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里荒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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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里荒轶事-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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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丫呀!我的小丫呀!这叫我怎么搞啊!”端加荣和闻声跑过来的二 丫抚着小丫的身子哭喊着,号啕着。她抬起头要寻找咬死她小女儿的仇人, 那只狼。一下子就在不远的石头边,看到了那只灰白色的狼。它还没走, 它还在原地,等着人走后它继续来吃这个小孩的尸体。 
      “狼!打死你!” 
     端加荣冲到田里,拿起了她的牛舌镘,对不知如何是好的二丫说: 
      “快去叫登凤阿姨来啊。死鬼呀!” 
     端加荣不顾一切地朝狼扑去,狼紧闭着血糊糊的嘴,向远处逃走。端 加荣拔腿就追,她要与这只狼拼个你死我活。要把它打死,为小女儿报仇! 
     一口气追了两个山坡,一个深沟。她发现她紧紧地跟着它,没有让它 跑掉。在雪地里行走,雪太厚,一步一步都很吃力,她吃力,那么轻快的 狼也好像很吃力,走得太慢。风把眼泪吹干了,眼睛越来越明亮,她终于 看到了那只狼毛色很差,许多地方都脱掉了毛,而且极其瘦弱,就像副骨 架,瘪着肚子,走路打瘸。这是只饿极的狼,而且,她断定是只老狼。走 了一会儿,她还突然感到,这是只孤狼,没有同伴。 
     狼叫起来。当它爬上一个山坡时,向着山里发出悠长、急切的嗥叫:“呜 ——” 
     可是,狼的叫唤换来的不是狼的回应,倒是传来了人的应声。是不是 有人来了?可是那声音很远,很远很远,但却给了端加荣一种支持,一种 希望。 
     狼继续走着,偶尔回过头来,睁着红红的眼睛(因为吃了人肉,它的眼 睛是红的),带着警惕,甚至乞求、无奈、绝望的眼神看着她,希望她饶了 它。 
     我不会饶了你的,你在打什么鬼主意呢? 
     狼隐隐地,不声不响地走着,时不时转头看她。这情景又持续了至少 三里地,进入了林子,进入了一片野生的蜡梅林中,里面榛莽丛生,到处 是常绿灌丛,也没能甩掉她。可也让端加荣的脸上、手上划得伤痕累累。 
     狼啊,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凭什么要咬死我的女儿?我是个苦命的女 人,一心想在这里躲开前夫的虐待,村人的指戳,开一点荒,过一点清静 
 日子,没沾惹你,你凭什么下这种毒手,掐断我的希望,把我往死路上逼 啊?狼,都说人毒,人再怎么毒也不敢杀死我的孩子。我死了孩子,我活 着还有什么意思,拿什么给我的亲人交差?拿什么去堵村人的嘴巴?…… 
     走到一片高坡处,她知道这是雨行崖,过去这里总能听见从高顶上飞 下的泉声,但现在飞泉全冻成一片冰瀑,晚霞亮了,照到这里,像是花开 冰崖。她看到那狼确确实实是一只又老又饿的狼!这更加坚定了能杀死它 的决心。我要割断它的颈子,喝它的血,吃它的肉!我要报仇,我要把它 撕成八十八块才解恨! 
