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行我素,甚至明知故犯,反其道而行之。不过妈妈出了小园子就全然不是这样的了。 妈妈从总体上说是一个很认真的人,她头脑清楚,记忆力很强,一是一,二是二,很难糊弄。这大概与她常年为人师表分不开。无论是教课还是做家务,她都一丝不苟,力求完美,所以免不了有些争强好胜。而在人情世故方面她却是简单的,对人好便是热心热肺地真好,没什么拐弯,一辈子都是这样。看人下菜碟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那一套她从来也没有学会。
中国人传统的家庭结构通常是“男主外,女主内”,妈妈把家务打理得妥妥当当,对爸爸也照顾得尽心尽意。他们两人是大学同学,但从来没有听到过他们探讨和争论某个学术问题,妈妈是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摆在一个主妇的位置上。在家里她勤快周到,踏踏实实地过好每一个日子。但是我到了十三四岁却和她合不来,常常顶撞她,三天两头和她发生冲突。妈妈因为自己勤勉,做事毫不马虎,对我要求也非常严格,比如这件事要如何做,那件事要如何做,都有一定之规,被动、拖拉、磨蹭、杂乱和不细致都是她不能容忍的。她脾气又急,事情略微做得不好就要骂我,让我心绪烦躁同时也提心吊胆。
那一段大概是我一生中最急躁的时候。随后几乎在一切方面我都走向了母亲的反面,我身上渐渐有了所有她所不喜欢的毛病。我对自己和他人都没有什么要求,不勤快也不喜欢过于勤快的人,不愿意在家务及琐事上过多地花费工夫,不节俭,缺乏计划性和条理性,除非是非常必要和重要的事情,一般都不去花心思好好盘算,更谈不上精益求精了。总之我喜欢散散漫漫悠悠闲闲地过日子,能忽略不管的事情我统统忽略不管。
我和妈妈在个性上几乎没有一点相同之处。而严肃冷漠的爸爸在妈妈面前则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他不再是冷冰冰的,而是哼着小曲,唱些现编的词儿,内容全是鲜活的家居生活,情绪轻松而快活。妈妈听了总要讥讽和嘲笑他几句,情绪同样轻松而快活。不久前的某一天我听妈妈在说:“相互不喜欢结什么婚?”大约是她看了哪一部电视连续剧的感言。我略一怔,细想她说这句话的确是有充分的依据的。我原先曾以为普天下的婚姻都像我父母这样子的,现在想来像他们这样的婚姻应该说是相当不错的了。那么多年我们家里笑声不断,回头想想,真是很好。
在我们家父母和儿女有着明显的分水岭,他们是家长,我们是孩子,这是一点也不能乱的。尽管可以说说笑笑,但分寸始终在那里,甚至可以说规矩很严,多年的父子绝对不可以随随便便就成了兄弟的。父亲和母亲在对待孩子的态度上惊人地一致,就好像执行着某种严格的法规或者技术标准一样。他们对我们从不溺爱,也不放任,要求我们上进,学习成绩名列前茅,但不许我们张扬和出风头。他们反感好表现、事事冲在前头的人,讨厌爱吹牛说大话的人,如果我们那样,是要挨骂的。
他们也很少表扬孩子,无论考了第一名还是得了全优,他们都认为是应该的,要讨他们的好还真是件不太容易的事。相反他们对我们的缺点和毛病却从不姑息,对我们管得很严。因此从小我就是一个没有什么自信的人,凡事只要做得我父母不说不好就十分庆幸了,心里只有这么一条最低标准,从来也不敢奢望得到他们的夸奖。我自己的体会,这样家庭里的孩子,如果不是得天独厚,基本不会有太多出人头地的心。
父母把他们自己和孩子区别了开来,同时也把孩子和孩子区别了开来。我和弟弟相差不足两岁,上学他只比我低一个年级,但我们两个在家里的地位和待遇是截然不同的。在苏北,尤其是农村,重男轻女的思想是相当严重的。其实中国绝大部分地方都是这样,越贫穷落后的地方越是突出。
我弟弟既是一脉单传的男孩,又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况且一直跟着爹妈长大,算是天时、地利、人和占尽。而且他还是一个长得漂亮出众的男孩,市中心照相馆的橱窗里摆着他扎着红领巾的大幅照片,家里的玻璃台板下也压着许多张他从一个圆脸蛋的婴儿长大起来的照片。弟弟学习很好,而且性格温顺,从来不跟父母顶嘴。爸爸妈妈一发火,无论对错弟弟都是一声不响。如果他害怕和委屈,就会默默地滚下一串泪珠。不知是他各样事情真的做得没有毛病,还是父母偏心他,在我印象里弟弟极少犯错误。他是我见过的最乖最讨人喜欢的孩子,这样的孩子谁不心疼?谁不喜欢?他是爸爸妈妈的心肝宝贝,也是我们家的骄傲,爸爸妈妈毫不掩饰对他的偏爱。
