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泪眼 作者:从维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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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泪眼 作者:从维熙-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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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昆山一摆手:“走吧!”
    “别走!”喊他的是李翠翠。她把堆放在土埂上的红薯,递给索泓一几块,声音也
俨然像是下达命令:“拿着!”
    “我不饿!”索泓一推拒着。
    “给人家当长工吃了顿饱饭,可饱不了一辈子!”在她抱怨的口吻中,明显地掺杂
着嘲讽。
    “拿着吧!”郑昆山的口气,倒显得比李翠翠和蔼,“回屋里用锅煮煮,能顶顿饭
吃!”
    索泓一的手掌已经伸出去了,但是他那只手像触了电一样抽缩了回来。他没有勇气
去接那几块红薯,就踏着田野上的积雪踉踉跄跄地跑了。按体力,一个患二级浮肿病的
人,是没有奔跑能力的,但是内疚和羞愧像两把剪刀,剪得他心疼。这种从内心升腾起
来的净化力量,竟然支持他一口气跑出田野,跑上小路。
    天渐渐昏黑下来,索泓一在一片枯黄的芦苇后面停步喘息。透过那摇摇晃晃的苇尖,
他跷足眺望白皑皑田野,郑昆山和李翠翠的身影,虽然显得模模糊糊,但依然能把他和
她分辨清楚。矮矮的郑昆山举起镐头,继续在田野上寻找着食物,李翠翠背着娃、牵着
猪崽,充当着她男人的向导。由于母亲直着身腰走路,女娃不再哭了;那猪崽似乎感到
了有失公平,嗞哇嗞哇的叫声时断时续。
    索泓一的头像成熟了的葫芦,从他细细的脖颈上垂落下来:“到银钟河看守芦苇也
好,那儿清静,可以静静心思。当然,在那儿难以见到李翠翠了,可是那儿能看到穿梭
般的白帆,和对岸的自由世界。”


  
    
    银钟河终于走到了。
    日影西斜。
    鸥鸟低飞。
    一股浓浓的水草气息迎面扑来,两个行者都急不可耐地跑到河边,用手捧起河水咕
嘟嘟地喝了个够。当他们抬起头来,同时遥望对岸时,发现了那只小小渡船拴在一棵水
曲柳上,竟然没有摆渡人。秋风吹皱一河碧水,那小船随着水波的起伏,上上下下地打
着秋千。
    河面很宽,拖轮和风帆穿梭往返,每条船的后尾,都翻起一道长长的水花,像犁铧
耕过去,留在大地上的一条条土垅。河滩上草尖已经开始发黄,但是那枚串红却开得艳
红似火,和野菊淡紫。淡黄、乳白色的花冠交辉,银钟河岸仍像一条五彩缤纷的彩带。
    “喊摆渡的人吧!”索泓一提议说。
    “先歇会儿!”士兵把军帽扔在草坡上,撩起河水冲洗着他的板刷头,并问索泓一
说,“你不洗洗?”