     那狼四腿岔开,站立不稳的样子在那儿喘气,嘴巴发出含混的、呜呜 的吼叫。好像是烦了,好像是绝望和痛苦。它好不容易跳上一块石头,想 伸长脖子大声嗥叫,端加荣大喊一声“杀死你”,就将钁头朝它砸去,那狼 吓得蹿下岩石,又朝前头跑去。 
     这时候,看见了如血的晚霞,照在白雪皑皑的群山之上,端加荣突然 感到一阵虚脱,冷汗直冒。这两天本来人就昏沉,发着低烧,一点劲儿都 没有。女儿被狼咬死了,人就垮掉了半边,又这么一步不停地在雪地上追 撵了十几里地,已达生理极限。气喘吁吁,胸腔里的心脏好像要爆炸了, 血已经涌到眼睛边上,要从眼眶里往外喷出。而且下腹疼痛难忍。天快黑 了,要二丫去喊登凤的不知喊了没有,会不会还有狼在那儿,把二丫也吃 了?……她不敢往下想,害怕,快疯掉……如果就这一只狼,如果她喊上 了登凤……可登凤一个人也不会来,会喊上她丈夫,或者喊上洪大顺。可 洪大顺是个掰子,走不快……登凤一定会去喊王昌茂的。我叫二丫喊登凤, 其实是想让她们叫上王昌茂来。是他的女儿,是他的女儿被狼吃了,昨天 他还要小、r跟他回去的,小丫也赶她爸的路要回二十五块半的,咋就不让 她跟去算了呢,跟去就没这个事,命就不会丢了!命丢了,王昌茂会放过 我吗?他会不会打死我?…… 
     天黑了。天暗下来了。天清似镜,一轮明月从镜子的中央垂挂下来, 像一个圆溜溜的气球。……有一次上街,小丫要买一个气球,我硬是没给 买的,要三角钱,我哪会花这么多钱给买个吃不能吃喝不能喝的空心玩意 儿……现在小丫死了。小丫呀小丫,我可害了你了,你妈为争一口气硬拗 着到这八里荒把你给弄丢了,弄没了,你妈我该死呀!可也是他们逼的, 他们把你妈逼得没了路,我想走出条路却又把你走没了,哇嗬嗬!…… 
     过了鹰窝嘴。她知道过了鹰窝嘴,这狼把她引向何方呢?这狼要到哪 里去呢?这狼已经快死了,却又不死,是想把她引进狼群?这狼是不是要 逃到秦岭去? 
     狼的眼睛盯着她时,绿莹莹的,时不时嗥叫一声。它快死了,她也快 死了。这两条生命在比着脚力,比着生命的长度,比着韧性。她拄着馒头, 连镘头都背不动了,可没有钁头不行,要打死狼;钁头还要开荒的。我是 要开荒的,是不会退却的! 
     雪地的反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她感觉到前头的狼越来越慢,就从心底 聚积力气,想在这儿下手,将狼打死,或者与它搏斗一场!她这么想,当 狼几近停下来时,她终于从喉咙深处爆发出憋了一生一世的力量,大喊道: 
 “杀死你!”就挥起钁头向狼薅去。 
     那狼突然将身子调转了方向,将屁股对着她,四肢奋起,刨出一股雪 粉来。 
     这山上哪来的雪粉,全是雪子儿,黄豆大一颗颗的雪子,像霰弹一样 向端加荣飞来,端加荣完全没有防备,被打得疼痛难忍还眯住了眼睛。强 行睁开眼一看,雪子落下处,没了狼的影子。 
     她揩了揩被雪子砸出眼泪的眼睛,靠着一棵大树四下看着,终于在前 头又看到了那一双狼的眼睛。我不会放你走掉的,就是要追到天涯海角, 我也要杀死你,替我的女儿报仇! 
     在月光下,静默的山冈,鬼域似的森林,深深浅浅的雪地…… 
     已经是半夜了,端加荣困得不行,头沉如石。 
     一个大草垛!不知到了哪一个村子的边缘,狼绕过一个大草垛。她小 心跟着,却迎面撞到一棵树,那树齐眉的地方刚好被人剁了几根树桠子, 就像一束利剑朝她刺来。要是她躲闪不及,一双眼睛就要捅穿了!好险哪! 她暗中惊叹。走着走着,又是一棵树,又是一排树枝桩子,刚好砍到眼睛 那儿!又躲过了,脸却不小心拉开一道口子。定神一看,就是那棵树,狼 牵着我在草垛边转圈哩!毒呀,这老狼!她就知道了,就停住了,手举起 钁头,躲在草垛边,只等狼再转过来。 
     可狼没有转过来,狼不见了。 
     杀死那只老狼是在第二天。端加荣迷迷糊糊地跟着那只狼,不知不觉 已走到东方发白。狼快走到生命的尽头,不停地哼叫,却又时常爆发一两 声凄厉悠长的怪嗥,歪歪欲倒。端加荣也歪歪欲倒。她快倒下了,可她告 诫自己,不能先狼而倒下。眼看着东边的山上露出了一线红光,端加荣在 嘴里塞满了雪,又用雪擦了一把脸,可是她突然感到胸中一阵憋闷,一阵 浓郁的植物气息扑面而来。一看看四周,这不是迷魂塘啊? 
