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漫游拉连河 作者:万方》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天使漫游拉连河 作者:万方- 第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到地上。 
  台下爆发出一阵短促的哄笑。李三良梗起脖子,他的脸扭歪着,邪恶的目光胡乱扫过场里,也扫过麦夫的脸,但没有认出他来。 
  动,敢动就揍他!武装部长大吼一声。四个人一齐使狠劲儿,三良趔趄了两步扑通摔倒在台上,身体被压得匍匐在地。武装部长扭回头,目光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在会场上扫了几个来回,似乎在掂量谁还敢动一动。“有人,”他爆出一句话,“给李三良提供凶器,”说完这句他停了一会儿,目光威慑全场,“是谁麻溜快坦白,想蒙混过关那是做梦!贫下中农的眼睛是雪亮的。”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万岁!” 
  “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口号声在礼堂里轰轰作响,一股冷冰冰的规模很大的东西在麦夫的胸口向上翻,他拼命忍着忍着,终于忍不住了,苦涩的汁液充满他的嘴,麦夫只来得及抓住头上的帽子,捂到嘴上。 
  散会的人群从麦夫身边走过,有个人在他旁边站住,麦夫听到他的声音在问:怎么了,你病了吗?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到一张熟悉的男人的脸,但叫不上名字。又有人凑过来,他们都是知道麦夫的。麦夫紧张得不能自己,他眼里闪烁着泪光,痛苦地摇着头,不,不,没事,你们走吧,不要管我,快走吧。 
  他的紧张感染了那几人,他们互相看了看,走开了。礼堂里渐渐空了,烟气一层层地悬浮着,麦夫站在可怕的混沌中,脑子在嘣嘣嘣地跳,坦白,坦白,只有去坦白…… 
  在公社礼堂门前,麦夫刚刚说出要见武装部长,胳膊就被扭住,三四个人簇拥着他走过一段长长的走廊,脚下的砖地坑凹不平,麦夫几次要摔倒,但始终被人拉扯着没有倒下去。然后他被拥进一间屋子。 
  恐惧使麦夫的视力有些模糊,在一片黑乎乎的面孔之中他总算认出了武装部长的脸。那张脸咧嘴一笑,露出烟熏的黄牙:“哟嘿,来啦,找我啥事儿?” 
  麦夫张开嘴但发不出声音。突然他感到一下打击,很重,来自他的后脑勺,麦夫懵了,他挨打了吗?他的脑袋不由自主垂下去又弹回来,紧接着一股力量迫使他双膝朝前一弯,他什么都没弄清已经跪到地上。 
  屋里的人发出快活的哄笑。 
  一个声音从笑声中冲出:我就操你们姥姥,刀是我的!王八蛋你们听见没有…… 
  空气中爆发出一阵“哪僻啪啪”异常清脆的响声,在离麦夫不远的地方,许多手眼花缭乱地扬起落下,吼声四起:小兔崽子工八犊子,低头!低不低头!狗鸡巴操的! 
  麦夫感到自己置身于一片带电的黑暗里,在黑暗的中心他看见李三良的光头,在每一下打击之后那个头都立刻抬起来,似乎它不是肉体,而是钢铁机器,做着不可摧毁的机械动作。 
  那些手犹豫着慢下来,最后所有的手都停止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屋子里空气污浊。 
  武装部长朝三良走近两步,站到他面前。李三良直直地看着他,毫无表情的肿胀的脸丑得叫人害怕。 
  “你老实儿说,凶器是谁的?” 
  没有回答。 
  “啪”地一声,三良的头又被打了一下,凶狠的阴影从他脸庞上飕过。 
  “你会不会说话?啊!” 
  “我操你妈!”李三良干巴巴地说。 
  麦夫的心脏在极度恐惧的刺激之下裂开了,锥心的疼痛使他眼前发黑。 
  “我告诉你们,有本事你们就打死我,打不死我我就烧了你们的房,剁了你们!你们丫的要是不打死我都不是人揍的,老子今天豁了,操你们奶奶操你们八辈儿祖宗!” 
  李三良的嘴唇哆嗦着,凶狠的小眼睛视而不见地瞪着。这一刻他完全不是这些人的同类,他要吃了他们。 
  麦夫不知不觉地合上了眼睛,听到一片漆黑的寂静。这寂静是从每个人的内心深处惊愕地发出来的。麦夫不了解这点,他还没有经验。 
  “把他关起来。”武装部长哑然地说。 
  李三良又开始叫骂,在他被揪着拉出屋子时反复地骂着那几句话,平直的音调让人感到难以理解也难以承受。屋子里忽然空了,一个人都没有了,只剩下麦夫孤零零地跪在地上。过了一会儿他看到自己的手在嗦嗦发抖,他扭头望着空洞的屋门,很利索地就站起来了,原来自己的腿脚没问题。他站着听了一会儿,人声混乱,但都不像是针对他的。他试探着往门口走,脚步直僵僵的,他看到走廊里有人来往,却没人注意他。他停了一会儿,开始沿走廊走,一直走到公社的大门,没有人阻拦。他走出了公社。 
  后来麦夫走在田野上,他的嘴发干,晴朗的空气像尘土一样粗糙,使他感到呼吸困难。他走进林带,用手扶住一棵树,身子一软坐到地上。麦夫长久地坐在树荫里没有动。

4

  以后的日子李三良成了吆喝铺的人们议论的中心。从四处传来的话都说李三良忒厉害了,真格的是吃了豹子胆的人物。他被关在公社后院一间房内,睁眼就嚷嚷饿,一顿吃七个大贴饼干,高粱米饭吃六大碗。公社食堂的老白毛儿直犯愁,这么个吃法谁供得起呀? 