    “不。”索泓一回答了一个字。顺势坐在了河坡上。
    五匹马组成的一支巡逻队,沿着河坡呱哒呱哒地奔驰过来,褚大个儿遇到了同伍,
便和他的伙伴聊天去了;河滩上只剩下索泓一孤零零的一个人。他顺手掐了朵野菊,放
在鼻孔下边闻着;然后把这朵花掷进河心,看着这朵野菊随波逐流……
    褚大个儿似在向战友们述说他过河的任务,“右派……戏法……画画”一类的字眼,
不断被风送进索泓一的耳里。管他呢?索泓一又掐起一朵野菊,边问边想着他自己的心
事。
    ……他对这儿太熟悉了,看芦苇的那年冬天,他就常在这河滩上漫步。当时,河滩
上有一间苇笆房,外面抹着一层黄泥,他身下铺着的是厚厚的干芦苇,压在棉被上防寒
的也是干芦苇。在向阳的河坡上,前任看守员给他留下一具砌好了的锅灶,他每天在河
坡上,用锅蒸煮他那份口粮。银钟河是条永不封冻的河流,他每天看船,看帆,看云,
看水,不知为什么,这千篇一律的风景画,他总是看个不够。尤其使他惬意的是,河里
有鱼虾可捞。偶尔有船工把船靠到岸边,借他的锅灶煮鱼蒸饭时,总是慷慨地给他留下
一些吃的。这里,既有答谢使用他的锅灶之意,也有对这个骨瘦如柴的人怜悯之情。一
冬过来,他的浮肿逐渐消退,体重猛增了十二斤。
    最初,他把这些仅仅理解为“因祸得福”,仔细想想,却也包涵着郑昆山的苦心安
排。一场席卷大地的饥饿,比一切都更有力地改变着人际关系。李翠翠和郑昆山的距离
本来很远——尽管他们在一盘炕上睡觉——远得就像天河两岸的织女和牛郎星,但在饥
饿面前,他们的心贴近了。表面上看,是郑昆山正在驯服着李翠翠的野性;李翠翠也渗
透和影响着郑昆山,使“拿破仑”人性回归;实际上饥饿以其无可估量的蛮力,改变着
人的结构组合。在索泓一心里,永远也抹不掉在那片落雪的红薯地上,郑昆山和李翠翠
相德以沫的画面。那是悲恸而令人心悸的:女娃。瘦猪。一对土里寻食的苦难夫妻。不
要说李翠翠,就连他自己,也觉得郑昆山身上蕴藏着一种可贵的东西,他经历了对他的
惧怕之后,竟然觉得他真有些可爱之处呢!
    那天,他心里火烧火燎地回到屋子里,第一个动作就是把兜里的糖块,抛给他的同
伙;接着,他把政委杨绪给他的半包“熊猫”牌香烟,分赠给屋里的所有成员。几块糖,
半包烟就使得这间屋子,像是过了年节。
    “这些宝贝你从哪儿变出来的?”首先说话的是只剩下半口气的性变态狂。专政的
威力没能医治了的奸尸犯,被大自然赐予的饥饿征服了。这个长着一张吹火嘴的多事之
徒,最近很少谈到女人。他的浮肿已经到大腿根部,好像上帝有意惩罚那个“爱溜缰的
牲口”似的,连那家什也变得虚泡囊肿。他终于发现了世界上有比女人更重要的物质—
—那就是粮食。没有它一切都会枯萎,因而他首先倒着那半口气,表述对索泓一的谢意。
    “是家里人送来的?”第二个成员向索泓一提问。
    “…………”
    “没看见你家里来人呀!”
    “…………”
    “……那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卖身钱!”索泓一被追问得无路可走,愤然地往炕上一躺。
    “卖身?”
    “你被人鸡奸了?”
    索泓一含糊地回答:“差不多!”他把棉被拉开,往脸上一蒙,任凭同伙再问些什
么,他都如同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一声不吭。第二天早上,队里有马车去河滩装运芦
苇,他把行李卷往上一扔,把吃饭用的盆碗装进网兜往手上一提,就来到了银钟河。
    他看河,河很清。
    他看天,天很蓝。
    这蓝蓝的天和清清的河,突然让他想起了爸爸。爸爸有蓝天的深远,有大河的清澈。
不,爸爸不仅仅具有这些,还有大河发威时的滚滚涛声。索泓一深感自己沾满污秽,无
脸以对大河蓝天。他坐在河坡上,下意识地咬着一片桔黄的草叶,又琢磨起郑昆山这个
人来了,职业赋予他一个“门神爷”的绰号,也许正是他的光荣。尽管这位“拿破仑”,
有着许许多多为知识分子所不能接受的陋习;可是他是个真正的人。是个挺着腰板,咔
咔咔地迈着重步向前走路的人。他不仅对改造对象来说是块“铁”,对杨绪这样的顶头
上司也同样顶得上是块钢;也许正是他身上这些不规则的基因组合,李翠翠的生命重心
才开始向这个“黑鬼”身上倾斜。难道不是吗?!
