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卫延安-杜鹏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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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卫延安-杜鹏程-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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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歌声。
  往天,连首长外出回来,通讯员小成早就把水打好,亲热地说东道西。可是今天连首长回来,他噘起嘴,站在墙角下,像是有满肚子怨气。
  周大勇没理睬他,把驳壳枪挂在墙上,又坐在炕沿上解绑带。
  王成德问:“小鬼,你嘴噘得简直能拴一条牛。怎么啦?”
  “宁金山开小差了!”
  周大勇好像不太相信,又问了小成一句。他思量了一下,一股按压不住的火从心里冲上来,把桌子猛乍一拍,说:“没骨头,没骨头!想逃避斗争,恐怕蒋介石不答应!”
  王成德,右脚踏在凳子上,右肘支住膝盖用手托住下巴,望着跳动的灯焰想什么。停了一阵,他自言自语地说:“党交给我们这么有力的思想武器,可是我们……”他把板凳踢开走出去了!
  王成德心里毛辣火热地在院子里来回走动。他觉得,这不是一个人开小差的问题,这是对本连队政治工作的一次检验!
  这当儿,战士们都非常着急地在院子里议论。全连队的人心情都是激愤的。
  李江国说:“昨天下晚,团长还表扬咱们是全团四个‘巩固部队’的模范连队中的一个连队哪。这一下,‘模范’请了长假咯,不要脸的逃兵!”
  王老虎半天没吭气,等到很多人都说完,他才说:“不怨天不怨地,只怨我们工作有缺点!”
  马全有说:“指导员给他谈了几次话,他说得干梆硬铮,可是他溜了。你拿他有什么办法?你就是钻进他的肚子,把你闷死,把他撑死,也解决不了他的思想问题呀!”
  马长胜说:“你就是恨铁不成钢。宁金山开小差,你也有一份责任。”
  马全有冒火啦,他脸红脖子粗地喊着:“他不革命要我负责任?”
  马长胜说:“风不吹树不摇,说你有缺点,也不是平白无故的。”
  李江国说:“马全有,你的主观性太强!人家一批评,你就来个反冲锋。这不是成心脱离群众?”
  马全有两只眼瞪得灯盏一样,气呼呼,直跺脚,呐喊:
  “你们给我尿这一脖子,倒像是我开了小差!”
  王老虎说:“全有!少拌嘴好不好。你总是说风就是雨!”
  恰好王指导员来了,大家都不顶嘴了。王成德不高兴地说:“吵什么?工作出了漏子就埋怨?”
  战士们都挺起胸脯,不声不吭,立正站着。
  王成德说:“稍息!同志们,我们常说,共产党员就要会领导落后的人跟革命事业一块前进,可是看看我们!”
  马全有说:“指导员,我错了,我不该和同志们吵。跑了人,我心里火得很。”
  李江国说:“指导员说的对,反正我们大家都有一份责任。”他悄悄地拉了一下马全有的手,说:“全有,算我错了,刚才咱们俩就算没吵吧!”
  王老虎听见他们悄悄说话,他想:“马全有、李江国,真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遇见什么事,不扎实地想一想,就哇哇地吼喊!”
  王指导员望着真武洞对面的山。停了好一阵,对支部组织委员说:“王老虎!关于宁金山开小差的事,我们马上召开支部委员会研究。你把人召集到连部。快!”
  后半夜,有些冷,偏西的月洒下了清冷的光。
  “向西、向北,向南跑上几天就不成了,那里都是蒋管区。向东,过黄河到解放区,……要不……”宁金山想着,跑着,向东,向东,见山就爬,见水就*#。被树枝绊着,跌着……
  帽子丢了,裤子撕破了,手掌流血,衣服凉冰冰地贴在身上。
  他,眼睛模糊,看不清路,上气不接下气,脑门顶里猛烈地跳动。向东,向东,背着西边天空挂的月亮向东跑。他不停地反悔着,可是,他一想到自己要到那安宁的、没有危险的地方时,心里又产生了一线喜乐的希望。
  翻过一架山,猛乍,天黑地暗了。天快明了。他希望天明又害怕天明。
  宁金山又向东跑了百十来里,天放亮了。他爬在山头上缩头缩脑地四下里看,只见两三个敌人在沟里饮马。那马扬起头,迎着冷风,嘶叫了几声。这嘶叫声颤动在清早的空气里,听来特别尖锐、刺耳、可怕。“下边有敌人!下边有敌人,这周围就可能有敌人的警戒部队。”当兵的经验对宁金山有了帮助。他不停地利用地形、地物,匍匐着向垅坎下边爬着。猛乍,他看见一条小路上有些麦草,他顺着稀稀拉拉的麦草爬去,看见了一个小山洞子。他像跌在深水中的人,猛地抓到一根绳子一样高兴,几下子就窜进了草堵的小窑洞。
  “啊呀!”尖叫声从草堆中冒出来。立刻,那发出叫声的嘴又被什么东西捂住了。
  宁金山跪在草堆中,端着两只手,心跳得像要爆炸。他望着草堆,像是僵了。
  草动了,伸出了蓬乱的头发,头发上还挂了几根草。那披头散发下面是昏花冰冷的眼睛。那眼睛周围,因常害眼病而溃烂了。
  宁金山看清了:这是一位又瘦又小的老太太,她跪在地上,因为用力过火,上身挺着。她蜡黄的脸皮包骨头,牙齿完全掉了,嘴唇向内收着。那昏花发红的眼,怪可怕的。她死盯着宁金山,像是防备着就要向她扑来的豺狼一样。
  宁金山有气无力地坐下来,眼睛死灰灰无着落地转动着,说:“老妈妈,不要怕,我……”他看看自己的灰军衣。那灰军衣上尽是泥土,有几处撕得吊下来。
  老太太软绵绵地坐到草中,惊慌疑惑地打量这从天上掉下来的人。然后,她的眼光落在宁金山那灰军衣上,望了老半天。突然,她哭了:“啊,咱们队伍上的!”她那瘦弱的身子颤动得像风地里的树叶一样!
