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雪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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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雪国-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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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脸蛋依然保留着北国少女那种艳红的颜色。月光照在她那艺妓特有的肌肤上,发出
贝壳一般的光泽。
    “可是,我家里有了变化,你不知道吗?”
    “你是说师傅死了?已经不住在那间房里,这回你的家成了真正的下处[艺妓等暂时住
宿的地方]了。”
    “真正的下处?是啊。在店铺里,还卖些糖果和香烟。依然只有我一个人。这回真正替
人做工了,夜里太晚,就点上蜡烛看书。”
    岛村交抱双臂,笑了。
    “人家装了电表,用电灯太浪费,不好意思。”
    “啊,是吗。”
    “那家人待我很好。孩子哭了,内掌柜就怕吵醒我,把他背到外面去。我有时甚至想:
我这是替人做工吗?没什么不满意的,只是把睡铺铺得歪歪斜斜,有点不称心。回来晚了,
他们给我铺好。要么是褥子摞得不整齐,要么就是床单铺得歪歪斜斜。一看到这个样子,不
禁可怜起自己来。可是自己又不好重新再铺过,只怕辜负了人家的一番好意啊。”
    “你如果成了家,恐怕得成天操心罗。”
    “大家都是那么说。这是天性啊。家里倘使有四个小孩,弄得乱七八糟的,那可是不得
了。我整天得跟着他们收拾。虽然明知收拾好,还会给弄乱的,但总得去管它,否则放心不
下。只要环境许可,我还是想生活得干净些。”
    “是啊。”
    “你了解我的心情吗?”
    “当然了解。”
    “既然了解,那你说说看。喏,你说说看。”驹子突然带着追问的口气说,“你瞧,说
不出来了吧。尽撒谎。你这个人呀,挥霍无度,大大咧咧。你是不会了解我的。”
    然后,她又放低声音说:“我很伤心啊。我太傻了。你明儿就回去吧。”
    “像你这样追问,我怎能说得清楚呢。”
    “有什么不能说清楚的?你就是这点不好。”
    驹子无可奈何似地无言可对,默默地闭上了眼睛,心想:岛村自然会把自己挂在心上的
吧?于是她显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说:
    “一年一次也好,你来啊。我在这里的时候,请一定一年来一次啊。”
    她说期限是四年。
    “回老家的时候,做梦也没想到还会出来做买卖呢。连滑雪板都给了人家才回去的。要
说能够做到的,就只有戒烟了。”
    “是吗,以前你抽得很厉害的呀。”
    “嗯。我把宴会上客人送给我的,全都悄悄放在袖兜里,回去以后,有时能抖落出好几
支。”
    “四年可是够长的。”
    “很快就会过去的。”
    “多温暖啊。”岛村把靠过来的驹子抱了起来。
    “我天生就是温暖的嘛。”
    “这儿早晚已经很冷了吧?”
    “我来这里已经五年了。起初觉得呆在这种地方,不免有点凄凉。通火车之前,真荒凉
啊。打你第一次来这儿以后,也有三个年头了。”
    岛村心想:在不到三年里,来了三次,每次驹子的境况都有变化。
    好几只纺织娘突然鸣叫起来。
    “讨厌!”驹子说着,离开他的膝头,站起身来。
    一阵北风,纱窗上的飞蛾一齐飞了起来。
    岛村明知她那双虽像是半睁着的黑眸子,其实是合上了的浓密睫毛,他还是凑近看了
看。
    “戒烟以后发胖了。”
    腹部的脂肪变得肥厚了。
    这么一来,两人分手以后难以捉摸的感情,很快地又像原来那么亲密了。
    驹子轻轻地把手按在胸脯上。
    “一边变大了。”
    “傻瓜。是那个人的毛病吧。尽爱抚一边。”
    “瞧你,真讨厌!胡说。讨厌鬼!”驹子陡地变脸了。
    岛村想起来了,正是这样子。
    “以后告诉他两边要平均点。”
    “平均?叫我告诉他要平均点吗?”驹子温柔地把脸贴上去。
    这房间在二楼,可癞蛤蟆在屋子围墙周围绕来绕去地鸣叫着。好像不是一只,而是两三
只。鸣叫了好长时间。
    从室内浴池上来,驹子完全放了心,又用平静的语气开始诉说起自己的身世来。
    她甚至谈了这样一件事情:在这里接受第一次检查的时候,她以为跟雏妓时一样,只把
胸部敞开,所以被人家取笑,后来她竟哭了起来。她还如实地回答了岛村的询问。
    “那玩意儿来得非常准,每月提前两天。”
    “可是那玩意儿来时出去赴宴,不感到麻烦吗?”
    “嗯,你连这个都晓得。”
    每天到出名的温泉洗澡可以暖暖身子,而且为了赴宴往返旧温泉和新温泉之间还得走一
里地,在山沟里又很少熬夜,所以身体健壮,不过还是长着一副艺妓常见的窄骨盆,骨架横
里窄、纵里厚。尽管如此,她之所以能把岛村从老远吸引到这儿来,乃是因为她身上蕴藏着
令人深深同情的东西。
    “像我这样的人不知还能生孩子不?”驹子一本正经地问。她是说,眼下专跟一人交
往,不就同夫妻一样吗?