我记得的事例是爸爸每次给我们分苹果总要切得一半大一半小,切完他让我们挑,如果是弟弟先挑,当然没有话说,如果轮到我先挑,他并不走开,等着看我拿大的一半还是小的一半。如果我识趣,当然也没有话说,可是我明知他有这样的意思,心里就是不服气,也不肯让步。——苹果还在其次,他明显偏袒弟弟的态度和不许我偏离轨道的眼神都在刺激我偏要把手伸向大的那一半。这股子拧劲儿其实是随了他的,不过他却一点也不欣赏,反而很恼怒。后果也是可想而知的,我拿了大的一半之后爸爸肯定会骂我,如果我再顶几句嘴,干脆就招一顿打。
记得有一次我一点不拐弯地问爸爸:“为什么要有意切得一半大一半小?”他回答我的话是这样的:“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平均主义!”疾言厉色,而且理直气壮,丝毫不容我辩驳。而且这句话在当时的情形下也是绝对不可以辩驳的,因为毛主席曾经这么说过。爸爸言辞犀利,这方面他颇具才华,尤其是经过了政治运动的洗礼,也颇有斗争经验。同时,他也在无意中告诉了我这个世界上的某一条准则,就是一个人想得到“公平”其实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而没有公平的时候要学会适应和面对。 渐渐地我总算学乖了,知道了如何面对这样的选择。如果让弟弟先挑,我心甘情愿,因为他是我弟弟,我比他大,大的应当让着小的,就是我没有也要让他有;如果让我先挑,我一定自觉自愿拣小的一半,同样因为他是我弟弟,他比我小,大的应当让着小的,就是我没有也要让他有。这是以不变应万变,不仅是适时适地的自我保护,也是退后一步天地宽,还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我懂得了凡事应该顺势而为,不可强求,运势不够的时候要忍耐,要耐心地等待时机。这是我们中国人博大精深的处世哲学。我想一只苹果(实际上也就是半只苹果)能给一个孩子的也就是这么多了吧。
其实我内心里一点也不爱争执,觉得这些都很无所谓。我爱我的弟弟,他也实在是非常讨喜,而且我们两个非常要好。我和他共用一个卧室,中饭和晚饭时间一起收听收音机里的小说连播,在一张桌子上写作业,一起去上学,一起出去找小朋友玩,一起养小鸡和小猫,一起做些小坏事,对某些人爱屋及乌,对另一些人同仇敌忾,我们甚至有一些只有我们两个人才懂的小暗语。稍大一点的时候我这样想,我和他是两个因为偶然才成为不同的人,我们完全有可能你成为我、我成为你,我们是按着同一配方制作而成的。
在我眼里弟弟聪明而出色,优点很多,没有短处,是神灵捧在手心里的幸运孩子。他精细、精明、精致,极少有失手的时候。他几乎没有挨打的经历,在学校里也从来没有受过老师批评,但我知道他也并不是一个老实呆板的孩子。那时候学校里一会儿是开门办学,一会儿是学生“反潮流”,课堂秩序十分混乱。学生经常在课堂上起哄,让老师讲不下去。遇到这样的事情学生都兴奋异常,弟弟也不例外。有一天他在午饭桌上说起他们班级又闹课了,同学在课堂上高声说话,还和老师对骂,把老师都给气跑了。爸爸妈妈问他:“你呢?”弟弟便发出很响的带拐弯儿的哼叫声“呣—呣—呣—呣—呣”,他紧抿着小嘴,表情端庄。爸爸妈妈和我哈哈大笑。
弟弟在人前的样子很文静,话不多,不过跟他极熟的同学却知道他其实挺活泼也挺能说的。每天中午放下饭碗他就去学校了,那个时间教室里人不多,他一边写作业一边跟前后桌的同学嘀嘀咕咕地讲废话,可以一直说到老师的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和他坐得很近的一个女生对我说他太让她惊讶了,不仅活跃,而且深藏不露。他甚至连爹妈都骗过了,说给他们听恐怕也不会相信,因为他们认定他是一个不声不响十分听话的乖孩子。
关于弟弟的另一面还有一个例子也很有趣。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很馋的人,对于好多我觉得非常好吃的东西他都没啥特别的兴趣,但他竟然把厨房里准备下锅的生东西偷偷地尝了个遍:生的青菜、生的菠菜、生的茭白、生的土豆、生的鸡血、生的鸭肉还有生鱼、生肉等等。有一天他忽然滔滔地告诉我生菠菜涩嘴,生的猪心有一股甜腥味,生苤蓝吃了胃疼,生鸡血太恶心了……真让我目瞪口呆!我问他怎么会想起吃生东西,他平淡地说了两个字:“尝尝。”
其实更令我吃惊的还不是他暗地里偷吃那些生东西,而是他好孩子表象之下的那些莫名其妙的怪念头。在我眼里这才不一般呢,用现在的话说是“很酷”、“很另类”。他实在是太好玩了,我真高兴在自己家里就隐藏着这么一个会不动声色地胡作非为一下的革命好同志。
