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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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年4月-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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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身之时,便见着了小陆。不知什么时候,他站在了他的身边。
  “这里好么?”
  “好。”
  “就是让你好好看看的……我早来了。”
  “你早该让我看这座楼了。”
  “一直约着棋局。你不是很想下棋么?”
  “下棋?这里的棋可没有楼好。”
  陈晓冬的话说得直白,但小陆不以为忤,似乎并没有意识到。
  “有些好的,还是应该留在后面,让人有点儿回味。”
  “还有什么好地方么?”
  小陆却转了话题说:“你不想再在这里下棋了么?”
  陈晓冬想说什么没说,对着这个热情的朋友,他难得地收了口。陈晓冬四处飘泊的起因,便是在下放的农场,口太直快,与人发生争执,便用砖拍破了对方的脑袋,于是离开了农场,不想再回去。飘泊久了,懂了些人情世故,自然有了些忍耐力。
  小陆移眼看着河水,这一注视透现出一种苍茫的神情。突然陈晓冬觉得小陆并不像他原先感觉的一直生活在简单中,很多的人与事往往在不经意中表露出本质。
  小陆头没动地问:“这里有一个棋手,只是不在县城。你想不想和他去对一局?”
  “在乡下?乡下会有好棋手?”
  “是的,在乡下,就在这条河的那一头……”
  河在远处没有尽头,在无尽头处跳闪着金红色的光。
  两人在靠着栏杆边的桌前坐下,要了两杯茶,一边喝着,小陆便向陈晓冬介绍这位叫鲁秋然的棋手。
  这是一位老人,运动之前就下放到了县城。他喜欢下棋,与人的交往就是下棋,县城里的棋手受的就是他的棋风影响。运动当中,他又主动要求下放到了乡村。那个生产大队临河,有着一个小岛,被称作辣椒岛。小岛上种的西瓜,瓤特别红,也特别甜。鲁秋然又主动要求去小岛上看瓜,他是下放干部有工资,不要队里工分,队干部本来就找不到愿意生活在岛上的人,自然乐见其成。鲁秋然上了岛就不想离开了。不是瓜期也住在了岛上。岛上原有一个看瓜茅棚。鲁秋然便一年四季住在那里。生产大队并不放松对他的监管,有重大文件传达时,便把他接到村上去;他身体不好的时候,队干部便上岛去给他送点生活必需品,还有外面给他寄来的邮包。那些邮包都是城里供应而乡村紧俏的物品,队干部可以分到一点东西回来,有时是肥皂,有时是白糖,有时是干肉。
  小陆告诉陈晓冬,听说鲁秋然已经病了一段时间了,听说快死了,也不知到底情况如何,还不知道能不能下棋了。
  走上辣椒岛的时候,陈晓冬因眼前的情景有点儿激动。阳光使小岛的四周河面跳闪着红彤彤的光亮。正是在县城楼上看到的那片红光所在地,如红鲤般的红光都在这里汇集了,一刻间呈现着无可比拟的光耀,以至于整个岛都笼罩在这红光中,让人的眼中也燃烧着红色。
  岛是狭长的,一路看着河面的红亮与岛中间大片植物的绿色。不可思议的是,色彩到了这里似乎都变得奇特,红也红得奇特,绿也绿得奇特。大红大绿之色相配正是色彩之忌,但在这里却显得鲜明,别具一格。大自然自有它调和之法,都是艳色,却一点不俗。
  陈晓冬一听小陆介绍的鲁秋然,就想来岛上看他。想象着他是一个经历复杂的棋人,自我放逐到小岛上。听说他快要死了,谁也不来看他,有的怕沾上什么,有的怕给他再添什么麻烦,陈晓冬却很想见识一下。
  到了小岛,陈晓冬看着岛上的景致,感觉鲁秋然是个不同一般的文化人,他的身上肯定有着传奇色彩,陈晓冬对传奇本不感兴趣,在飘泊期间,他看多了社会上附众的平庸,对人生有着一种失望。但他的内心里还是有着传奇欲望的。走前一段路,陈晓冬看到有竹竿搭起的丝瓜架,想象鲁秋然在这里荷锄而耕,别有一种人生风味,也许来小岛早就在他的选择中。看到那孤独的茅棚了,掩映在一片竹林间,棚顶矮矮,檐头垂挂下来,须低下头去推门。一扇薄柴门本来就半开着,门响很大,里面却没有一点回应。
  陈晓冬立刻觉得自己刚才想象的奇怪。现实应该是在一个矮茅棚里躺着的一个将死的干瘦老头。他是来找人下棋的,找老人来下棋的感觉也很奇怪。可他还是来了,他恍惚觉得他人生将来的路,会与这个老人有什么关系,会与这块红土地有什么关系。他奇怪自己会有这种莫名的感觉。也许人到了一片孤独的地方,在人的内心里都会生出一种人生末路的感觉吧。
  在棚里站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矮茅棚的阴暗,慢慢地能看清棚里那习惯的乡村摆设。靠墙放着农家锄把与农具。墙上挂着草帽与塑料薄雨衣,正中搁着一张只有木腿支着木板的桌子,一切显得简陋,只是看上去还显干净,没有老男人孤独生活的杂乱。
  嗅着一点微热的泥土与青草气息。
  陈晓冬站直了腰,问了一声:“有人吗?”见没有动静,便回转身来把门来回拉了两下,门发着刺耳的摩擦声。
  想来棚屋里自然没有人了。是不是这位鲁秋然已经不在了?
