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有意义的生活 作者:许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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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有意义的生活 作者:许佳-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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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前七个月(1) 
  死生昼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恶层见错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我打开桌肚的门,不知道下面应该做什么,嘴里一直在背文天祥的这个什么《〈指南录〉后序》。我从来没有把一篇那么讨厌的文章背得那么熟过——这应该算是一种进步。 
  我现在用功多了,可是反而觉得不自在多了。期中考试刚结束那会儿,我还以为一天到晚趴着写字就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可事实并非如此。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停留在冬天。十一月,十二月,好像已经过了几辈子那么久,也还没有过完。然后再想起之后的一月、二月——我有时候真的很想打人,或者打不过别人,被人打。我不是讨厌冬天,只是不想长久地待在一个环境里。B说,你不要这样,冬天一过掉,时间就真的很少很少了,很快就什么都结束了。 

  我们现在越来越多地在教室和教室之间窜来窜去,F说其实应该把所有的教室统统打通,这样来得方便一点。F最近在谈朋友,对象是我们都不怎么认识的一个三班的人。关于她和他的各种传言在走廊里流传。B一直说:杜霜晓现在是非比往常了。她说的时候脸上笑嘻嘻的,可是我看出来她一点也不喜欢F的男朋友。B总是很愿意来管我,坐下来一本正经地教导我要好好的,要好好地对待自己、不要不吃饭、好好地读书、不要瞎逛、不要浪费时间无所事事,但她没有对F说过一句类似的话,她和F的朋友关系,仅仅是大家在一起玩,玩得很开心而已——所以我知道她对我是一种特殊的操心,她是很看重我的。我就更加觉得她好。 

  星期一早上发上个礼拜数学测验的卷子。我的成绩么反正不好就是了。中午A又一次走进111,坐到我旁边,叫我把卷子给他看。我的同桌正好和另外一个人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在讨论题目,我看见她对这里挤眉弄眼地笑了笑。我不理睬她,把卷子递给A,说:“你怎么每次都要看我的卷子?”A翻着卷子,一张一张,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眼睛专注地对牢上面的红叉和红圈,和气地说:“……其实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还要多看书。书要看,看一遍是不够的。”天知道我有没有看过哪怕一遍。他接下去说:“要做题目。数学么就要多做做题目。”说着把脸转向我,“你做么我和你一起做,有疑问么大家拿出来一起探讨探讨。”我瞪住他点头,想笑出来,可是不知道把那种笑搁到脸的哪一部分去,所以最后还是没笑,很尴尬的一副样子。我发现跟要好的人一本正经坐下来讨论学习是—件奇怪的事,说不出什么滋味,就是非常难受。 

  A跟我探讨过数学测验卷的事情,就真的坐在那里和我一起做起题目来。我们还一人一个耳机在听《莫扎特使你更聪明》。这个时候,张先生跑进门来了——大概因为我们教室很吵,他觉得有必要过来站几分钟。他在门口立定,教室果然安静了下来——只听他说:“可以不用说话就不要说。抓紧一点时间。”我斜着眼睛瞥他的动静,好像感到他盯着我和A穷看,看了足足有两分钟,然后走开了。我说:“张先生干吗老是走来走去。”A说:“这是他的爱好。有一天别人问他,请问您教书工作之余有什么兴趣爱好?他就说,我喜欢在走廊里兜进兜出,叫学生不要讲话。”我听了哈哈大笑。我现在哈哈大笑的技术已经非常熟练了。 

  我开始补课——我发现。 
  我也不知道现在是不是我学习成绩最黑暗的时候。所谓的“最……”总是要到事后才知道的。知道的时候,就什么都已经过去了。此时此刻,我只知道跌跌撞撞地跑到补课老师借的教室所在的那个小学校去。一路上我很匆忙,整个人挂在公交车的扶手上,激烈地做车厢健身运动。车子里面其他的人都怜悯地打量着我。我知道我的书包看上去大得简直叫人不敢相信,可惜我没有办法让别人知道,我背着它不觉得重——相反,我还要一直背着,否则人无法保持平衡,走路跌跌撞撞,要摔跤的。 

  我知道自己很差。可是当我背上驮着大书包,手里端着一厚叠卷子在走廊里走的时候,我只是很欣慰地意识到:现在我可以安安静静地坐在小学生小桌子小椅子的小教室里,在人很少的环境中好好听老师讲课了。 

  教室里人来得还不算很多。我下意识地坐在了自认为视觉听觉效果极佳的教室中央靠后一排的座位上。我喜欢这个教室,因为它的窗子设计得非常大,室内简直比外面还要明亮。我把卷子在面前摊开、铺平,然后开始很悠闲地环顾这个可爱的教室。我先看前方墨绿色的毛玻璃黑板,再看绿漆刷过的下半截墙壁,再看墙上的学习园地、争做先进小队表格,再看张衡和祖冲之的张贴画——我读小学的时候,教室里也是这么几个人的面孔,外加上黄继光和居里夫人,走廊里还有马克思和恩格斯——这些画让他们成为了全世界最有名的人。 

