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各人纷纷站起身邀请入座,他却如被孙大圣使了定身法,外面一股热情往里推,里面一股热情往里吸,他岿然不动。
“有什么事?”马成祥问。
“一点小事、一点小事。”刘义校谨慎地嗫嚅道。
“说给我听听,是什么小事。”
“是、是一点小事。”
“我们得回避一下了。”做客的人道。
吞吞吞吐吐的刘义校搅了好局,不能不让客人们现出不满情绪。马成祥真想恶骂,碍于客人的情面苦笑道:“刘大主任,有本就奏,无本就退朝吧。”
此情下的刘义校如被人当头猛击一棍,天旋地转晕晕乎乎已不知进退,听到让他说话的命令,忙不迭地道:“是郑老师房子的事。”
“不是让你全权处理吗?”
“大宿舍里的老师不让往里进人。”
“屁用没有!你后勤主任是干什么的?干得受罪就回家哄老婆孩子去!屁大的事也办不了,要是我看不下去帮一手,你们就有话说了,什么大权独揽、什么法西斯!”马成祥跨到门槛上居高临下,“告诉你!好不容易揽到手的事,能办得办,不能办也得办!办不好,看我怎样处置你!”哼地冷笑一声,“快找主子讨主意去!”
刘义校陪着笑脸听完训导夹着尾巴溜回到宿舍,郑培才早面对一桌的凉菜独饮独酌恭候多时了。刘义校哀求放一码,听那口气,只要放一码让做儿子孙子都行。郑培才却把问题看得轻松:“别闹笑了,你堂堂的后勤主任,只要有句话谁敢不听?在会上你一提出房子的事,书记校长都没半点反对。为往学校搬,老婆把做豆腐的家什都送人了,清理完往来账就搬来。”不容刘义校申辩,说来道去埋怨有一大桌酒菜不招呼他,白白浪费了。
就是郑培才放弃要房子,马成祥也不会同意,刘义校几天的体会终于得出明确认识,只得又费口舌说通董全兴,自己搬去与他同住,空出来的宿舍又三转转九折地对换,终于给郑培才邻着原有的宿舍挤出一间房子。马成祥大会小会表彰了一阵刘主任高风格,一时间,刘义校的好名声与想大庇天下寒士的杜甫相媲美。郑培才尽管没再给刘义校提去许下的好酒,不过他真有,要不,老师们怎么见他大箱小箱地往马成祥那里扛,要不,他老婆来校不久便成了民办教工,进了学校伙房挣起每月二十七元半的薪饷呢?
搬进董全兴宿舍的刘义校实落落地感受到青年人生活的火热,毗邻的大宿舍里响到半夜的“嘭嘭嚓嚓”使他在床上激动不已,亢奋的精神状态如青年人一样。他就象着了年轻貌美的狐仙的道,爱情的滋润与神奇的法力使之返老还童,认真地欣赏起原先听来就烦的东西。老师们每日见他变化,头发凌乱地飘洒起来,眼窝里青青的一圈越来越浓重了。有人疑心年轻了的他学起姑娘们的把戏描起眼影,不过,学得不精到或是根本没受化妆正规训练,竟画得如此蹩脚且错了位置。他一日兴致闲来与年轻人谈起音响论起了亲戚,论来论去头绪纷繁搞不清辈份大小,直恨老祖宗们结婚生育早早晚晚阴差阳错,三论两叙,说不定年长位高的他还是年青位低的哪个小青年的八辈玄孙呢。
大宿舍里由此知道了刘义校对音响的美好感受,本来就对音响烦的马晓借此提议稍作节制,小青年们给面子提前了停放时间。隔壁的另一口大宿舍里的耳朵每夜都要听从墙里透过来的音乐,他们听不到要听的美妙就发火,骂这边的人是否死光了,才十二点就停放实在不该,气火火地蹿过来非把闲置不用的音响砸了不可,“嘭嘭嚓嚓”不得不恢复原来的秩序。刘义校又来闲兴重视起邻居关系,本着外来户理应供奉老户的原则,买来好烟献上,青年人让他硬是放下的烟从窗子里先他一步出去。不几天,孙仲来眼馋起刘义校的福份,要借音响过把瘾。青年们受了酒饭招待后知道劣质音响设备配不上书记的位尊,不能出借且也无颜再“嘭嚓”下去,又怕隔壁邻居来砸,就把这凑份子买来的东西干脆送给了邻居。
第六章
第六章
六
王大胡子病愈后对分管的教育一度持淡漠态度,几个月没踏上中心中学这片使他荣耀又屈辱的土地。大权旁落在马成祥手中的现实总使他于心不甘,全校师生大会,他坐上了主席台。