  这时棚角处“呀”了一声,响处透出一片亮来。那里还有一扇小门,从门后低头出来了一个老人,站在那片光亮中。一眼看去,老人虽然瘦,但稳稳地站着,从脸上看,气色还好,在光亮中似乎还映着一点红润,一点不像小陆介绍的到了生命末路的光景。
  老人静静地望着陈晓冬。
  “我来找你下棋的。”陈晓冬也不作太多的说明。诸如自己从哪里来,为什么来,谁介绍来。他觉得没有必要。
  老人点点头。他的眼光落在陈晓冬的背包上。像是能看清那里面放着的两个棋盒,似乎也觉得不用问他从哪里来,谁介绍来。
  陈晓冬看了看桌子,找寻一个能铺棋盘的地方。看久了,屋里的光线还是能看清东西的。陈晓冬并不在乎这些,因为他曾在一个列车的角落里,与一个棋迷在暗中下棋,全凭列车外不时闪过的一点亮落子。有时要用手摸一摸对方落的子,确定到底在哪一个点位上。
  老人侧了一点身子,明显是让陈晓冬进那个门去。陈晓冬走过去,见门口立着一张形似屏风的竹爿壁,转进去,里面还有一个屋子,依然布置简单,却显古朴。一张躺椅,一张茶几,两张小椅,都是竹做的。屋角有一张床,铺着床单,从床脚看,也是竹床。进得门来,顿觉屋里亮开了,抬头望,顶上有很大一块玻璃天窗。
  玻璃上伸着几根绿草茎,那是茅棚顶上生长着的,居然还开了一两朵黄黄的花。
  玻璃天窗下面便是那张躺椅。躺在那张椅上,会看到青天还有白云。陈晓冬在茶几对面坐下来。他弄不清这位老人究竟下棋下得怎样,似乎这个屋子里连一盘棋都没有。
  老人的眼皮已经下挂,眼白发着黄浊;但眸子中却显有一股气,一种很饱满的神气。
  陈晓冬立刻生出了一种对局感。老人的气脉是沉静的,陈晓冬知道遇上强手了。有时候,只要在桌前坐下相对一眼,陈晓冬便知道对手到底有多强。这当然是他一种不确定的预感。他需要鼓动自己的精气神,不能气馁了。
  陈晓冬铺开棋盘,还用手把塑料棋盘卷起的角抹抹平整。老人垂下头来,看着这张淡蓝色的盘,仿佛是在记忆着十九道线的位置。老人在这个小岛上,能有棋手来对局?长期不对局,老人的棋到底能下成什么样?陈晓冬相信棋感是要在不间断的下棋当中得到的。只要有一段时间不下棋,棋感就很难恢复。
  陈晓冬显得随便地说:“这里有人与你下棋吗?”
  他走访各地,找人下棋,也想通过棋了解人。棋如人,往往棋粗入粗,棋细入细。但有时候看上去很粗很直的人,细棋上一着不让。而有时候看上去很文雅的人,走出来的棋很冲的。
  老人似乎进入了状态就不说话了,只是用手指指棋,仿佛在说,还是手谈吧。
  陈晓冬感觉有一股气升上来,不服下手,抓出棋来让老人猜先。
  老人依然是一根手指动了动。
  陈晓冬抓的是单数,便执黑先行。他在小目上放下一子,抬头看老人,还想说什么,发现老人只顾盯着棋盘,仿佛入定似的,什么也不会理睬了。
  布局三十几手,陈晓冬真正感受到老头的棋路了。原先县城里的那些棋手展示过他的棋路,但只是皮毛而已。老人的棋势高出不止一层,这个看上去瘦弱的老头棋下得极有生气。开始陈晓冬还想自行其路,但他怎么也脱不了老人奇特的招数。
  一般开局双方都走定式,似乎最高段位与一般棋手都是一样。然而老人对付所有定式都按着他的走法,没有拆,没有跳,他喜欢飞出去,上扬的飞。
  陈晓冬思考了一下,发现老人的棋虽然因飞显得有些空,但似乎都有后着。他不敢贸然打入,以免吃亏了翻不过来。
  这样又走了十几手,陈晓冬只有进攻了。老人的行棋速度太快了,这样走下去陈晓冬肯定空上要吃亏。一旦攻入,接下去考验人的便是战斗力量。行棋的路子还是要靠行棋的力量来做后盾。陈晓冬不清楚老人的精力能不能扛得住。
  这时外面的门又响了一下。按说进入了下棋的状态中是不会在意周围声音的。陈晓冬在火车上下棋,车厢中的嘈杂声都影响不了他。只是在这小岛上,周围太安静了,声音显得特别地响。陈晓冬转过身来看了看,没见人进来,慢慢地外间有收拾的动静,那声音是很轻微的。老人还是眼盯着棋盘,仿佛一点没有注意到。老人的耳朵是不是有点背?