  跟在我的后面,又有许多人开始往教室里走。我心不在焉地朝门口看,看见那个人走进来。他也看见了我,并且对我笑笑打招呼。我望着他落在我的旁边——因为我旁边空着——这个极佳的位子。 

  我第二次和他坐在一起补课。上一次也是因为我旁边有一个空位子。那回他好像来得很匆忙,连草稿纸也忘记带,只好跟我合用。于是我们就交谈起来,于是我知道了他的学校是在市区的另一头,跟我的学校形成一条长长的对角线。他说他非常喜欢教室里这个中央靠后一排的座位,我说我也是的。今天我们又坐在了我们喜欢的座位上。我不知道别人有没有看上这个座位,反正我心里为此非常得意。这样坐着,四周显得开阔,我就可以安心地听课。 

高考前七个月(2) 
  我和那个人在下午特别的一种短短的毛茸茸的阳光里面核对自己做好的物理练习卷,试图听懂那些我们做错或者不会做的题目。在我们的手边,桌子的两个靠上的桌角,分别放着我和他的两个计算器。突然我们发现彼此的计算器是一模一样的SHARPEL—509G,对此我们对了对眼光,小心翼翼地一笑——那一瞬间我的头脑转到了力学之外的领域,我想,这个人的样子倒有点像A呢。 

  我们定心地坐在那个好位子上,定心地听课,定心地拨弄计算器。我不知道身边的这个人叫什么名字,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知道。 
  后来就课间休息了。他先是看着我的计算器,随即看着我的脸。我们的对话从计算器开始。我很傻地指了指他的计算器,说:“怎么是一样的?”他说:“是的呀。这种计算器,用的人好像很多。”我说:“是的呀。”然后我捧着自己那个计算器,端详了一会儿,问:“Random到底派什么用场?”他凑过来,好像他自己那个上面没有Random键一样,看了看说:“随机数。不知道到底派什么用场。”谈话似乎没有办法进行下去。停了一下,他又说:“我们班里,无聊的时候就拨随机数玩。拨个随机数,然后开根号,按大小看输赢。”我瞥了他一眼,说:“噢。”真奇怪,这么无聊的玩法,也有人想得出来。 

  老师抽了一根烟,走回来继续上课。那个人继续用他独特的方式翻卷子、看卷子、做题目,间或自己拨一个随机数,一副很寂寞的样子。随机数是奇妙的东西。我始终不知道它派的是什么用场,可是我们少不得它的。 

  教室里有一种睡觉的气氛在慢慢地从天花板上掉下来。我的眼皮很慢很慢地合上了。突然之间,有个人捅了一下我的胳膊。是坐在我身边的这个人。他微笑地看着我,小声说:“不要睡着。”随即举起手里的计算器,问:“来吗?”他的样子真的有点像A。“当然。”我说。我们飞快地对了对目光。 

  他看看黑板。我看看黑板,拿起笔做一做手里的题目。我们开始随机地拨随机数——随机地开始,随机地停顿,随机地结束,拨出来的不着边际的随机数被我们赋予输赢的意义,在屏幕上频频跳动,一闪一闪——就像我和他随机地参加同一个补课班,随机地坐在一起,随机地想起拨随机数,而人为地制造及维持拨随机数的机会。 

  我手支着头看着他,想起了A。我想起有一天傍晚,我和A坐在教室里,他慢悠悠地给我讲着关于牛顿的什么什么。他讲的牛顿不是物理书上面经典力学的牛顿——他只是随口说道,喏,牛顿曾经做了一件怎么怎么的事情……他给我讲牛顿,好像在讲一个我们都认识的同学那样。到最后,他叹了口气,说,你看看,牛顿还是一个蛮好看的男人。我说,是吗?把头凑过去。——那时的天气我倒是记不大牢,可能是因为不冷不热的关系——怎么个不冷不热,我说不清楚了,也许有那么点点凉吧?只记得下午的太阳影子。下午以后是傍晚,傍晚的淡蓝色的天。 

  我的胳膊肘被撞了一下。身旁这个人点了点计算器。我伸出手,就在胳膊肘旁自己的计算器上按了两下。计算器上方,是一张草稿纸,上面画着“正”字,表示这个游戏双方输赢的次数。我说:“牛顿——”他笑,说:“还没说到。你在听什么?”他指了指我的胳膊肘——计算器。我输了。又输了。我一下子并没有搞懂他的话是什么意思,随后我发现他不是A。我非常地惊讶于这个发现——为什么他不能是A? 