  小窑洞有活气了。两个小孩从草里钻出来,爬在宁金山膝盖上。老太太拉住宁金山的手,把脸凑近他的脸,说:“亲人啊,你当真是咱们队伍上的人?炮火连天的,你可为啥独自个儿……你,熬累坏啦!”
  宁金山眼皮愁苦地吊下来,说:“老妈妈,我找不见队伍。
  我,我掉队了!”
  老太太像亲自己的孩子一样,她跪在地上,给宁金山剥那头上、衣服上的泥巴,说:“孩儿,离了自己的队伍就跟离了娘老子一样,该是嘛?唉,这世道,没法子哟……”老太太解开一个包袱。包袱里,有几件粗布衣服,衣服中间夹着一张毛主席木刻像,还有几张米面饼子。
  老太太把毛主席像双手拿起来,说:“孩儿,这张像是我那老伴前年在延安城请来的,请来就挂在家里。如今,没有家啦!我把毛主席像总带着,想起这艰难日月了,就没心劲;没心劲的时光就看看咱们毛主席!”
  宁金山望着窑外发呆;脸上的颜色急速地变化着:时而发白,时而发灰,时而又发暗。
  老太太问:“坏人造谣言,说毛主席过了河,该不能吧?”
  “没有。老妈妈,毛主席没有过河。老妈妈,你不要问了!”
  宁金山爬到草上,把头塞到草里,说:“我心里……”老太太说:“想必是饿啦!心里难受。”她给宁金山拿出两张饼子。说:“孩儿,吃,吃饱藏到天黑再合计。吃,人是铁饭是钢,吃饱就有气力。你凄惶的!看,看,你手心的血!”
  老母亲的关照、疼惜,孩子们亲热而可怜的眼光。这些,让宁金山的心里格外火燎。他希望这会猛乍飞来一颗子弹,打穿自己的脑壳,那倒好些!
  宁金山看见孩子们饥饿的眼色,投到饼子上。他把一张饼子,递给那个五岁上下的孩子。那孩子一面伸手接,一面看祖母的脸色。
  “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老太太把孩子们拉过来,但是,又觉得这样对待孩子太忍心了!她把孩子搂到怀里,眼泪从那干皱的脸上淌下来。边哭边说:“唉,不懂事的冤家!”
  宁金山说:“老妈妈!孩子们没吃饭?”
  老太太说:“你只管吃,不要招理他们。唉,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千刀万剐的白军,他们不得好死!前几天,敌人白日抢粮,傍黑就退回镇子。我们白日间躲在山里,黑间下山喝上一口汤汤水水。谁又知道,前日,敌人来扎到下村,一扎就是两三天。孩儿,我们是延安川道里的人,我家离这里有几十里路。这里有我家的亲戚。我们总说到这里避一避难,如今,你看,哪里也不能安生。我那老伴说,再向北走,躲到九里山我那大女儿家里去。哟!老的老,小的小,抬脚动步都不容易,如今,我几个儿子、媳妇都见不上。我见不上他们,死也合不上眼。这年月,多儿多女多冤家,儿女多罪孽重。唉,天老爷,仗可要打到多会,多会才能安宁!”她眼泪#*#鳌*宁金山怕老太太看出自己心里的翻腾劲儿。他找话说:
  “快太平了。你看,你老人家孙子都有了好几个,过几年……”老太太哭了:“不能提叙!我们一家七八口人,一打仗就谁也找不上谁!……白军逼得我那老伴跟我那大孙子拴牛跳了崖……拴牛殁啦!”
  宁金山打了一个冷颤。他想起前两天在全营军人大会上讲话的老人:李振德。
  老太太说:“我那老伴,直性子,远亲近邻都喜欢跟他来往。他胳膊坏啦,眼不得力。黑间走路高一脚低一脚。他也跟上我那大小子李玉山四到五处闹腾地打仗!”