  有天傍晚马椿才带着几个小伙子到麦夫的小屋来,说要看看麦夫箱子里的长刀,他比划着有一尺多长,说那刀上带着三条棱子,又尖又亮,非让麦夫拿出来给他们看看不可。麦夫很紧张,说他没有刀,真的不知道什么刀,马椿才急了,虎着脸叫麦夫把箱子打开。麦夫顺从地打开箱子,结果当然没有那么把刀。马椿才对麦夫的一件白衬衫很感兴趣,拿在手上抖索着,“这褂子没见你穿过。” 
  麦夫说是。马椿才问为啥不穿?麦夫说太淡了,容易脏,送给你吧。 
  马椿才满意地走后,麦夫爬上炕掀开被子,里面夹着一个包裹,包裹没有被发现使他感到庆幸,里面是钟函寄来的牛奶糖和一些红枣。麦夫只吃了一块糖,他舍不得多吃,要好好留着。 
  许多天以来他始终有种离奇的恍惚感,仿佛脱离了真实的存在,漂浮着。他一直以为自己在水中只会一种姿势,然而他像是错了,他在用另外的完全意想不到的姿势浮水,他预感到的危险并没有到来。他仰望天空,时间安静地不可思议地从身边流过。 
  在睡梦里他又见到三良,光光的脑袋,一脸喜滋滋的神情。醒来后他想这个孩子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儿呢?他想不出来。但是正因为没有任何快乐的理由他的快乐才显得珍贵,给人温暖。 
  一天麦夫正在地里干活,忽听有人“哦哦”地高声叫喊,他猛地回过头,是李三良!地里的老少爷们儿齐声回应,欢叫声此起彼伏。麦夫的心一阵激动,眼睛不由湿润了。 
  三良被放回来了。他说这二十几天里没人碰他一手指头,每天三顿饭地伺候着,前天武装部长来看他,夸他是条好汉,要和他交个朋友,让老白毛儿给炒了一桌子菜,哥儿几个喝了三斤高粱酒。三良说着,两眼闪着得意而活现的光。女人们的舌头发出一片“滋滋”的赞叹,马椿才他们更是喜气洋洋的。麦夫始终注意地听着三良的讲述,可他并不真的听懂了,他只是有种愉快的感觉。 
  地里的香瓜已经熟了,晚上三良来到麦夫的小屋,掏出四个香瓜摆到炕上,小屋里顿时清香弥漫。麦夫一时不知说什么,忽然想起他一直留着的奶糖,连忙拿出包裹。 
  李三良接过包裹里外看了看,又扔回炕上。 
  “这是糖。”麦夫告诉他。 
  “操,我还看不出是糖,你可真有起子。”他嘟囔了一句。 
  麦夫不大明白三良的意思,“怎么?” 
  三良一屁股坐到炕上,摸出一包烟点上一支。他眯着眼睛看着麦夫。 
  “婚都离了,还装什么孙子呀!” 
  麦夫无话可说,移开目光。 
  三良噘起嘴,吐出一个蓝幽幽的烟圈儿,看着它向空中扩大,飘散。他微笑着。 
  “对不起。”麦夫说。 
  三良斜了他一眼,“得,不管你丫这屁事。” 
  麦夫看他没有真生气,就说吃瓜吧。 
  两个人吃了香瓜,也吃了糖,三良抓了一把糖放进口袋里,麦夫让他多拿点儿,他说装不下了。那我给你留着,麦夫把包裹又小心收好。 
  三良变得高兴起来,他觉出这老头儿对他的感激之情。以前他还没体验过这样一种感觉,自己成了别人的一个依靠似的。可他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 
  “老麦头儿,那天把你吓得够呛吧,我直怕你尿了。” 
  麦夫并不想谈那天的事情,他只想忘掉它,只希望生活中再不要有那样的事发生。但这些天他也在思索。 
  “三良,我想请教你一件事。”他认真地说,“你真的就一点不害怕吗?” 
  “怕管个球,我李三良从来就不信那个。” 
  “你要是真把人扎死了呢?” 
  三良呵呵一笑,“别逗了,人贱着哪,哪儿就那么好死呀。再说啦,我是想留他一条命才照屁股上扎的。他奶奶个腿的,扎出一兜子肥油。” 
  事情让三良一说就全变了,变得丝毫不值得思索,麦夫随着他笑起来。 
  “那小子就关我旁边,后来先放了他,丫一劲儿跟我认(尸从),叫我大哥,我说你丫以后别穿那么花哨好不好,弄得我跟着丢人现眼。” 
  看到麦夫笑,三良讲得更来劲了。 
  “丫被揍体当了。” 
  “谁?” 