    岛村这才知道驹子有这样一个男人。说是从她十七岁那年开始跟了他五年。岛村很早以
前就觉得有点惊讶。后来才明白驹子何以那么无知和毫无警戒。
    在她还是雏妓时就替她赎身的那个人死后,她刚回到港市,就马上发生了这样的事。驹
子说,打开始到如今,她就讨厌那个人,同他总是有隔阂。
    “能维持五年,总算是不错了。”
    “曾经有两次都快要分手哩。一次是在这里当艺妓,一次是从师傅家搬到现在这个家的
时候。可是我的意志太薄弱了。我的意志实在太薄弱了。”
    她说,那人是住在港市。因为把她安顿在那里不太方便,趁师傅来这个村子时就顺便将
他带来的。人倒很亲切,可她从来未曾想过把自己许配给他,这事太可悲了。由于年龄相差
很大,他只是偶尔来一趟。
    “怎样才能断绝关系呢?我常常想,干脆做些越轨的事算了。真的这样想过啊!”
    “越轨多不好啊。”
    “越轨的事我做不来,还是天生做不来啊。我是很爱惜自己的身子的。要是我愿意,可
以把四年期限缩成两年,可我不想勉强去做,还是身子要紧。勉强做了,也许会赚到许多
钱。期限嘛,不让主家吃亏就行。每月本钱多少,利息多少,税金多少,加上伙食费,一算
就明白了。够花就行,不勉强去做。碰上麻烦的宴会,厌烦死了,我就赶紧回来。要不是熟
客点名叫,太晚了,客栈也不给我来电话。自己要是大手大脚,就成无底洞了。赚到够开
销,那就可以了。本钱我已经还了一半以上。还不到一年呐。不过,零用钱什么的,每月也
要花三十元。”
    她说每月能赚一百元就够开支。上月赚得最少的人,是三百枝,合六十元。驹子赴宴九
十多次,是最多的;赴宴一次,自己可以拿到一枝,因此对主家来说,虽吃点亏,但很快就
会赚回来的。在这个温泉浴场里,没有一个人因增加债务而延长期限的。
    第二天早晨,驹子仍然起得很早。
    “我正梦见去打扫插花师傅的那间房子,就醒过来了。”
    搬到窗边的梳妆台,镜里映现出披上红叶的重山叠峦。镜中的秋阳,明亮耀眼。
    糖果店的女孩子把驹子替换的衣裳拿来了。
    “驹姐。”
    隔扇后面传来了呼喊声,却不是叶子那清彻的近乎悲戚的声音。
    “那位姑娘怎么样啦?”
    驹子倏地瞧了岛村一眼:
    “她经常上坟去。你瞧,滑雪场底下有块荞麦地吧,开着白花的。它的左边不是有个坟
墓吗?”
    驹子回去之后,岛村也到村里去散步。
    在屋檐下,一个女孩子穿着全新的红色法兰绒雪裤在白墙边拍球。确实是一派秋天的景
象。
    有许多古色古香的建筑物,给人的印象仿佛是封建诸侯出巡的年代修建的。屋檐很深。
二楼的纸拉窗只有一尺高,而且是细长条。檐前垂挂着一张芭茅编的帘子。
    土坡上围着一道狗尾草的篱笆。狗尾草绽满了淡黄色的花朵。细长的叶子一株株地伸展
开来,形似喷泉,实在太美了。
    叶子在路旁向阳的地方铺上了草席子在打红小豆。
    红小豆辉光点点地从干豆秸里蹦了出来。
    叶子头上包着毛巾,大概没看见岛村吧。她叉开穿着雪裤的双腿,一边打红小豆,一边
唱歌,歌声清彻得近乎悲戚,马上就能引起回声似的。
    蝶儿、蜻蜓,还有蟋蟀,
    在山上鸣叫啁啾,
    金琵琶、金钟儿,还有纺织娘。
    还有这样一首民歌:晚风吹拂,大乌鸦啊,蓦地飞离了杉林。但从这个窗口俯视下去,
只见杉林前面今天也仍然飘流着一群蜻蜓。黄昏快降临了,它们匆匆地加快了飘流的速度。
    岛村出发之前,在车站小卖部里找到了一本新版的这一带的登山指南,把它买了下来,
漫不经心地阅读着。上面写道:从这房间远眺县界的群山,共中的一座山顶上有一条穿过美
丽池沼的小径。在这附近的沼地上,各种高山植物的花朵在争艳斗丽。若在夏天,红蜻蜓漫
天飘舞,有时停落在人们的帽子上、手上,有时甚至停落在眼镜框上,那股自在劲儿同受尽
虐待的城市蜻蜓,真有天渊之别。
    但是,眼前的一群蜻蜓,像被什么东西追逐着,又像急于抢在夜色降临之前不让杉林的
幽黑抹去它的身影。
    在夕晖晚照下,这座山清晰地现出了山巅上枫叶争红的景色。
    “人嘛,都是脆弱的。据说从高处摔下来,就会粉身碎骨。可是,熊什么的,从更高的
岩石山上摔下来,一点也不会受伤。”
    岛村想起了今早驹子讲过的这句话。当时她一边指着那边的山,一边说岩石场又有人遇
难了。
    人如果有一层像熊一样又硬又厚的毛皮,人的官能一定很不一样了。然而,人都是喜欢
