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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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5年第3期-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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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教她学乖巧点,若能跟大太太以姐妹相称相待,岂不更好?她先是怔怔地听大哥说完,然后把目光从那张眉飞色舞的脸上移开,在移开前的一瞬间白了他一眼。那个白眼,相当散漫而无所谓的,好像瞟过一堆一钱不值的垃圾。 
  可她还是去了,带了大哥替她打点的礼品,大匣小匣的锦盒,还有写了他名字的片子——对,这是大哥给她的任务之一。她穿了用大太太送的花贡缎赶制的旗袍(那也是大哥的意思),一身恶俗地站在苏家大门外,神情举止却跟那身衣服格格不入。 
  她漠然地站着。她是来投降的,她身上的花衣裳犹如乞求停战的白旗,她穿着它,是为像大哥所希望的那样,让夫人喜欢。 
  可是大门始终没开,佣人从里面出来说,夫人在休息,让她改日再来。 
  站在大匣小匣的锦盒中间,她缓缓转过身。她转过身来,把脊背对准了苏家大门。她那样站了一会儿,然后叫佣人们把礼匣收了,带回去。她漠然地离开这两扇朱漆大门,如释重负。 
  事后,她受到两个男人的责怪。大哥怪她不该把礼品带回来。他说只要礼品留下了,那女人就是拿人家的手短,以后有事总不能一点面子不给了;而苏振涛则怪她多事,好好的日子不过,偏往老虎洞里钻个哪般?苏振涛的责怪很是让她有种如释重负之感,她几乎是欣慰地知道他跟自己一样,也认为这件事做得荒唐而且多余。其实,她真是高兴得太早了,因为她并不真正了解苏振涛所说的多余究竟是什么意思。 
  答案很快来了,像对于命运给她的其他安排一样,容不得她有半点异议。 
  就在三年以后,谁也不知道北平这座古城将在隆隆的炮声中迎来怎样的明天的时候,她带着两岁的苏和住在苏将军别馆,一座小小的四合院里。战事吃紧,佣人们都散了,苏振涛也已经有两个多月没回来了。可他是惦记着他们母子的,常差人送些吃的用的,最后送来的是一封信,告诉她,近日有大行动,要她备好行装,随时准备带儿子跟他派来的人走。他并没说去哪儿,只说,他因公务可能先走一步,副官老黄会送她们母子上船。那一段时间,她发疯了似的找他,托副官给他送信,叫他回来一趟。所有的信都如石沉大海。 
  命运,就在那样一个早晨将她重新安排了。而她,竟然一反常态,将手里端着的一盆清水全泼了出去,表示她的反抗。 
  一个面色粗鄙满嘴酒气的男人踏着皮靴走进小院,喊她苏太太。她怔在那儿,手里端着一盆刚打好的洗脸水,怔在那儿。从来没人这么叫她,这家里的佣人包括苏振涛的手下从来都叫她二太太。她带着极大的震撼等那人走近。 
  男人走过来,说他是黄副官的马夫。她忙问,是黄副官叫你来的?他说没错,是老黄。老黄那小子忙瞎了,让我送你们上……船。她说什么,上船?去哪儿?马夫说,到这会儿还不知道去哪儿?去岛上啊!他一屁股把自己砸在椅子上,眯缝着俩醉眼说,能逃的都他妈逃了,到这时辰还在这儿的就他妈动不了窝啦!她从屋里拉出早就备好的皮箱,又忙着要把还在熟睡的儿子叫醒。马夫看她忙得起劲,莫名其妙地问:你干吗?她拉出了第二个箱子,说:我们的船几点开?马夫更加莫名其妙地说:什么船?她站住,看着他。马夫揉揉眼睛,朝墙上的挂钟看了老半天说:船……么?早走啦!然后朝口袋里摸,又是老半天,摸出两张皱皱巴巴的船票。 
  马夫看见眼前这女人灌了水银似的瞪着他,酒全醒了,他突然想起黄副官的话,说这船票是用金条也换不来的。他有些害怕了似的站起身来,将那身皱皱巴巴的军装拽一拽说:那破岛有什么好哇?屁股大点的地方,请老子去老子都不去,憋屈死人! 
  她还是不动,像是全没听见他的话,只瞪着手里的两张船票。 
  马夫看看在晨光中僵立着的女人,那张脸和裸露着的臂膀正发出细瓷般的光辉,他蓦地有种顿悟般的感觉——轰隆!一声炮响,将他震得站立不稳,而他,像是突然间被灵感击中了!他双眼放出光来,凑近那女人说:你们娘儿俩,要不跟我走得了? 
  这话他真是用询问的口气说的,而且立刻得到了回答。那女人猛然转身,将刚刚放到架子上的脸盆端起,一扬手,连盆带水全扣在了他头上!然后,她疯了似的操起立在墙角的扫把,母狮子般地咆哮着,将马夫打出门去! 
  闻老太太紧靠墙壁,全身冷汗浸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当口儿听见孙女晴美叫奶奶。她叫得声嘶力竭。那声音啊比Rock & Roll还强烈地扎痛了闻老太太的神经,让她不堪忍受。她就使劲地摇摆着头,使劲地——睁开眼! 
  那么多的脸,拥塞在她面前,几乎就要抵住她的鼻尖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白的黄的肥的瘦的大的小的好看的不好看的干净的不干净的认识的不认识的,一律忧心忡忡焦虑不堪地将他们空洞如穴的两眼朝她——照着。 
  她被照得浑身焦躁,透不过气来,胸口憋闷着一团火似的,她想叫他们躲开,好让空气自由地流通,好让她顺畅地呼吸。 
  可是她说出来的却跟那无关。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她是从他们的回答里推想出自己说了什么的。 
  妈,您是在家里啊!是潘小百的声音,高喉大嗓的。 
  奶奶,是我的订婚宴会啊!晴美带哭腔的叫声。 
   