  为什么这个坐在我身旁的人不能是A?因为A是不补习物理的。为什么A不补习物理?因为A加的是历史而不是物理。为什么A要加历史却不加物理?因为A必须做出一个最合理的决定。为什么已经做出的决定就是最合理的决定?因为那是带有随机成分的决定。随机数就是最合理的数字……我往低矮的窗外望去,望见一个随机的傍晚,随机的颜色的随机的天。我身边坐着一个不是A的随机的人。 

  我有没有对A提起过那个同我一起补习物理的人?好像是没有。离开补习班之后,我处在一种自欺欺人的游离状态中。生平第一次,我强迫自己逃掉、忘掉,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晚上蜷在被窝里的时候,有时突然会想起那个人的样子……他翻书、翻试卷的特别的样子、说话的样子、拨随机数的样子。他曾经说,看见我难过,他自己也难过。但是我不肯相信他。最后他对我说再见,我在心里还想,他不知道以后再也看不见我了。 

  我居然还跟他一起出去逛过街。一边在路上走,我一边觉得好笑:和这么一个陌生人如此亲昵地走来走去。我搞不清楚陌生一词究竟算什么意思了。我们在一起,说许多许多话,然后他伸手来拉我的手,气氛很沉重——不知道我们是真的如同表面上那么认真,还是仅仅假装认真。在那之前,我并不知道他会来拉我的手,也不知道他会来吻我。如果我不知道,可不可以不责怪我? 

  如果我把一切都忘记,可不可以不责怪我? 
  每次都是我比他早到。我安静地坐在那个中间靠后一排的座位上,把一叠试卷重新做排列组合。教室里没有声音,但是有许多跟我一样不走运的人——对这一点,我非常清楚。接着,在某一个随机的时间里,他走了进来。他的脖子以一个确定的角度朝我坐的地方转过来,对我笑笑。他又一次落在我的身边,脸上带着过分热烈的神情——所有这些都是我在后来、在离开他之后才明白过来的,当时我只是焐在对A、对自己处境的苦思冥想之中,不能自拔。 

高考前七个月(3) 
  我和他飞快地对了对目光。这是第三次我来补课,第三次我和他坐在一起。他的笑容就好像是他乡遇故知。 
  至今为止,我一直以自己能够做到的最大限度认真地听课。这也许是因为我所身处的这个环境已经最大限度地靠拢了我一直期待和寻找的那么一个地方,未达到要求的仅仅是那一排沙发,以及一些不可言传的东西。 

  我瞪着墨绿色的毛玻璃黑板,老师写的数字和字母、画的示意图都好像是小塑料片那样浮在深绿的水面上,飘来飘去。电学让我的头脑懒惰起来,暂时收起了那些钻进钻出的不良念头。 

  课间休息的时候,他对我说,他家的剑兰开花了。他的脸上洋溢着高兴满足的笑容,让我也笑了起来。他拿一支圆珠笔,在课桌上画了一支没法看懂的剑兰花,拉拉我的袖子,示意我把头伸过去,然后对牢课桌,指指戳戳地说:“这个是红的。这个——花蕊,通通红。这些花瓣都是黄的……老好看!真的!”我大笑起来,手支着脑袋打量他——这是我第一次用心地打量他。我发现他原来是一个长得蛮好看的男孩子。他是象牙色的轮廓分明的脸,眼睛和眉毛一样的黑而醒目,瘦瘦的好看的身材,有种电影明星的感觉——连表情也像电影明星。我手支着头,伸手去打他的肩膀,“啪”一下,他吃惊地回过头来,问:“干什么?”我还是手支着头,哧哧地笑,说:“嗯,嗯……你倒是蛮好看的么。”他愣了一下,然后笑出来,摸着头说:“怎么可以这样说一个男人!” 

  他把自己叫做男人——我悄悄地想。 
  我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看其他补课的人在教室门口进进出出。接着他突然说:“怎么样?到哪里去走走?”我吃惊地看了他一眼,目光正好和他的黑眼睛对在一起。我说:“再说吧。”他说:“什么叫再说?”我两只手在桌子上按了一按,说:“等一下还有一个钟头的课要上。等一下再说吧。”他静了静,刚开始没有什么声音,随即说:“那么我们最少有一个钟头的时间可以在外面——或者再多一点。”我吓一跳,说:“现在出去?不上课吗?”他说:“现在我觉得很无聊,不想再上课。再上课就要睡着了。”我笑道:“你挺狠的嘛。”他说:“上不上都一样的。上也是睡觉。”我心里摇了摇,很快过去了,表面上坚决地说:“我不去。我要上课。”他说:“你也不想上课,我看出来了。”我叹气,说:“去干什么呢?” 

  他用心地停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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