自己那身娇柔润滑的皮肤。岛村一边沉思,一边眺望着沐浴在夕阳下的山峦,不禁有点感
伤,恋慕起人的肌肤来。
    “蝶儿、蜻蜓,还有蟋蟀……”不知是哪个艺妓,在提早吃饭的时间里,弹起拙劣的三
弦琴,唱起这首歌来。
    登山指南书上仅仅简单地记载着登山的路线、日程、客栈、费用等项目,反而使空想自
由驰骋了。岛村头一次认识驹子,是从积满残雪、抽出嫩芽的山上,走到这个温泉村来的时
候。现在又逢秋天登山季节,在这里远望着留下自己足迹的山峦,心儿不由得被整个山色所
吸引。
    他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不辞劳苦地登上山来,可以认为这是一种典型的徒劳。正因为
如此,这里边还有一种虚幻的魅力。
    尽管远离了驹子,岛村还不时惦念着她,可一旦来到她身边,也许是完全放下了心,或
是与她的肉体过分亲近的缘故,总是觉得对肌肤的依恋和对山峦的憧憬这种相思之情,如同
一个梦境。这大概也是由于昨晚驹子在这里过夜刚刚回去的缘故吧。但是,在寂静中独自呆
坐,只好期待着驹子会不邀自来,此外别无他法。听着徒步旅行的女学生天真活泼的嬉戏打
闹声,岛村不知不觉间感到昏昏欲睡,于是便早早入眠了。
    过不多久,好像就要下阵雨的样子。
    第二天早晨醒来,发现驹子已经端坐在桌前读书。她身穿普通的绸子短和服。
    “醒来了?”她静静地说罢,瞧了瞧岛村。
    “怎么啦?”
    “睡醒了?”
    岛村猜想:她是在自己睡着之后才到这里过夜的吧?他扫视了一眼自己的睡铺,拿起枕
边的手表一看,这才六点半钟。
    “真早啊。”
    “可是,女佣已经来添过火了。”
    铁壶冒出水蒸气,活像一幅晨景。
    “起床吧!”
    驹子站起来坐到他的枕边。那举止非常像一个家庭主妇。
    岛村伸了伸懒腰,就便抓住她放在膝上的手,一边抚弄着小手指头上弹琴磨出的茧子,
一边说:
    “困着呢,天刚发亮嘛。”
    “一个人,可曾睡好?”
    “嗯。”
    “你还是没有把胡子留起来。”
    “对了,对了。上次分手时你说过让我蓄胡子。”
    “反正你会忘记的,算了。你总是剃得干干净净,留下一片青痕。”
    “你平时卸下白粉,不也是像刚刮过脸一样吗!”
    “脸颊又胖了吧?脸色苍白,没有胡子,睡着的时候,脸儿滚圆,真有点怪哩。”
    “显得很柔和,不是很好吗?”
    “靠不住啊。”
    “讨厌,这么说,你一直盯着我?”
    “嗯!”驹子微笑地点了点头,突然又像着了火似地放声大笑起来,不知不觉地连握住
他的手指的手也更加使劲了。
    “我躲在壁橱里了。女佣完全没有发觉。”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躲进去的?”
    “不是刚才吗,女佣来添火的时候嘛。”她想起来又笑个不停。脸刷地红到耳朵根,好
像要掩饰过去似地拿起被头一边扇一边说:“起床吧。叫你起床嘛!”
    “太冷了。”岛村抱着被子说,“客栈的人都起来了吗?”
    “不晓得,我从后面上来的。”
    “从后面?”
    “从松林那边爬上来的啊。”
    “那边有路吗?”
    “没有像样的路,但是近呀。”
    岛村惊讶地望了望驹子。
    “谁也不晓得我来。厨房里虽有人声,可大门还没打开呀。”
    “你又起得那么早。”
    “昨晚睡不着。”
    “你晓得下过一场阵雨吗?”
    “是吗?怪不得那边的山白竹都打湿了,原来下了阵雨。我回去了,你再睡一觉吧,请
休息吧。”
    “我该起来了。”岛村仍握住她的手不放,猛地从被窝里爬出来,走到窗边,俯视她所
说的登上来的地方,只见茂密的灌木丛尽头,展现一片繁衍生息的山白竹林。那地方是毗连
松林的小丘半腰,窗跟前的地里种满了萝卜、甘薯、葱、芋头等,虽是一般蔬菜,但洒上了
朝阳,叶子呈现出五光十色,给人一种初见的新鲜之感。
    掌柜在通向浴池的廊子上,向池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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