  5 
   
  晴美宣布订婚把苏家人吓了一跳。 
  晴美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她于是补上一句,说她要跟凯文·罗夫尼订婚了。若乡撇撇嘴说,晴美跟奶奶学的,语不惊人死不休。百合却不能动了。 
  凯文·罗夫尼?是那个凯文·罗夫尼么?百合眼睛瞪得铜铃大。 
  我就知道罗夫·罗夫尼的儿子叫凯文·罗夫尼。真是么?是罗夫·罗夫尼的儿子么?若乡欲嗑的瓜子硬从嘴边上掉了下来。 
  姐妹俩木雕似的盯着这个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妹妹,难以置信。 
  晴美朝她们点点头,一脸无辜地说是啊,他就是罗夫的儿子没错啊。 
  我说的是那个时装设计师罗夫·罗夫尼!若乡有点不耐烦了。对于晴美的中文她总是没有耐心。他儿子不是有名的导演么?你的那个什么凯文·罗夫尼是导演么? 
  晴美说:我不管他是谁的儿子也不管他是不是导演,我只知道他是我的凯文,我们要订婚了。 
  虚荣!百合说。 
  编的!若乡说。 
  晴美撅起嘴,亮出小钱夹里的照片说:骗你们干吗?不信你们自己看! 
  晴美同时亮出的还有左手中指上那个Tiffany的铂金钻戒。然后晴美向苏和跟潘小百提出要把凯文·罗夫尼正式引见给他们。 
  苏和将那戒指要了来,托在手里掂量了一会儿说:你们是认真的? 
  晴美说:当然。 
  苏和戴起花镜,将戒指的白金内圈上Tiffany几个字看得真切之后又问:他家里什么意见? 
  晴美说:家里? 
  潘小百在一旁翻译似的说:是说他父母是什么意见! 
  晴美笑笑说:只要他高兴,他父母不管他的事。 
  苏和沉下脸说:他父母恐怕连这事都不知道。 
  晴美说:凯文已经40岁了,爸,你40岁的时候还凡事都问奶奶么? 
  潘小百在一旁沉不住气了,说40岁了,比你大18岁。那他是离了婚的?晴美说他没还结过婚呢。潘小百满脸狐疑了,说:那,他是为什么?晴美说什么为什么。潘小百说不结婚啊。晴美说不结婚是因为没有合适的人,现在我们相遇了,这不就要订婚了?我们想啊明年冬天到加勒比海上去度蜜月!潘小百说:你先别蜜月了,我看这人有问题。晴美说:什么问题?潘小百说:美国的事我没你们懂得多,可是我知道的,这个美国人啊中国人啊印度人啊,甭管哪一国的男人啊,到了适龄期不结婚的,十有八九有问题。晴美两条漂成金黄的眉毛拧成卷儿说:妈你说有什么问题。潘小百左边看看闻老太太,右边看看苏和,又喝了一口茶说:不是同性恋,就是性无能。 
  晴美哈哈大笑,说妈,你真逗!人家不结婚不等于……唉,不跟你说了。 
  苏和跟潘小百经过了一番深入细致的调查研究之后决定接见这个未来的洋女婿。会面在愉快友好的气氛中进行,最后双方达成一致意见,选定一个合适的周末为两个年轻人举行订婚仪式。 
  话是潘小百说出来的,当着凯文的面儿,破天荒地没征求苏和的意见。苏和心里憋了气,事后找茬,说什么年轻人,都40了还算年轻人?潘小百说你得了,我看凯文人不错,没有一般娱乐圈里的人那种轻浮样儿,稳重!看着就是好家教。比濮树和稼瑞都不差!美国人也好,媳妇管婆婆不叫妈叫名字,谁也管不着谁,也省得让晴美受若乡那样的气!最重要一条,你看他对晴美那百依百顺的劲儿,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然后她捧着台历算日子,说:一个女人,还要什么? 
  订婚宴会就定在那一天黄昏,就是闻老太太睡去的那会儿开始。闻老太太深夜惊梦从楼梯上冲下来,险些背过气去的当口儿正是宴会的高潮。不过宴会惟一的缺陷是对方父母的缺席。凯文·罗夫尼的解释是,他的父母非常愿意来,只是他们现在远在欧洲。 
  歇了一会子,闻老太太居然喘匀了气。她靠在客厅里那张维多利亚式软椅上缓缓睁开眼说:我是命不该绝。 
  所有的人都应和着她,所有的喉咙都发出声音,在那所有的喉咙制造出来的嘈杂中,一张脸被推到她跟前。 
  棕色的头发眉毛胡子,湖蓝色的眼睛发出羊绒般的光芒。 
  闻老太太呆住了。她先是呆住,然后糊涂了。她想她还没要死啊,怎么就看见这幻象?她悄悄把指甲抠进肉里,觉得疼。不是梦,她想,那就是真的? 
  闻老太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双手紧抓住椅子扶手,想要支撑起沉重的身子,她要凑近那张几十年来只在梦里出现过的脸,看得再真切一点。 
  劳伦斯。她微弱地叫。 
  我是凯文,奶奶。脸说话了。 
  劳伦斯。她再一次叫,你总算来了。 
  我是凯文,奶奶。脸显出困惑的神气,随即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小孙女晴美的脸,猛地凑到她眼前来,像被放大了一般,硕大而饱满。 
  奶奶,他是我的未婚夫凯文!晴美的声音尖脆,颤抖着,仿佛什么事叫她心碎。 
  未婚夫,他是我的未婚夫。闻老太太微笑了。 
  奶奶您说什么呀?孙女的声音已经完全失去了耐心。 
  音乐呢?怎么没有音乐了?闻老太太宽容了孙女声音里的不逊,心情极好地说:圆舞曲吧,来一支,《花的圆舞曲》吧,就是……花的…… 
  人们手忙脚乱地找那张碟,录有《花的圆舞曲》的那张碟,在静悄悄的客厅里弄出些噼里啪啦的响动来。 
  闻老太太径自闭上了眼。她等不及了,也无需等了。她安详地闭上眼,任百合花形水晶吊灯将柔和的光影铺满她的全身。 
  闻老太太如沐春风般的表情阻止了人们要唤醒她的冲动,所有人都对着那张安详的脸,半张了嘴。 
  门铃却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接着是砰砰的打门声,将屋里祥和的气氛搅乱。 
  FEDEX!外面的人高叫着。 
  是联邦快递的急件,不分昼夜及时送抵的特急服务。 
  一只大信封。收信人海伦·闻,发信人劳伦斯·克莱福特。 
  妈!苏和大叫,妈!你等……他一边拼命撕开信封,一边拿眼看那像是熟睡了正在做着甜梦的母亲。 
  苏和从信封里抽出一张大照片,8英寸×10英寸的。 
  照片上有一只带着芦叶芦花的玉蟹,晶莹剔透。 
  美子,去把奶奶的玉蟹拿来!苏和叫道,他的手抖得厉害,一页写满了字的信纸从他手中飘然落下。 
  2003年纽约长岛那个初夏的夜里,闻老太太溘然辞世。她的身上放着一封写满了字的信纸和一件玉器的照片。 