  那声音一直牵着陈晓冬,让他无法想好进攻的步数,老是落不下子来。他很想去外面看一看到底是什么动静。终于,有人进里屋了。陈晓冬看到那是一个年龄大的女人,也是瘦高个子。一眼看去,女人的脸上有一种朦胧的美。一旦走近,发现女人毕竟是老了,脸上皱纹不少。他想这也许是女主人,可小陆没提到老人有妻子啊。
  陈晓冬觉得自己应该想到这里不可能只老人一个人住,这里屋看上去很干净,老人的衣服也是干干净净的。这一切,连同岛上的种植都与这女人的存在有关。
  老女人根本没有在意陈晓冬,她的眼光直对着老头。
  陈晓冬礼貌地想站起来。只见老人依然对着棋盘,根本没朝进屋的女人看一眼,也没向陈晓冬介绍她,只顾对陈晓冬朝下点点手指。
  那意思是下棋。
  老女人走到右角,推开了又一扇门。那里还隔着一个小房间。老女人进入那里面。便一点声音都没有了。陈晓冬静下来投子往白棋空中去,寻求战斗。
  然而一旦黑子投入进去,老人的白棋便包围过来,不是直接接触,而是远远围着。陈晓冬争着想出头。然而老人突然又一步:飞!而且是朝天一飞。
  这一步飞,像是罩着攻入的黑棋,但还是留了空隙,陈晓冬犹豫起来,他到底如何争出去?争高了会被切断后路,争低了又无法脱身。陈晓冬清楚没有把握的招数,往往都是败棋的起始,希望只是寄托在别人的错处或低级水平上。他只有苦思着,觉得老人下棋的水平确实比他高。还不止高一点。从一开始老人便掌握着局面。陈晓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景,他还是想挣扎出这飞的阴影。
  陈晓冬想了半天,还没下子。老人突然咳了一声。于是喘起来。老人使劲地压抑着,后来还是喘出声来。陈晓冬开始感觉还沉在棋里,那里屋的老女人很快地走出来了。陈晓冬才发现老人已躺在了躺椅上。老女人端着碗在给他喂药,喂一种绿汁水,似乎是岛上生长的植物的新鲜绿叶水。老女人的另外一只手抚着老人的胸。她做事的时候动作麻利,但很静。
  看来棋无法再下了,陈晓冬把手里的棋子放回棋盒里。
  老人喘了一会儿,胸口渐渐平复下来,见陈晓冬望着他,老人摇摇手,意思是自己不要紧。
  老人侧过头去看棋盘。
  陈晓冬说:“我突不破你的棋势……我还是头一次遇上棋力这么强的。特别你还是一个……”
  陈晓冬没说下去。那意思是很明显的:你还是身体这么弱的一个老人。下棋的人都知道下棋时精力很重要。
  老人一笑。他笑的时候,满脸皱纹都团在一处。似乎他难得笑,却忍不住笑。
  “小同志,你还算是个识货的……你的话,很少听到了。你是可以谈得来的,我就谈一点给你听听。这些年我都没下过棋。这里连一副棋都没有,但我没有放下棋。人生有许多的事,并不一定要用手去做。说实在的,我这些年反而是沉在棋里了。真正的棋盘是在心中,就是对着眼前的棋盘下一步棋,但你心中要展开多少步棋?心里要有棋,可这心里的棋,又不全在心里……小同志,你感觉到没有,你下棋的时候,就没有了你,有一种力量要把你拉到棋盘上,你只能顺着这股力量,你也就失去了你,你只能按别人走的路子走。你只会以为那才是正招,下棋都按习惯的路子走,棋剩下的只是计较,是盘算,是等人犯错,那还有什么意思?
  下棋需要有自我,要确立自我,你就必须要有自己的力量。根本要让你的心满起来。心窄,力量便弱,所看到的局部也窄。围棋是文化,靠的是心里要饱满。那里面要有历史,要有哲学,要有政治,要有一整个社会。
  小同志啊,你是会下棋,但你要真正懂下棋,你就要去学,就要去接受;所有的知识,再加上苦难,都要盛放到心里,一点一点地把心积满,你的棋就有力量了。
  哈哈,可又有谁有我这样多的文化,又有谁能有我这样多的经历,又有谁能够有我这样多的苦难?我的心里积满了。在棋上表露出来,就是一种力量,不表露出来都不行!外在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我的心是满的,是充实的……棋最没有功利,只有棋,不认你外在的权势,不认你外在的浅薄,不认你外在的标志,不认你外在的虚妄,不认你外在的疯狂。谁又能在棋盘上与我一争高下……”
  老人正说着,突然他停下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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