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盯着她,“巫慕云不会向任何人道歉。如果他还会介意别人是否对他介意,那他
就不是他了!”
若冰对哥哥频使眼色,搞不清今天哥哥又搭错了哪根筋,对这样可人的小姐不
懂怜香惜玉也就罢了,还出言相撞简直不可饶恕。
张若海对妹妹视若无睹,已经站起身,摆明送客的姿势。
慕容看着张若海冷硬的眉峰,突然觉得无限委屈。
“您说的没错,巫少爷根本不会,也想不到去在乎别人的感受,在乎的是我。
是我自作聪明,自作主张地到这里来自找没趣!如果我侮辱了您高尚的自尊,对不
起,您就当我从来没来过就好了。”
“巫小姐,请留步!”
开口的是若冰。她一面叫住巫慕容,一面恨瞪哥哥几眼。
虽然是初次见面,若冰对这个巫家的小姐却又一种说不出的格外的好感。
“巫小姐,你别理我哥。他现在正犯病呢!刚才吃了点药,这种药的不良反应
就是内分泌失调,肝火上升。”
巫慕容狐疑地望着张若海。张若海也瞪着妹妹。
“我哥平时根本不是这样的!”
“有这样的事?是什么药?”
“是火药啊!而且,越是对温柔漂亮的女孩子,火气就越大呢。”
巫慕容一下子明白过来,脸色一红。
张若海瞪了一眼笑嘻嘻的妹妹。
巫慕容黯然低下头来:“其实是我不对,不该这样冒然地上门来打搅。”
张若海看她低垂着头,开始有些内疚先前的态度:“巫小姐,是我刚才无礼。”
“是我自己多事。”
“对不起,是我迁怒于你了。你堂哥根本与你无关,你不过是刚好在场而已。”
“天!”若冰叫,“刚才你们两个争着吵架,现在争着道歉,你们能不能按我
这个正常人比较容易接受的方式说话?”
张若海和巫慕容同时住了口,不禁相视而笑。
笑是最易融化人心的,又都是年轻人,很快的,那层薄薄的隔膜就冰释了。
若冰重新斟上茶:“我真想见识一下那个巫慕云,他到底是什么三头六臂?”
“其实,我堂哥虽然是古怪了一点,但实际上心底是很好的。我总觉得是他的
环境造就了他的性格。”慕容说。
“他的环境?他锦衣玉食的环境?”若冰叫出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金
玉满堂,仆役成群?如果这样的环境尚可以成为借口,那么我们粗食布衣的该怎么
办?”
“锦衣玉食,金玉满堂?”慕容摇头,“那并不是全部,那只是我们墙外人看
到的表面。”
“墙外人?你也是墙外人?”
“我在有记忆以前就已经离开了巫家大宅。巫家有很多老规矩,家业只传长孙。
我哥哥巫慕宽比他晚出生一个星期,所以我们只能搬出巫家大宅。他从小就不和我
们玩在一起,也没有其他小伙伴,没进过学校,只请了两个老师来家里,是满清翰
林院的什么大学士,还流着假辫子呢。我觉得我大伯好像是故意把他隔离成一个高
高在上,又离群索居的人。”
张若海叹道,“狭窄的小世界,父爱的怀抱,那是天下最理想的成长处。”
他想起了自己漂泊落魄的童年和少年。一个人吃苦可以等闲视之,但身边跟着
一个妹妹。自己可以箪食瓢饮,但哪里忍心让妹妹受一丁点儿的苦。狭小的世界自
有其好处,当年自己走了差不多半个地球,却对天长啸,天下之大,为何没有一处
立锥之处!
张若海恍然地点点头:
“因为你兄长巫慕宽差一个星期就成了巫家的继承人,所以你大伯一直对你们
兄妹俩怀有敌意,是吗?”
“也是我哥哥不争气,他把从我父亲哪儿遗传来的赌瘾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
几年内,差不多家里能输出去的就都差不多都输出去了。连我上学,都是自己作家
教,教那些阔太太弹琴,教小孩子古文,挣点生活费。”慕容无奈地苦笑。
张若海不由再次打量眼前这个清丽的女孩子,灵心慧质,浅笑盈盈。只有张若
海理解,那云淡风轻的微笑后会有多少沉重的故事。
他心中不知什么缓缓地溶解,一层层地软化,化作一种莫名的心情充盈整个胸
口。
第三章
巡视病房是张若海每天来到医院要做的第一件事。
对于别人,每天去看那些呻吟之声不绝于耳的病人不啻于一种苦行。但对于张
若海,则完全不然。因为他见过他们刚入院时更惨魄的情形,现在看着他们一点比
一天更加的康复起来,一天比一天更加地健壮起来,难道这不是一项伟大的成就吗?