人人都说我爱你
张 楚 
  张楚1974年生,公务员。曾在《山花》、《收获》、《人民文学》等杂志发表过小说。河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 
   
  第一日 
   
  那天苏威睡得早。像他这种已经习惯夜生活的人,晚上不到八点钟就睡觉,是很意外的事。事情是这样的,中午一哥们儿结婚,宴席上遇到几个多年未曾谋面的小学同学。在酒桌上表达惊喜的方式,似乎除了喝酒还是喝酒。况且,像他这种具有酗酒倾向的人,即便人家不灌酒,自个儿也会把自个儿灌蒙了。他都不知怎么回的家。深更半夜跑厕所狂吐一番。望着镜子里的男人井喷,他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 
  本来晚上有场演出,团里要参加下面一个县的消夏之夜晚会,他要为三首比较劲爆的流行歌曲伴舞。也不知团里是否打过电话,想起那个平素就不待见自己的猪头团长,心里难免发虚。心里一虚,酒也醒了大半。脑袋无比清醒,眼前晃悠着酒桌上的那些人。这帮家伙变化真他妈大啊,排骨变肥牛,青蛙变王子。尤其那个叫王竟的小子,小时丑得跟黑鸬鹚似的,天天歪着八字脚上课,没想到这会儿倒成了帅哥,听说在北影进修,还在某著名地下导演的片子里出演一个患失忆症的杀手。据这小子说,影片要去参加戛纳影展的,他有可能获得戛纳影帝的提名。想想自己,曾经是全市的少年围棋亚军,小学一百米短跑的纪录保持者,长大后却当了名舞蹈演员,夜夜给那些妖艳的红鹦绿鹉伴舞……借着酒力就有些伤怀。一伤怀所有不开心的事就连带想起了。 
  前几天他养的那只松狮不知怎么发了春,在街心花园溜达时把一老太太给咬了,买了三支狂犬疫苗不说,老太太还偷偷摸摸报了警,警察催他办养犬证,办一个养犬证得多少钱哪;昨天二姐家的傻外甥宝宝不知跑哪儿了,二姐出去找时忘了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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