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是屐齿印苍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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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是屐齿印苍苔-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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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潜的生命的光辉,给我们更深澈的见解。
从殡仪馆出来,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幻景:万里平沙,一天黄云,有一个单身的过客,挺
直身腰,踏着坚实的脚步,悠然向远方走去,终于杳杳茫茫的在天边隐没。
略一回顾,就想起来,这是我在编《遥夜集》时自己动的手术,其时间
是50 年代中期。根据当时的气候,这种描写自然显得调子过于低沉,因此
我很“自觉”地实行刮骨疗毒。现在坠绪重拾,恢复旧观,却并非敝帚自珍,
舍不得割弃,而是想为时代的变化留下一些印记,并祝愿以后不会再发生这
样的麻烦。
在“史边剪影”一辑中,增补了一篇《如果上海写自传》。这是《上海
画报》约写的应时文章,我期待也能邀读者的一顾。
1986 年11 月27 日
《柯灵杂文集》序
这是我五十年来的杂文结集。这扰扰攘攘沸沸扬扬的五十年,正是世界
多愁多病多事多变之秋,莽莽神州也未能例外。在风急天高波翻浪卷的时空
中载浮载沉,青春背我,白发欺人,而这些断笺零篇,居然还有机会和读者
相见,山岳不弃土壤,江海不遗细流,天地宽厚,真是太可喜了。
这些杂文,绝大部分是解放前的旧作,讥弹时弊,针砭世风,街谈巷议,
迹近茶馆文学,卑之无甚高论。我们伟大的民族和人民,历经内忧外患的严
峻考验,战云弥天,血流成渠,而终于从层层淤积的苦难与屈辱中挺身而起。
我目击身经,虽然也为这个时代留下一些琐碎的痕迹,却如丛林中斑驳的日
影,并无钲鼓镗鞳之声,暗恶叱咤之气。时移势易,现在都已成陈迹。但历
史如明月,照临前人,也照临后人,温故而知新,或者可聊以备忘吧。
读者大概不难察觉,我这路笔墨的形成,是受鲁迅杂文熏陶的结果。“爝
火不能为日月之明,瓦斧不能为金石之声,潢汙不能为江海之涛澜,犬羊不
能为虎豹之炳蔚”①,画虎类狗,势所必然。但我还是愿意披肝沥胆,感谢
鲁迅先生的教示。我曾说“生平有一件铭记不忘的事,是我开始接触新文艺
时,有幸读了鲁迅先生的作品,由此看到了一颗崇高的、战斗的心灵,开始
懂得人世的爱和憎”②。在我艰辛的人生探险中,鲁迅先生是我最早不相识
的向导。爱憎固需要赤忱,战斗又谈何容易,在刀俎之间,挣扎一阵,呐喊
几声,无非是不肯俯首下心,甘为鱼肉的表示。但纵使如此,在彼时彼地,
也要担点风险,不像在“四人帮”的大旗荫下批“四条汉子”和“右倾机会
主义”,既勇敢,又安全,还可以批而优则仕。现在这些勇士,又竭力扮得
圆通稳健,“一贯正确”之态可掬了。
我的杂文,多数是当报刊编辑时现写现发的急就章,不遑深思,不假修
饰。物换星移,本应与蜉蝣同命,当时也决不想到将来要印书。现在结集,
对过于草率的,在文字上动了手术,但以不伤筋骨为度;不值得保留的,舍
弃了一部分;还有些流散的,自知不如藏拙,更懒得辛苦访寻了。在辑集过
程中,承正在研究“孤岛”文学的杨幼生同志,以及陈尚藩、王治平等同志
慷慨相助,代为搜罗、复制、手抄,热情可感。“文化大革命”期间,造反
派为了罗织罪证,把我的片纸只字,搜查殆尽;没想到历劫归来,居然还有
我积年剪存的破烂。“孤岛”时期,我为了避祸,经常变换笔名,这些文字,
已经情同陌路,读了以后,才如梦初醒,认得是自己的旧作,一并收在这里,
藉志鸿爪。在现实生活中,也真不乏戏剧性的故事。恩准发还的抄家物资,
虽然例有损失,却偏又多了一样意外收获:原来造反派为我精心编制的“专
案材料”全部目录和内容摘要,竟阴差阳错,误当作我的东西,混在一起,
① 陆游:《上辛给事书》。
② 《我的人生旅行》,是《柯灵电影剧本选集》序言。
发给了我。诸亲好友、识与不识的交代揭发检举,一一记录在案。其中似是
而非,无中生有,虚虚实实,假假真真,形形色色,有的是为形势所迫,出
于无奈;有的是虚声挞伐,意存回护;有的却情不自禁,以为机会难得,忙