     后面有喊她的声音,这也是在此刻突然出现的。那声音她没听出是谁, 逶迤在远处,可精神为之一振,但是,植物和浓郁的草药的气息浓得化不 开,将她熏得头闷闷的。这就是迷魂塘,有许多奇怪的草药和植物,许多 采药人都是在这里失踪的——它迷人的魂!在雪没能完全覆盖的沟坎间, 那冬天依然郁郁葱葱或半枯萎的硕大无比的虾脊兰、开口箭、八角莲、忍 冬、苦参、鬼桑子、醉醒花草,密不透风。端加荣心想这狼可有心计,把 她引向这个鬼地方,这不是要她的命吗?——就是借刀杀人! 
     端加荣双手握着钁头,想扒开那些植物,却见植物上红烟袅袅,上面 浮出一个红衣女子。那女子驾着烟雾竟跳上她的钁头! 
     端加荣记起村里的采药人讲过,那都是死里逃生的采药人,说是在迷 魂塘会遇见红衣女子,敢情就是这个,这是人被这里的气味熏昏了,产生 的幻觉!端加荣要让自己清醒,她记得采药人说过千万别理这女子,是迷 魂塘的秽物下的障子。你若与她拼命,几天几夜会打得没完没了。最后丢 了命。 
     她分明听见也看见那女子在撩惹她,在唤她,糟贱她。端加荣把钁头 猛挥,想用钁头钁死她,可钁了几下,烟雾散去,那女子依然在镘头上。 
     我是在追狼哩!端加荣忽然记起了自己的使命,我是来与狼拼命的, 狼吃了我的女儿,我是杀狼的,你这妖魔女子,走开些! 
     端加荣强令自己清醒,跟着那狼。可狼和那女子在眼际迭现,有时狼 就是女子,女子就是狼。沟越走越深,雪也越来越深,而且头更昏沉,幻 觉频现,林子里竟然有野兽的骷髅在飞来飞去……这都是障子,狼下的障 子,狼借了沟里的瘴气下的障子。这沟里密不透风,这样寒冷的季节也没 一丝风。她用咬嘴唇让自己清醒,再看那狼,狼正在吃一种草藤,吃沟坎 下吊挂的一种草藤。端加荣也跑向前,去抓狼吃的草,拼命往嘴里塞,一 顿猛嚼,一股辛辣味立马蹿人大脑,石头一样的头顿时清醒了,扩开了。 漂飞的骷髅不见了,红衣女子不见。再看那草藤,原来是钩藤子。 
     不仅清醒,而且力量猛增,她知道机会来了,狼没吃多少这钩藤,正 倚着一块石头喘气,身上肋骨毕现,快站立不稳了。她用尽全身力气大吼 道:“打死你——”那一馒过去,却松松地落在了狼的尾脊上,钁头震掉在 地上。她自己也快倒下了,可她不能放过狼。那狼从钁头下爬起来,正待 再跑时,端加荣猛地扑上去,用最后的力量,死死勒住了狼的脖子。狼歪 过来的嘴巴咬住了她的棉袄,牙齿进入了端加荣的皮肉深处。一阵剧痛, 可她绝不会放手,她更加用力勒狼的脖子,死死掐住,掐住,狼终于松开 了口,身体的挣扎踢蹬也在慢慢减弱。端加荣用一只膝盖抵住狼的肚子, 张开嘴,嗷地大叫一声,就咬住了狼的颈子,她咬住,往深处咬,死咬, 终于咬断了狼的喉咙,一股臊腥的液体冲入口中。她听到了越来越近的喊 她的声音,她用眼角看到了后头一个一步一掰的人,是洪大顺。洪大顺拿 着一把猎叉。 
     她依然死死咬着狼的喉管。 