他的助手陈讷在他面前依次打开各个病房,毕恭毕敬地向年轻的院长汇报病人
的情况。
陈讷人如其名,是个木讷少言的年轻人,带着玳瑁眼镜,文质彬彬。
张若海穿着清爽的白色褂子,认真的检查病人的情况,然后陈讷在一旁做下纪
录。
这时,一个护士走过来,向张若海说:
“院长,有两个人要见你。”
“好,我这就去。”他对陈讷说,“你和若冰继续查房。”
陈讷忙不迭地连连点着头,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若冰,张若海含笑鼓励地又拍
了拍他的肩,走了。
“喂,你走慢一点!”若冰对陈讷咕哝着,“人那么高,腿那么长,像个大蜢
蚱似的,八成是垂体分泌异常!”
陈讷憨厚地顶顶鼻梁上的镜架,有点茫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只好望着她笑
了笑。
“天!”若冰又叫,“除了嘿嘿地笑,还是嘿嘿地笑,面部肌肉失调?”
陈讷挠挠头,只好又咧嘴呵呵地笑。
对于这个女孩,他有一种遥远而固执的爱慕,但却总是无法缩短那种距离,只
能这样很近又很远地望着她。
若冰下巴朝天的向下一个病房走去,陈讷急忙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说心里话,张若海是从心里喜欢陈讷的。陈讷平时也并不总是这种呆头木脑的
样子,而且相当多的时候都是相当机灵的。但是在某种特定时候——多半在若冰面
前,便立刻手足无措了。
在张若海的潜意识和明意识里,都希望能和这个憨厚的年轻人结为一种更为亲
近的关系。当然,一切他都会以若冰的意愿为前提。
张若海一边想着,一边推开办公室的门,屋内的人在他推门而入的一刹那也正
好转过头来。四目相对,张若海面色不由一凛。
巫慕云!
张若海绷着脸在办公桌后面做下来,冷冷地问:
“原来是巫少爷,贵人踏贱地,有又何吩咐?”
“到医院来还有什么吩咐?当然是看病!”
张若海想起他“想看戏,就去找戏班子了”的话,不觉深吸一口气,努力不和
他动气。和他动气,像是拳头打在空气里。
活了二十七年,还没遇见过这样不可理喻的人物。
“对不起,巫少爷,我的医术有限,头痛感冒,伤寒疟疾,我可以治,但有些
人的狂妄病、自大病,恕我无能为力!”他说完,站起来就往外走。
旁边的赵管家连忙上前一步,赔笑说:
“张先生,是这样的,我家老爷这两天服了老太医开的方子,真是奇了,明明
都是上等的好药,人参、燕窝,但是老爷的病不见好,倒重了。这不,我们少爷特
意亲自来请您,妙手岐黄再辛苦一趟。”
管家把这个“特意”和“亲自”有意无意地加了一个重音,张若海当然明白他
的暗示:以巫慕云的性格,能“特意”“亲自”来,就显得相当的急迫了。
如果巫家来的是一个口信,哪怕是只遣一个下人来,张若海也会不计前嫌地赶
去治病救人,但问题是这个巫少爷亲自来了,他那骄矜孤傲、冷漠纡贵的味道,使
年轻的张若海皱起眉头。
管家立刻上前讨好地说,
“大上海哪个人不知道鼎鼎大名的张院长?我们巫老爷的病就全靠张院长了。”
“是吗?”张若海用眼角扫了一眼巫慕云,“我还不知道名气也可以当药治病
救人!”
管家看了眼底着头缄默不语的巫少爷,打着圆场说:
“那晚,给巫老爷治病心切,要是对您不小心有什么冒犯之处,就请您多多包
涵。日后,巫家一定会亲自送匾送幅给仁爱医院!”