于下石。其中有一位,联珠炮发,累檄十数以上,积极得惊人。真是人生有
涯,世故无限,我竟因此长了许多识见,不但有机会对造反派的捣鬼术了然
于胸,更懂得劫难中人性敦厚凉薄、纯正谲诈之不同。我谨在此向无端受累
的同志表示歉意,也感谢“老朋友”的现身说法,使我领悟了某些人的阴阳
表里,处世三昧。
关于杂文,历来有许多争论。实践是真金,经它反复的检验,否定了不
少曾经盛行一时,被认为不可摇撼的观点。我们从来只看到杂文的爆破力,
很少肯定它的建设性,而二者恰好是辩证的统一。外科医生的手术刀,不但
是对自然的挑战,也是对自然的补充。讳疾忌医,智者不为。户枢不蠹,流
水不腐。在社会主义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设中,除旧布新的过程不会终
止,杂文灵感的泉眼大概也不会枯竭。姑妄言之,以求证于未来的事实。
1983 年6 月5 日于北京
非人磨墨墨磨人 ——《墨磨人》序言
今年春天在北京,有一次和范用、董秀玉同志闲谈,他们建议把我几年
来较为读者喜爱的文字辑集成帙,列为“读书文丛”的一种。这本小书就是
他们好意嘘拂的结果。但其中有一部分是未经检验的新作,能否博读者一
顾,我毫无把握。
文字生涯,冷暖甜酸,休咎得失,际遇万千。象牙塔,十字街,青云路,
地狱门,相隔一层纸。我最向往这样的境界: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清湛似
水,不动如山,什么疾风骤雨,嬉笑怒骂,桂冠荣衔,一例处之泰然。但这
需要大智慧大学问,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够企及的。我曾把自己的写作喻为舟
子的夜歌,“信口吹来,随风逝去,目的只为破除行程的寂寞。”偶有知音,
肯加倾听,自然是很高兴的。但掇拾排比,编成目录以后,却不觉爽然若失。
原来这些文字,很有几篇涉及当世的名家巨匠,我怀疑读者青眼之来,也许
是由于爱屋及乌,求珠惜椟。攀龙附凤,似乎已成文坛登龙的一道,我无意
于此,也希望不会招致误解。
据说“三代以下,未有不好名者”。所以争名逐利,欺世盗名,虽历来
为世所鄙薄,名缰利锁,被认为桎梏性灵,而逃名避世,口不言钱,都算作
美谈;但求名若渴,依然是通病。在我们的新社会里,“名利思想”曾成为
改造的重点,使人掩耳拥鼻,蹙额横眉;“文化大革命”一起,各行各业的
大小知识分子,不论本来有名无名,忽然平地一声雷,都被破格提升为“资
产阶级学术权威”,满坑满谷,盛极一时;但用意不在于成批制造名流,而
是作为罪状,便于罗织横扫。物极必反,现在名渊利薮,又成为角逐奔竞之
场。颇有些论者以为中国受儒家思想濡染,爱好中庸之道,其实是冤枉的,
我们最习惯的还是南辕北辙,往返于两极之间。而这种钟摆式的赶路法,难
免耽误路程,也就是自然的事了。历史老人在创造历史的大工程中,不断推
出许多馨香的姓名,装点江山,是正常现象,也是极大的好事。名人崇拜,
则中外一律,自古已然,属于普遍的社会心理;但历史老人的别名是“造化
小儿”,爱开玩笑,使名场和商场合流,利之所在,“媒妁既具,伉俪以成”,
陆离光怪的市侩伎俩,都成为文坛艺苑征逐名利权势的手段,就是“造化小
儿”的恶作剧。而求仁者得仁,求名者失名,却正是历史的常态。
写作于我,是非常艰辛的劳作。由于浅陋,一稿之微,别人一挥而就,
倚马可待,我却得消耗许多已经极其有限的时间精力。本非江郎,当然也谈
不到才尽。自问或可告无罪的,只是我从来不敢冒渎笔墨的尊严,阿世媚俗,
自欺欺人。有时为了还人情债,难免写些应酬文字,也总是战战兢兢,唯恐
违心造次。
古人有云:“非人磨墨墨磨人”,偶有所感,就借用作本集的题名。
1987 年10 月14 日,
完篇于深圳创作之家
答客问 ——《文苑漫游录》序言
客:真是久违了!等闲白了少年头,但看来精神挺好。
主:请等等,我得使用助听器才能交谈。
客:怎么耳背了?耳聋寿长,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主:但愿如此。给老弱病残以各种精神安慰和心理补偿,是传统的美德,
可惜这种传统几乎已经断绝。不过按实说,耳聋总是衰老的信号。生命之树
并不常绿,美人的红颜不能永驻。听觉器官是人体沟通世界的电台,我的电
台已经自动宣告关闭。莺歌、燕语,蜜蜂振翅,蟋蟀操琴,流泉轻吟,微风
低诉,琵琶,洞萧,贝多芬,施特劳斯? 。人间一切美妙的音籁都已退出我
的听觉范围。
客:这当然是一种极大的损失,但并不妨碍伟大的艺术创造,贝多芬就
是聋子。
主:聋子并不都是贝多芬。七窍相通,耳朵出事就要株连嘴巴,由失聪
演变为喑哑。和人谈话,第一次听不见,请求再说一遍,还是听不见,到第