     他们把那只狼和小丫埋在了一起。在端加荣开垦的田边。用石头垒了 一个小小的坟,让狼垫在小丫小小的棺木下面,作为陪葬。端加荣在那天 呼天抢地地哭着,没谁能拉住她。端加荣拍打着雪、冰碴儿、泥土和石子 掺和的坟堆,哭说着:小丫呀,你可就守着咱们的地儿了,你就在八里荒 扎下根儿了!你这小不点儿的妮子可啥也没看啥也没吃啥也没喝跟着我托 了回人生几年就去了,我该死呀!你奔着我来投我的胎就是让我带你在这 儿让狼咬一口的儿呀!…… 
     村长说你甭哭了,哭也没毬用了,人死不能转来,就只当少生了一个, 这个也是个超生,该罚的款你们还挂着哩,这就了啦,你们也少了笔账了。 乡里会来人的,你先搬到二组去住。 
      “不,我是不会搬的,除非给我调田,把田调了我就搬!” 
      “你这人,再被狼吃我可不管你啦!”村长愤愤地说。 
     大家都骂村长是一个乌鸦嘴。正在劝端加荣搬家的时候,两天不露面 的端加荣前夫王昌茂来了,而且还有他的姐夫、妹夫、妹妹,加上儿子王 天,一大帮子人。他们不是来跟死者告别的,是来抢人和找洪大顺打架的。 他们把小丫的死迁怒于洪大顺头上,认为端加荣是鬼迷心窍被洪大顺哄骗 了到这儿来的。不过这一次他们是连端加荣一起打的。 
     这伙人一来就揪住了洪大顺,把这个走路不利索的人打了个半死,当 着村长的面。又有几个围住端加荣,对她也是一阵拳打脚踢。村长去劝架, 被打折了两个指头。村长只好不管了,并且甩下一句恶话说:“都是一伙胡 毬乱搞不守本分的家伙,让你们狗咬狗。” 
     洪大顺被几个人按在雪地上暴打的时候,王昌茂找他要人,要死去的 人。说你这个掰子真搞得老子家破人亡了,我今天不打死你我不姓王。洪 大顺打得吐血,端加荣怕出人命,不顾一切上去护洪大顺,说这事与他无 关,要杀要剐她担了。那些人又扑上来打她。不仅打她,并且要抢去二丫。 
     这已是她唯一的孩子了,身边的唯一的孩子。儿子王天已不属于她, 今天又参与了对母亲的殴打,虽然被愤怒的李登凤拉开,但还是在一旁骂 骂咧咧,完全向着他爸那一帮子人。二丫不能给你。当他们把二丫带出窝 棚时,端加荣冲上去紧紧抱住她,忍受着那些人雨点般的拳头。 
      “不,你们休想把二丫带走!不!不!……” 
     二丫被两边的人拉得嗷嗷大叫,虽然王昌茂和那几个男将女将一起来 夺,可端加荣抱着二丫就像用铁箍扎住了桶,任由他们打击,就是不松手。 
      “王昌茂,这是我的娃儿,是判给我的,是我的!你们不能让我什么 都没有了!” 
     王昌茂说:“让狼也把她吃掉?你这个臭婆娘,跑到荒郊野地跟男人玩, 把我的娃子玩没了!” 
     端加荣怎么也不放手,二丫就像长在她身上一样。她给二丫说:“二丫, 你不要离开妈呀!不要走!跟妈在一起!” 
      “你们不要妄想,除非把我打死!二丫就在这里!”她的头和背像被人 击鼓一样擂打,咚咚直响,可休想把她那双手掰开。 
      “你们杀了我吧!杀了我,我就把二丫给你们!……” 
     没有谁敢杀她。夺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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