在某些时候我对弟弟的感情更接近父母,我对他很怜爱,而且处处都想着要保护他。还是在上小学的时候,一天中午我们一起去上学,在一条狭长的巷子里我们被一帮街头的小痞子围住了。那时候有一些社会混子和不爱学习的学生纠集在一起,成天游手好闲,偷东西,打群架,撩鸡斗狗,还分出好多帮派,老实本分的人都害怕他们。我们也搞不清楚这些小痞子是哪个帮派的,他们气势汹汹朝我们逼近的样子让我们知道在劫难逃。其实我们并没有招惹他们,也没有得罪他们,但他们就是不放过我们。他们仗着人多,对我们拉拉扯扯、推推搡搡,说一些非常难听非常下流的话。
我们一直在想办法避开他们,我们左奔右跑,想甩掉他们。但因为弟弟也在里面,所以我不敢跑得太快,怕他一个人落了单,被他们欺负。这帮人很容易就追上了我们,拳头没头没脑地打了过来。他们还把石头砸进水塘里,我们的衣服和书包都溅上了泥水。当时正是中午时分,上班的上班,午睡的午睡,巷子里安静极了,没有一个人经过。我们打不过他们,跑又跑不掉,也找不到人来帮我们,当时的感觉真是绝望。我们被他们打散,我好容易逃到大街上,看到弟弟也逃出来了,真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我仔细地审视他,他安然无恙,竟然连身上的衣服都是干干净净的,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当时我真觉得自己是无所谓的,弟弟却是绝对不可以出一点的差错和意外,他是爸爸妈妈和我的眼珠子啊!
弟弟小时候体质单弱,常常生病,他总是重复生同一种病:高烧、呕吐,有时还剧烈地咳嗽。他生病时症状来势凶猛,必定要到医院挂水才能好。我记得爸爸在夜里用自行车驮他去医院,我和妈妈一边一个扶着他。一路上我们默默无语,或者说一些盼他早点好起来的话,都是一些短小的感叹句,语气里饱含着焦虑和无奈。深夜的马路上除了我们一家空无一人,街上回响着我们三个人的脚步声,路灯光把我们的影子缩短了再拉长,拉长了再缩短,有一种孤寂无助的感觉。有的夜晚特别冷,弟弟被妈妈用棉袄和大衣像粽子一样层层包裹。他叉开双腿软绵绵地趴在自行车座上,摇摇欲坠的样子。他小声而无力地嘟囔着:“难受,难受,难受!”那一刻我真恨自己不能替他。 弟弟一病姑妈就跑来了,她把脸伏在枕头边上轻声地问他想吃什么,只要我弟弟说得出,她一定办得到。姑妈是一个苗条漂亮的女人,长得很像二三十年代的电影明星。她也有一点明星的派头和脾气,擅交际,花钱不在乎,什么东西都舍得随手送人,有时候也颇任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因为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她的事情都是自己做主。她早早地参加了工作,早早地出嫁了。她嫁的是自己的大表哥,婆婆是她嫡亲的姑妈,是所谓的“亲上加亲”。
从前这种“亲上加亲”的婚姻很多,在当地和我们家族里都有着悠久的传统。《红楼梦》里贾宝玉和薛宝钗也是“亲上加亲”,如果贾宝玉娶的是林黛玉,我姑父与姑妈之间的血缘关系与他们就完全一样。那时候姑父(他也是我的表大伯)是县里的一位干部,官当得好像还不小,姑妈家的物质生活条件远比我们家要好。平常只要有了一点时新的和好吃的东西,姑妈就会拿过来,让我们一同分享。
姑妈对孩子很宠爱也很放任,她喜欢我们,我们在她家里可以随便玩,随便说话,不受拘束,还可以见什么吃什么,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她都不说我们。姑父是个好脾气的人,他本来就是我们的亲戚,又很看姑妈的面子,也是从来不说我们。我们有任何心愿——花钱的和不花钱的,姑妈都会想方设法尽量满足。所以我们北京和南京的表哥表姐寒暑假都喜欢到他们的大妈家里,过一段自由快乐的时光。即使在政治气氛比较紧张的时候,姑妈也保持了生活情趣。
她喜欢拍照,家里有许多她姿态各异的美人照;她也喜欢把我、弟弟和她自己的女儿打扮起来带到照相馆去拍带背景的照片,我们足不出户,照片洗出来身后就有南京长江大桥和美丽的椰子树;她用炼乳和蔗糖自制饮料,灌在大号的盐水瓶里送到冰库里去冰(那时候电冰箱还远远没有进入家庭),很像现在的冰霜和奶昔;她带我们去店里吃东西,还给我们买一些奢侈的小玩意儿。有一次弟弟委屈地说他还一次没有去过龙冈呢,姑妈说这个容易,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