三遍,就不好意思再问,只能点头作颖悟状。许多谈话实际上听而不闻,为
了礼貌,也只得凝神谛听,其实是惺惺作态。这样虚与委蛇,当然无法应对
自如,状若痴呆,慢慢就成了张口结舌的哑巴。
客: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这可也省心,少了许多口舌是非。
主:对,“沉默是金”。但出于不得已的沉默,是冒充的黄金。而且这
句格言本身就是对生命的扭曲,对现实的嘲弄。我们曾有过这样的时代:开
口难,闭口也难。因为从森严的政治观点出发,都可以看作是一种或明或暗
或正或反的表态,很容易从中捉拿落帽风,侦察“阶级斗争新动向”。效金
人三缄其口,在旧式的封建社会还行,在新式的封建社会却不行。口腔不但
通胃肠,而且通心房,心的要求是一条畅通无阻的管道,输送它真实自然的
声音;管道堵塞,它就要骚动不安。心是不惯于受挤压的。你有过这种经验
吗?人与人相交,让心门完全打开,把灵魂从最隐蔽的角落释放出来,美也
罢,丑也罢,一丝不挂,无拘无束地厮见,自由自在地交流,那是一种多么
令人陶醉的境界!要知道,即使一对情人在密室的私语,也会受各种利害关
系的干扰,难于达到这种境界的。
客:幸亏你有一枝笔,可以代你立言,传情达意。
主:把笔和口等同起来是一种误会,否则我们只要茶馆和会议室就行,
用不着出版物了。笔和口沾亲带眷,但不能互相代替。拿会议室和茶馆的语
言相比,前者大都经过矫形或化妆,多数是官腔;后者比较本色,近于人话。
文字应该和后者靠近。但笔和口有一点是完全相同的,都要求自由地表达心
声。如果会议室里也能做到这一点,那就太好了。不幸许多人养成了习惯,
在日常谈话里,用的也是会议室语言。
客:你有没有高血压?
主:现在还没有发现。
客:在你这个年龄,这很不易。看来你头脑还管用?
主:管用,你指的是管什么用?我不太理解。我的记忆力衰退得可怕。
客:我是说,头脑还灵敏吧?
主:很遗憾,我常抱怨自己迟钝,反应总比别人慢一拍。头脑最灵敏的
是这样一种人:脑袋上装着信风鸡,不论刮什么风,都会随时跟着转。
客:哦,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头脑有没有僵化?
——对不起,这问得不大合适。
主:这没什么,可是我不知道。
客:不知道?
主:不知道。这不是客套,更不是谦虚,是确实不知道。有无数实例证
明,有的人头脑僵化,旁人看出来了,他自己却不知道,自我感觉良好。这
种现象相当普遍,老年人固然多的是,中年人,甚至青年中也有。这是人类
的一大悲剧。我只是觉得,我生命的锅炉没有熄火,爱和憎的感情还在血管
里沸腾,不曾随着肉体一齐老化。这就是我还能写点东西的最大动力。
客:这就好,能爱能憎,这才是人的生活。最近有什么新的著作?
主:准备出一本小书,题名《文苑漫游录》。
客:《文苑漫游录》,书名不坏。什么内容?文人剪影?艺坛轶事?
主:没有。只是写了一些人,书,谈到文学、戏剧、电影。
客:是理论阐述,艺术分析?
主:不,我不过有感而发,说些心里想说的话,和冠冕堂皇的理论,高
深玄妙的分析不相干。有些离经叛道的意见,可能有人看了皱眉头,认为是
“老人的胡闹”。我很感谢当前的时代,如果在十年以前,有些话我不但没
有胆量说,而且根本不可能产生这种念头。人多少总受着时间和环境的支
配。我不是战士,在46 年前就声明过:“我自己知道,我并不比别人勇敢,
然而也并不特别卑怯的。”现在也还是这样。
客:有些什么新的写作打算?
主:这要看我的生命列车什么时候到达终点。我经历了几十年的陵谷变
迁,看够了无量数的鱼龙曼衍,心里的沉淀和郁结很多,很想有机会倾吐,
但很可能《文苑漫游录》是我最后的一本散文集了。
客:你厌倦了,想封笔了吗?
主:不是。我必须着手写向往了很久的长篇小说:《上海一百年》,放
弃别的写作。上海养育了我将近一轮甲子,我为它消磨了自己的青春和壮
年,它一直在召唤我,时间也不再等待我了。
客:那好啊,这城市的百年沧桑肯定值得写。能不能谈谈具体计划?
主:按照我的年龄,唯一可行的计划是抓紧时间写,一直写到最后。但
我有一种隐忧:衰老会出其不意,无情地剥夺我的写作权利。我害怕爱我者
有一天用哀伤和怜悯的眼色来看我。我想起“人生朝露”这句话,人的寿命
真太短促了。也许因为世界太拥挤,所以造物主那么吝啬吧?
客:你想得太多了。愿你健康长寿,我等着看你的《上海一百年》。
主:谢谢。我是乐观的,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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