  宁金山身上像火烧了一样,他一条腿跪在地下,身子猛地一挺,正要开口说啥。老太太猛乍把两个小孙子往草里一推,又把宁金山推倒。宁金山觉得老太太猛然产生了出奇的力量。
  老太太那变颜失色的面容,让宁金山满身起了鸡皮疙瘩。“白军!……天老爷呀……”她吓得心里绞痛;身体像在萎缩,像经过霜打的树叶在风地里抖。
  宁金山听见窑外有说话声,他习惯地来了个抓枪的动作,一看,抓了一把草。他想:“他娘的,这样死了才冤!”他肚皮贴紧地皮,闭住呼吸,只听见自己的心孔冬孔冬像擂鼓一样响。
  老太太跟孩子们的心,由于害怕而静止着不动了。窑洞里静得让人耳朵里发出各种离奇古怪的噪音。
  窑洞外的山坡上有脚步声,说话声:
  “能捉住一个老百姓就好了!”
  “我们常找粮食,已经摸出门道了。你不要看不起那鬼也不去的冷地方,那里常常有粮食衣服,碰对了运气还能找到娘儿们!”
  “顺着这些麦草,往上走。”
  “那不是个山洞子吗?准有油水,上,上,上!”
  太阳偏西了。远处有断断续续的枪声。这枪声,让人心里颤抖!八
  宁金山被敌人捆起来吊在牛圈的横梁上。他鼻子、口里淌血水,身上千奇百怪地痛,像谁用刀子一片一片剐他。悔恨的心,像在滚油锅里煎。猛然,他听见隔壁窑洞里传来惨叫、骂声、打声。
  “说,他是你的什么人?不说,不说剥了你的皮!”
  “他是我亲生儿!你剥了我的皮,他还是我亲生儿……”“满口胡说!他是你的儿子,为什么穿共军的军衣!”
  “你打死我,他还是我亲生儿,他是我身上的肉!不睁眼的天呀!啊呀……”宁金山想起老太太那风能吹倒的身体,焦灼地思量:“我,我做了什么事呀!”他哭了,眼泪从脸上滚下来,混着血。隔壁窑洞又传来打声、骂声、撕碎人心的惨叫声!……
  时光,在巨大而残酷的悲痛里,一分一秒地缓慢地行进着!敌人一直把老太太拷问到天黑才罢手。
  月光从牛圈栅栏门格里透进来。牛圈门外,有个敌人哨兵端着刺刀,来回游动。刺刀闪寒光。那刺刀尖上挑着死亡,牛圈阴森森的角落里隐藏着死亡。愁惨的空气也不流动!宁金山两条胳膊麻木了,快要掉下来了。他喉咙里冒烟生火,昏过去好几回。他决心试探一下自己的运气。像病人呻唤一样地说:“给口水喝吧!”
  敌人哨兵喊:“喊啥!闭嘴!”
  宁金山听出了哨兵的河南口音。他说:“乡亲!哎哟哟,唉,乡亲,听口音你是河南人。我也是河南人。亲不亲一乡人。咱们统是出门在外的……”哨兵没有吼喊,像是拉长耳朵,听什么动静。宁金山当是敌人打瞌睡。他强打精神睁开眼,朝牛圈外头看,只见墙根的阴影里冒出一个人。那人扑到哨兵身后,举起明晃晃的马刀,一下子把哨兵劈成两半。接着,那人拣起了敌人的枪,背上,又嗖地扑进牛圈,用刀把宁金山手腕上的绳子割断,说:
  “快跑!朝西!”
  宁金山一把拉住那人问:“救命恩人啊,你,你……”他生怕这是一场梦。
  那人说:“我是游击队上的。这村里有人给我们报信:说咱们一个同志叫敌人逮住了。我就来搭救你。”
  猛乍,一个黑影,闪了一下,爬进牛圈来,声音颤抖地说:“快跑,放哨的不见了……不见……”游击队员大吃一惊,向旁边一跳,抡起了大刀。那爬进来的黑影,向地上一滚,差点大叫起来。
  宁金山听出那是老太太的声音,他忙说:“不怕,老妈妈,不怕。这是咱们的人。”他向游击队员说:“这,这位老妈妈,是,是李玉山的老人。”
  “啊,李大娘,知道,知道,老邻居嘛!”
  老太太爬到宁金山身边,说:“孩儿,快回咱们部队去!
  唉,我心口……我活不长……”“老妈妈,快,咱们一道走!”
  “孩儿!你先逃命,你先……”“你,老妈妈,你……”“我慢慢爬出去,我要爬出去。……反正我要有个三长两短,你给玉山捎个话!孩儿,去,往西走十来里就是羊马河!再往西就赶上了咱们的部队。孩儿,快高飞远走呀!我是有了今天没明天的人,唉,再见不上你啦!”
  游击队员说:“这是什么时光,还说东道西。你先走,同志,李大娘有我照护。”
  宁金山顺着垅坎的阴影爬去,爬了两三里路,就放开腿跑,逢沟跳沟,逢崖跳崖,耳边生风,脚底板发热。
  他一口气跑了二十来里,歇了脚,就爬到小河边,咕咕喝了一肚子水,坐下来,贵贱也走不动了。他全身骨头像散了一样裂痛。天也转地也转,身子不由自主。他晕沉沉地倒在地上。月亮落下去了,黑暗严严地裹住了宁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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