哼!不用你巫少爷送匾送幅,只要您日后不砸我招牌,我就多谢了。
他看一眼巫慕云,后者站在那里,始终紧闭着嘴一言不发。以这个巫少爷的脾
气,张若海知道,沉默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和道歉了。
他不由暗暗打量起这个大上海传奇家族的唯一掌门人。
明朗的阳光照入室内,一切神秘都在光明之中显得无所遁形。少了那晚若明若
暗的黯淡灯光,这个巫少爷似乎也少了些冷峭和神秘,相反却显得淡薄而瘦削。
他的面色有着一种久不见天日的病恹的苍白,灰色的长袍象是挂在身上似的。
只有一双眼睛是明亮的,眼底那一闪而逝的遗世独立的孤独神色,让张若海心底不
由自主地痛动了一下。
以一个医生的眼光来看,张若海觉得他相当有些不妥,但一时之间又说不出究
竟哪里不妥。
巫慕云意识到了张若海对他的审视,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手指下意识地拉了拉
长袍。这使张若海注意到,他的手也是瘦削苍白的。
巫家在上海滩虽然财势擎天,但一向以神秘低调见称,这个孤傲的巫少爷更是
几乎绝迹于任何交际场合。今天竟肯屈尊送上门来,肯受着自己的冷嘲热讽,也算
是创下经典了。
张若海暗暗叹息了一声,提笔写下一张方子,交给管家:“我会尽快到府上。
你现在速去药房找这方子抓药。”
管家结过药方,连连谢道。
张若海搞不清自己为什么又让了步,那晚的无礼仍然历历在目,本来应该好好
挫挫这个大少爷的锐气才是。
巫慕云只嘴角动了动,吐出个“多谢”,转身就向外走。
管家还没有为他拉开门,们就“砰”的被推开了,若冰蹦跳着进来了。
一身粉色地摩登蓬蓬裙,黑黑的长发松松地绾着,覆额几络不安分的刘海儿,
脚上一双镂花高跟漆皮鞋。摩登,活泼,娇俏。
巫慕云被挡在原地,呆住了。
严格地说,这个女孩子并不算漂亮,眉毛略粗了一点,头发也太乱了一点,鼻
子也太大了一点,每一部分都不完美,但组合在一起,却有着一种健康的随意的生
动的毫无雕琢的充满朝气的美丽。
巫慕云何曾接触过这样青春烂漫的女孩子,平时触目所及的,都是蓝竹布褂一
脸褶皱的婆子,所以不由自主地直直的盯着若冰。
“少爷!少爷!”管家唤他。
“啊?”
“少爷,这是张院长的胞妹张若冰小姐。”
管家低声唤了数声,巫慕云才大梦初醒地把目光从若冰那里移开,脸色腾地红
了,但瞬间已恢复常态,向若冰欠欠身,大踏步地走出去,长袍的下摆翩若惊鸿。
若冰有生第一次被男人这样明目张胆地行注目礼。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又分
明不像个瞪徒子,看起来神清骨秀,一身书卷气。
“哥,这人是谁呀?怎么见了人,一声不吭就走了?”若冰好奇的看这走廊上
远去的一主一仆的身影。
“巫家的少爷。”
“巫慕云?他就是巫慕云?”
“怎么?”
“还以为是什么三头六臂、张牙舞爪的怪物呢?原来这么正常,也没有比别人
多个鼻子,多个耳朵!”
她咽下一句话:这么正常!……而且俊雅!
张若海注视着主仆远去的背影,蹙眉沉思。
第四章
深夜时分,张若海和妹妹才走出医院。
夜风中传来霏霏的吴侬软歌,上海的夜是这样的丝毫不会理会任何事情的。
今夜浏河线的那一面是不是有连天炮火?命也会不会有日本兵还会卷土而来?
何必理会呢,只要今宵的杯里还盛着美酒,这一刻的身边还半着佳人。这样的世道
连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事都没有人能打保票,还管他明日?
上海的夜是这样的不遗余力地快活着,红的灯绿的酒,一种世纪末似的狂欢。
兄妹俩刚走进家门,一辆黑色的长车直冲过来,在他们面前嘎然而止。
从车上下来一票人当在他们面前,表情是肆无忌惮的。
“是张若海先生吧?请上车。”领头的面无表情的问。
“干嘛?想绑票?”若冰瞪起眼睛。
张若海皱了下眉。
“请问有什么事情?”
“小事情,请张先生屈尊去一趟巫公馆!”
“又是巫慕云!他又搞什么名堂?”
“到了不就知了。”
那人打开车门,做了“请”的姿势,但潜台词却摆明了车马:“你向上车也得
上,不想上也得上。”
张若海和若冰到巫公馆时,来开门的是赵管家本人。
他提着灯笼,光线晦晦惶惶,抖抖颤颤,仍然映出他发黄的脸色。他一句话也
没说,径直引兄妹俩人向里走。家人们虎步龙蟠,气势汹汹地把兄妹两夹在中间。
青砖路迂回曲折,若冰的心也不禁跟着七上八下。哥哥温暖有力的手和镇定的
目光让她也慢慢镇定下来。
一行人惚惚啦啦地还没走进厢房,就听见“哗啦”的罐钵碎裂声和一把沉肃的
声音:
“都出去!”
厢房的门被打开了,低头鱼贯走出几个吓得打颤的丫鬟。
兄妹俩在黑暗中互望了一眼,跨进房间,张若海微微一怔。
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巫慕云一个人。巫长荣窗前的幔帐垂着,地板上是摔碎的药
罐,满屋弥漫着一种药香。
灰气沉沉的巫木几案,暧昧摇曳的灯光,灰色长衫、捉摸不定的少爷,只要一
进入这幢深宅大院,就让张若海有一种莫名的不真实的感觉。
巫慕云看着走进来的张氏兄妹,眼光清冷的如一把剑。如果眼光可以杀人的话,
张若海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