涂 就上了套了。 
  拉车是要一人驾辕一人拉绳的,蒋寡妇问他,是驾车还是拉绳?李三定说, 随便。蒋寡妇冷笑了一下,自个儿驾起车,让李三定拿起了一侧的绳子。 
  李三定不知 她为什么冷笑,也不想追究,拉了两趟,发现有男人的车,全都是男人驾辕的。他便有些恍 然,拉第三趟,便提出自个儿驾辕。却想不到,蒋寡妇还是个冷笑,还是驾了车就走,对李 三定的建议理也不理。 
  李三定便有些恼火,想起自个儿的母亲和两个姐姐,觉得女人们都 是莫名其妙的,谁也别想弄懂她们。但到了第四趟,李三定不提驾车了,蒋寡妇却又忽然说 道,三定你说,我是把你当一个孩子呢,还是把你当一个男人呢?当个孩子我驾车理所应当 ,当个男人,你可就应该驾车了。 
  这时车已经开始走了,李三定走在蒋寡妇左侧的前面, 李三定看不见蒋寡妇,蒋寡妇却可以看得见李三定。 
  李三定便更加恼火道,随便。 
  蒋寡 妇说,随便是什么意思? 
  ………… 
  蒋寡妇说,要拿你当个孩子,就不是一递一车的事了,也不是你 一车我两车的事了,起码要你一车我三车了,你懂不懂? 
  李三定在前面还是说,随便随便 。 
  蒋寡妇看着李三定,那乱蓬蓬的后脑勺,那瘦削的肩膀,那看不出轮廓的屁股,那咧开 嘴的啪嚓啪嚓响的军绿鞋……蒋寡妇皱了眉头说,除了随便,你还会不会说点别的? 
  ………… 
  蒋寡妇说,你装车装不了,卸车卸不了,驾车又驾不了,还随便随便。 
  李三定忍无可忍地说, 我还没驾车,你怎么知道我驾不了? 
  李三定没敢提装车、卸车,因为他实在装得不好,卸 得也不好,蒋寡妇那一锨装上去,能是他那一锨的两倍,蒋寡妇卸起车来也利落极了,一举 一放一簸,毫不拖泥带水,特别是那一簸,两只手端了车把,就像端了簸箕一样轻巧,车尾 不管有多少土,也会被她簸得干干净净的了。她那么瘦个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但即便这 样,她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蒋寡妇却更加不留情面地说,你就是驾不了,没让你驾车是怕 你翻了车,翻了车是小事,把车弄坏了,这一冬我就甭想干活儿了。 
  李三定走在前面,觉 得一切都是那么被动,蒋寡妇驾了车,就像占了王位一样地居高临下,她是想怎么看他就怎 么看他,想怎么说他就怎么说他,而他要说句话,回一回头都困难呢。 
  农业学大寨的歌在 漫天里响着,李三定却一句也听不到了,耳边都是蒋寡妇刻薄的声音了。 
  蒋寡妇继续说道 ,还以为你年轻轻的错不了呢,谁知是要力气没力气要眼力没眼力,看看这绳儿,绷是绷紧 了,就是我这儿觉不出轻来,你是真使劲还是假使劲啊,我怎么长短觉不出轻来呢? 
  李三 定和蒋寡妇,虽说住一个胡同,却是谁也不知谁的。蒋寡妇是一贯的提防心理,生怕哪一个 坑害了她,十八九岁正是不知怕的年龄,不给他来个先发制人,岂是能降服他的?李三定呢 ,则是一贯的漫不经心,只要别人不挑他的毛病,他是绝不会向别人进攻的。但蒋寡妇也真 是欺人太甚了。此刻,他的脸涨得通红,胸口憋得要死,气是一口紧一 口的。 
  忽然,李三定猛地一转身,手就朝了蒋寡妇的手去了,他将蒋寡妇的手拼力掰开, 将她不由分说地推出车辕的位置,然后自个儿就将那位置占领了。 
  一切是这样地迅速,蒋 寡妇都不知是怎样发生的,待她回过味儿来,李三定已经将车把稳稳地握在手里了。蒋寡妇 是又急又气,想把车把抢回来已经不可能了,前前后后都是拉车的人,她总不能跟李三定打 一架吧? 
  接下来,就是蒋寡妇走在李三定的前头了。 
  但蒋寡妇实在是担心自个儿的车子 ,走在前头仍不时地要回头看,路上深深浅浅的车辙是太多了,万一掉进去,车子八成是要 受损的。这车虽说单薄了些,却也相跟了自个儿不少年了,有她经着心,多重的活儿都没压 垮过。有这么辆车,她可以少求多少人啊,她又可以让多少人上门来求她啊!不是每一家都 有车的,遇到拉车的活儿,那没车的人家找不到车,就只能歇在家里了。为此,她不知得罪 了多少人,因为她的车是从不外借的,有车在,就有她在,她不拉车,车就永远地被锁在她 的仓房里,外人是休想单独地将车拉出去的。这样,有时她就连队长也得罪了,队长讲的是 时节不等人,要的是全体出动,有人却由于蒋寡妇的不借车歇在家里,队长能不急吗?但面 对队长蒋寡妇也一样地不让步,她不说不借,只说车坏了,不能用了,队长就是急又有什么 办法?第二天队长派她拉车,她仍可以面无愧色地将车拉出来,若问她车不是坏了?她就说, 又修好了啊。她就是这样,为了车,仿佛什么都豁得出去。不像别人,喜欢以物换个人情, 她是为了物,反不惜牺牲人情的。不仅车,锄头、铁锨什么的也一样地不外借,她自个儿也 不借别人的,实在没有了,就在家里歇上一天。而周围的人哪个不借啊,借锄头、铁锨,借 斧头、镰刀,借水桶、扁担,甚至油盐酱醋也要借,有的人家,干脆就不去买,借了东家借 西家,年年月月地借,日子几乎是靠借撑着了。人家都借,不借的人自是就不叫人喜欢了, 去谁家借东西没借出来,人人都会小看这人家的小气。而蒋寡妇,是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 样子了,反正我就这样,你们爱说什么说什么吧。其实,她曾经向外借过东西的,但有一次 把她心爱的搓衣板借出去,一家传一家的,再也没传回来,她便铁了心要守住自个儿的东西 了。她本就不想外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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