    第二天早晨,索泓一正在河坡上燃着了芦苇熬高粱面糊糊,河岸上响起一阵急促的
马蹄声。他以为这是沿河巡逻的马队过来了,因而并没在意,直到马蹄声突然在他头上
消失,他才停下手里搅动着面糊糊用的那节粗粗的芦苇,不无好奇地向河堤上仰视。棕
色的蒙古马已经被主人松开了缰绳,在河堤上垂着头寻找草根;索泓一迅速从马鞍上垂
下来的那双锃亮的马镫分辨出来——政委杨绪来了。
    他很魁梧,身材比得上河坡上的老杨树;他面孔白皙滚圆,就像刚出笼屉的白白的
暄馒头。他穿着一身区别于一般农场干部的猎装,双筒猎枪枪口上挑着两只死兔子,似
乎他是在猎归时经过这里,而非故意到这儿来找索泓一的。因而,他的两眼并没有注意
索泓一,但是那双高腰马靴,却缓缓地向河坡下这口锅灶走来。
    “杨政委!”索泓一虽然不想主动叫他,但受本能的驱使还是叫了一声。
    “你在这儿?”好像他刚刚发现索泓一的存在。
    “我在熬糊糊。”索泓一看看苇子要烧完了,往灶膛又续了一把芦苇。他尽量不去
看杨绪的脸,专注地盯着灶膛里升腾的火苗。
    “吃得饱吗?”
    “能吃饱。”
    “是实话?”
    “实话。”
    哗啦一声,杨绪枪口上的两只死兔子,被他甩下来一只,扔在了索泓一的苇堆上:
“留你过个节吧!”
    索泓一生怕这只兔子,成为他重新去杨绪家的桥,便马上把兔子,双手捧给政委:
“我不……不饿!”
    “撒谎!”杨绪顺舌尖扔出来重重的两个字。
    “我嫌它有腥膻味儿!”索泓一说,“我从小就不吃膻,吃了浑身出疙瘩。”
    杨绪笑笑:“还有这个讲究?”
    “嗯!”
    “这么说,古人说的‘饥不择食’这句话,就该作废了?!”
    “杨政委,也许是我肚里不缺食儿!”
    “好了,那就叫它去喂鱼吧!”杨绪用靴子尖儿挑起那只死兔,一扬腿就把死兔子
甩进了银钟河。他脸上没有一丝怒意,看了看在锅里咕嘟咕嘟冒泡的高粱面糊糊说:
“高粱面经煮,要煮熟它得烧旺火!”
    索泓一觉察杨绪的弦外有音。但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一时还无法捕捉清楚,只好含
混地应承着说:“是的,它比玉米面。白面都吃火候!”
    “这儿的成员也是一样,有的像一熬就熟的玉米面,有的像煮不烂的牛蹄筋。”杨
绪缓缓地围着灶台踱了几步,依然面带微笑地说,“专政单位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施,只
有靠加强火力,提高铁锅里的水温。”
    索泓一搅动糊糊的苇棍,一失手掉进了糊糊锅里。
    “谁叫你来这儿看堆儿的?”序幕已经过去,正戏开始了。
    “郑科长!”
    “你对他说过你另有任务吗?”
    “没说。”
    “为什么不说?”
    “我的身分是服从。”索泓一回答,“再说,那事儿……那事儿……我觉得难以出
口。”
    沉默。
    索泓一等待着杨绪的电闪雷鸣。
    “其实,我之所以叫你去干‘那事儿’,并不怀有什么私心。”杨绪并没有对索泓
一大发雷霆,他依然缓缓地说,“我在农场爱才是出了名的,叫你到我那儿去‘描金画
凤’,不外看你大消瘦了,想使你饱饱肚子壮壮身体。作为一个分场的政委,我懂得什
么是国家,什么是个人,既然这个意思被你误解了,那就把那张日历翻过去吧!”