  “那小子。丫那么雏,不揍他揍谁。” 
  麦夫脑子里忽然冒出另一个场景,“有一回造反派让我背语录,我背了三遍都没背对,我就把眼镜摘下来。” 
  “干吗?” 
  “我想他要打我嘴巴,我就等着,可是不知道怎么搞的他没打我。” 
  “你丫认(尸从)了,打你多没劲呀。” 
  “可你不是说那个孩子就该挨打吗?” 
  “那不一样,你多老了,要我我也不惜得打你,真的。” 
  “哦,那我谢谢你了。”麦夫很认真地幽默了一句。 
  “甭客气。”三良应和他,小眼睛发出得意洋洋的光彩。 
  麦夫发自内心地说,“你很了不起,三良子。” 
  “说不上。到后来谁都不理我了,真他妈憋得慌。”李三良脸上现出真心的苦恼。 
  “你也感到孤独?” 
  三良想了想,点点头,“对,孤独。” 
  外面天已经黑了,暮色浸透了屋子,屋里的气氛似乎非常开阔。 
  “你觉得吗,往往就是这种时候。” 
  “啥时候?” 
  “白日将尽,暮色降临,让人难过不已。” 
  “没错儿,就跟要死似的。” 
  “你说得对,黄昏是最叫人难过的,一切都在死去。”麦夫一动没动,目光向三良闪了闪,“光明越来越远,四周的东西一点点隐没,大水静静上涨……” 
  “什么呀?哪来的水呀?” 
  “你不觉得吗,黑暗那么沉重,那么汹涌,把你打倒,你在黑色的水上飘浮,你不感觉吗?” 
  李三良没回答,他既觉得又不觉得,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脑袋瓜儿里活动。 
  麦夫向他转过脸来,清晰诚挚的眼神像一个孩子。三良的一对小眼睛冲他眨巴眨巴,突然喜滋滋地说,“老麦头儿,要是你也关在一块就好了,咱俩就有话儿说了。早知道我干吗说那刀子不是你的。” 
  麦夫迷惑了,似乎没懂三良的意思,接着他一下明白过来。 
  “就是呀,你说得太对了。那刀子本来就是我的,是我给你的!是我啊!”麦夫的声音又高又亮,带着一股不可思议的骄傲的情绪。 
  三良被逗得大笑起来。老麦头儿身上的那股劲儿,又傻又聪明的劲儿,真使他觉得可乐,自己叫他“那孩子”真是叫对了。 
  事实上,在吆喝铺,夏天的黄昏并不会让人心里难过,因为根本顾不上。黄昏是千百万只蚊子狂欢的时候,它们细小的影子在昏暗的光线里密密麻麻地舞动,一团团的嗡嗡声在空气中游移,时远时近,永无宁日。麦夫极端沮丧地意识到自己在自然界里的可怜位置,有时一阵激烈的愤怒猛冲上来,恨不得毁灭一切。他把自己抓得鲜血淋淋,身上有好几处化了脓,和衣服沾在一起。 
  肉体上的痛苦变得高于一切,麦夫时时在想办法对付蚊子,他写信给钟函,希望她给他寄些清凉油或者花露水,他把肥皂弄湿涂在腿上胳膊上,还照老乡的话弄了许多草来烧。暮色来临,他坐在浓烟之中,被熏得泪流满面,三良看到他那副痛苦的样子笑得差点一跟头栽到地上。 
  麦夫请教三良有什么办法能把衣服和肉分开,三良说太有辙了,叫麦夫闭上眼。麦夫紧紧咬住牙,等待着,三良揪住他的衣服故意拖延时间。 
  “不要再折磨我啦。”麦夫愤怒地乞求道。三良狠劲一扯,果断为他解决了问题。 
  就在这难熬的夏天一点点过去时,麦子突然来了。 
  看到女儿,麦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感到的不是激动,而是一阵紧张的眩晕。麦子也有点紧张,但比麦夫要镇静,有把握控制自己的感情。 
  从外面走到屋里很阴凉,麦子用手把汗潮的头发往上撩了撩,露出雪白的前额。 
  “你怎么来啦?麦麦……”麦夫轻声问,似乎怕把梦惊醒。麦子的目光在小屋里转了一圈,然后冲麦夫笑笑:“我来啦,妈妈让我来看你,看你过得怎么样。” 
  她把旅行包放到炕上,拿出白糖,榨菜,饼干,还有几盒蚊香和三大瓶花露水。 
  麦夫还是不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麦子看他两眼:“怎么,不欢迎吗?” 
  麦夫连忙问她为什么不事先写信告诉他,让他去接。麦子说用不着,我这不是已经到了嘛。麦夫望着女儿,终于笑了:你真有本事,真了不起。 
  女儿的脸圆乎乎的,那么可爱,散发着粉红的光彩,一股直透心窝的柔情使麦夫四肢发软。麦子张罗着把带来的东西一件件放好,忽然停住手说:“爸,看什么呀你!”麦夫马上移开目光,去看麦子带来的每一样东西,看了又看,弄得麦子都烦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