肥实的王大胡子从头到脚收拾得干净利索,千余师生全在他的威严笼罩中。他的演讲作了充分的预备,展开讲演稿念起来:“……师生的努力已换来可喜的成绩,整齐的校舍窗明几净,花草树木生机盎(yang)然……我镇教育报春的钟声已经打!”翻过去一页,呷口茶扫一眼台下的臣民低头念,“响!”觉得文句有问题,又重翻开上一页细细揣度恍然大悟,“他妈的,钟声响到后面来了!”台下师生爆出一团笑。被笑声受了一惊的王大胡子喝斥:“有什么好笑的!”台下的笑变成了吵吵嚷嚷。刘义校今天精神极好,没忘了当插科打诨的角色,抢到话筒前喊:“嚷什么,有没有礼貌?”又几声尖细的断喝,台下终于又趋平静。王大胡子念得早不耐烦,这一骚乱,气得他把稿子揉成一团呼地站起来:“有什么样的师傅就有什么样的徒弟,一点不错,你们这些不成器的学生,好事不学,把老师中不法分子目无领导的作风学来了!你们就差闹事闹暴乱……论我的水平,早就是大学生了!孬好是副局级!你们学校里有几个拿大学学历比我早的?能认几个狗尾巴圈子没了不起的!从上次建校看,有些人搞阴谋诡计!话先说明白,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不怕有些人愣,法网黑黑(恢恢),漏而不漏(疏而不漏)!谁要作腾急了,用细麻绳子正法(绳之以法)!……”学生吓得笑不起来,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儿;老师们或把头夹到裆里,或瞪圆了血红的眼睛,马晓牙咬得咯咯响。台上领导们除马成祥胸脯在大起大伏外,其余人均眯上眼如集体练静功。
王大胡子的讲话在死寂中荡漾:“学生不象学生的样子,老师不象老师样子,有的领导也不象领导的样子!学校糟了,谁搞的?我们镇委镇府很清楚!受打击排挤的教干清楚……嗯,上次建校时,有些人伙同一气,连我都给难看……”
台上的马成祥火一样的目光落在马晓的身上,马晓脸色煞白死盯着台上的王大胡子,分明是蓄足了势就要爆发的火山。后面的杨泉生死死拉着他的衣摆,近处关心者告诫不要妄动的心语夹在目光中传来。马晓鼓涨到极点衰竭下去,杨泉生放下僵了的手,擦擦热乎乎的额头吁出长气。
王大胡子气势恢宏的报告作完,向孙仲来道:“你讲讲。”孙仲来严正的面孔更显厚重,说没什么要讲的了,王大胡子怒其不争,毒毒地挖他一眼,转向刘义校,“你讲吧。”刘义校如得圣旨,走到话筒前端正了一下形象来上段“形势大好”,接着表扬全体师生近段绿化中吃苦耐劳,最后单点出杨泉生认真负责,领学生劳动一刻不放松,栽植的树苗有质有量。杨泉生被表扬得尴尬,无意抬头正迎上马成祥锥子般刺来的的目光。马成祥这时综合着对杨泉生的印象,觉得又认识了一个站到孙仲来阵营的铁杆分子。
王大胡子示意主持会议的殷梧声结束会议,马成祥抢上来:“我也说两句。”
全场肃然。
“我们学校的工作很多地方做得不好,我接受一切批评。难道整个学校的工作一点可取之处也没有了吗?我相信还有很多老师在各方面努力工作着!我校长一人工作做得不好,不能说老师们工作也不好,同学们在各方面也是做出了不少成绩的!是不是,同学们?”到这里一顿,有人带头鼓掌,这次会议学生遗忘了的掌声全拿到此刻来,掌声如王大胡子的脸一样火红鲜艳。
“当然,我们师生的工作也有不足的一面!更有人工作干不好还专门投机钻营,带头破坏苗木!近些日子定植苗木中,这样的人还是持应付态度,怎么摇身一变成功臣了?”
台下又还回一个目瞪口呆。
“老师们,同学们!我们都长有眼睛,能明辨是非!乌鸦的翅膀遮不住太阳的光辉,骗子的狂吠无损于我们的丰硕成果!”
散会了,学生安安静静地散去。老师们稀稀拉拉地走去,有人推推痴呆着的杨泉生跟了上去。马晓落在后边,愤然道:“一场恶梦!”