    “杨政委,我感谢您的关心。”索泓一喃喃地说。
    “不必了。”杨绪微笑地摇摇头,“郑科长完全有权利把你分配到这儿来,我尊重
他的意见!”言罢,他掏出打火机点着了一支烟,转身走向河堤。他站在大堤上,一手
牵起马恒,扭头又对索泓一叮嘱了几句:“太阳都一竿子高了,快煮你那锅高粱面糊糊
吧,它吃火经熬!”
    棕色的蒙古马哒哒地远去了,索泓一像丢了魂似的站在那儿,他反复琢磨着政委这
几句“叮咛”,似在用难煮的高粱面,影射要对他点火加温。他后悔刚才对政委态度有
失热度,说不定为这件事要承受什么新的灾难呢!望着马蹄在大堤上留下的一股尖烟,
他嗅到了一股焦糊气味。低头一看,那锅高粱面糊糊,因为火大已被熬干了,变成了一
锅褐红色的糊锅巴。“也许这锅粥就是我未来命运的象征。”他想。可是那惩罚的讯号,
一直没有传来。直到逼近年节时给他运送口粮和咸菜疙瘩的马车夫,却给他送来了另一
个信息:长着吹火嘴的那个性变态狂,到天国去报到了。他的浮肿过了肚脐,浑身上下
“胖”得像退掉了皮的大马哈鱼,死前他把棉絮都撕着吃了,梦吃般地说着他看见了菩
萨娘娘脱光身子,在蟠桃宫旁的天池里洗澡,她正向他招手呢!
    “最近见到郑科长了吗?”他一边帮着马车夫往车上装芦苇,一边询问马车夫。
    “见了,这家伙最近背兴。”马车夫说,“不知道为了个啥,都喊他郑队长了!”
    “什么?”
    “被降职了呗!”马车夫用绳子勒着满满一车芦苇,嘻嘻哈哈地说,“活该,谁叫
他整们整得那么狠。这是报应!”
    “不是报应,是报复!”索泓一忿忿地纠正马车夫的语失。
    “变戏法的,他可是门神爷,谁能报复得了他?是你,是我,还是哪个不怕死的小
鬼?笑话!”
    “大鬼!”
    “谁是大鬼?”
    索泓一不再和马车夫磨香根,他待马车走后,取出铅笔,摹拟着郑昆山的脸型,画
了一幅想象中‘门神爷’的肖像画。画面上郑昆山头戴唐朝时道人的方巾帽,他眉须竖
立、双目瞪圆,堂堂一副捉鬼的神态。画上角,他写上“当代钟馗”字样,下边信笔由
来地胡诌了两句打油诗:
                      钟馗虽会捉死鬼
                      活鬼也能戏钟馗
    他把这幅抒发对杨绪忿忿之情的画,先是保存在褥子底下,后来想起《嘴上挂锁的
人》那幅漫画的悲剧性命运,他把这幅画从褥子底下拿出来,在蒸高粱面窝窝头时,当
作燃着芦苇的引柴烧了。尽管如此,他头脑里总盘旋着那幅化为灰烬的漫画。他猜不出
杨绪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才把关老爷给贬为关平、周仓的。关于这个干部之间的秘密,
他询问过好几个来拉运芦苇的车把式,个个都把脑袋晃得像拨浪鼓,索泓一只好把这个
疑问闷在心里了。
    到了来年的春末夏初,干芦苇被拉光了,一层嫩嫩的苇笋,在这片土地上织成一片
新绿的时候,他才解开了这个谜。那天,天刚麻麻亮,索泓一照例地爬上河堤,看银钟
河里第一只帆,看河里的第一朵霞。然后,他沿着宽宽的河堤慢慢跑步。近半年时间,
过往河上的渔人,给了他搓板一样的胸膛以肌肉,银钟河的鱼虾,补充了他血管里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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