“是又一场恶梦,又一场闹剧。”王业坤道。
老头儿瞪眼制止说闲话的人,自己却轻声慨叹:“是闹剧啊,闹剧何时了呀。”面对这样的闹剧,他有无穷的感受,有远远近近的联想——
他经历过贫下中农管理学校时代的无数次会。那些年斗右派、斗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次次会议都深深烙在他的心里。长驻学校的贫下中农代表郝宝福让两个老师给他偷青豆,被看青的社员人赃俱获。回来无“豆”复命的老师先是挨了训斥,随即又被社员告发,成了敌视贫下中农破坏农业生产的典型。为此学校开了一次专题会,郝宝福的旱烟袋敲得台桌嗵嗵响,两个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老师被骇得哆嗦成一团。说来也巧,会后其中一位老师感到不舒服,一检查:肝癌。这个老师随即戒绝人间烟火,熬到第七天永远过星期天去了。
有时也闹出喜剧色彩。那次,有老师请示买块刻字钢板,郝宝福在大会上训导:“我今天还见来,正用的那块一点也没变样,你们要学习贫下中农的节约,我家的镢头磨去一大截还照常用来。”
田嘻嘻进驻学校,学校上下还是象对上一任代表一样小心地尊重。迎接他召开的师生大会上,他一再谦虚还是被推到了主席台首席,师生热烈的掌声欢迎他讲话,可他身子探到近在眼前的话筒前时,抖得如十冬腊月的光腚汉,强张开嘴连连“嘻嘻”了几声,平时温暖亲切的“嘻嘻”,在那一时刻如小孩子做鬼脸,引得哄然大笑。他从此再不上台,逢开会便倒背手沿着场边转,倒象一个忠诚的卫士。
那次次大运动,那次次政治运动大会……
“不要多想了吧。”老头儿说大家又是在说自己,慨叹,“天地君亲师,老师是五尊之列的人呀。”
“还能讲什么五尊之列?有多少尊严只有自己去体验。”马晓道。
“你体验到了什么?”舒宗昌问。
“我们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们应该负起责任,少造就几个王大胡子!”马晓狠狠地道。
第六章
第六章
七
下属受辱,马成祥专设宴为马晓解这段酸楚心曲。上次马晓与王大胡子吵闹后,马成祥也是为他专设一宴,他没有应邀,这次爽快地来赴宴了。两人都想用辛辣的酒把闷闷的心浇透,互不推让一杯杯喝来,喝上兴头都嫌把壶的繁缛,索性每人一瓶用茶碗自斟自酌。妇人想劝阻,又知不是晓酒理的当口,惊异地望一眼丈夫,再笑盈盈地望一眼客人,殷勤地劝道:“多吃菜呀,菜凉了就说,我马上给热,喝这么多酒多吃菜才行。”委婉的劝说不起作用便再换一种方式,“马老师的胃病好了吗?哎!你们校长的胃也不怎么好,这几天肚子象大鼓,一敲嘭嘭响。”马成祥瞪她一眼,让滚一边去,反而豪气地道:“喝,管它伤胃不伤胃!”两人酣畅淋漓地大杯浇下去。到喝得舌短,王大胡子这个名号便从他们口里一串串吐出来:
“他娘的王大胡子,我扒了他的皮!”
“王大胡子这个腐败分子!只可惜老天无眼,怎么不让他遭雷殛!”
“哼!一定不得好死!”
咒骂过后心里好受了些,马成祥来了义气:“马老师,今天我虽然生了窝囊气,但我们能坐到一起,我太高兴了。放心,只要不把我这个校长撸下去,他姓王还是姓孙的奈何不了你。工作上你对我的支持不小,情份都在我心里装着,你我都不会失了一家人身份的。最近我又听老人说,你们里峪的马家和俺这个支族是近支,你们祖上和我村祖上是亲爹亲娘的兄弟,是同时从镇上马家大族里扩出去的,那是近在清初的事,俺老林的谱碑就是证。”马晓迷离着眼听,马成祥又问:“上次我让你回家问老人你是多少世,问了吗?咱马家在这一带人丁兴盛,不是小门小户象孔老二家那样排清楚的,是论世。我说过,我是二十三世,你多少世?”马晓原来次校长的叮咛作了耳边风,此时被追得没辙,信口开河说是二十世。马成祥听对方是自己的长辈,一时很不适应,以宗亲的老权威口勿道:“骗人!”马晓一吱唔就破绽全露,马成祥族长的态势教训:“好小子!不但欺到我头上,是欺祖宗!”断言,“你的辈份高不过二十四世!”马晓惭颜愧色地说,说不定是三十世开外,马成祥满意起来:“就是嘛!你们里峪马家祖上门庭气派得很,历过多少世代的兴盛,后人的辈份自然小。我们马家是什么?世代的穷光蛋,穷大辈份嘛。闹革命时,你们里峪马家有几个共产党?我们马家要说有多少革命的那可真是数不清,光三七年那次大清洗,掉头的共产分子就二十几个。”
“我们里峪马家参加防务大队的人死得还少?”马晓一定神,“这笔掉脑袋的账得算在你们马家头上吧?”
“我们马家的头还不是你们马家给砍砍去的?”马成祥道。
“哟?”马晓说得认真,“说到底,咱不是一家人,说是冤家对头更合适。”
“扯到哪里去了,”马成祥放下刚才进入角色的情结,“不谈这些,我们总归是一个老祖宗一条血脉,现在可得要一条心干了。”
“对,我还等着你校长宗亲提携呢。”马晓助兴道。
马晓拾起酒瓶把两人的杯子斟得四面流溢,口里吐出个荡气回肠的“干”字,把杯子当地撞上去:“为了你提携我,为了我早日当校长,干杯!”豪壮的语气豪情壮志渲染得恣意汪洋,吱地一声喝得响亮。马成祥这杯酒端在手中却迟迟未送到嘴边,半张的口欲言作罢,心往下坠了两坠才仰头浇下去,也是一番英雄气概:“后生可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