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 (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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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 (卷三)-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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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二十天。

    “这太慢了!”少安着急地叫道。

    但没有办法,他只能回村去耐下心等待。

    可是刚过三天,石圪节的信贷员就跑来说,他申请的贷款县农行已经批复了。信贷员惊
讶地对少安说:自他当信贷员以来,县农行还没有这么快就批复这么大宗的贷款!

    孙少安心里明白,是根民给周县长打了电话,才如此迅速地解决了他的问题。现在这社
会,即是办正事,也得走旁门拐道!

    这样一来,他就得立刻动身到河南巩县去提货了。临走前,秀莲连夜为他出远门而打点
行装。

    到河南去!这对少安来说,也是一次非同寻常的经历。在此之前,他最远只到过黄原。
现在,他将不仅走州过县,还要通过本省省城,到外省去办一宗大事。过去,都是河南人到
他们这带来做生意;而现在,黄原人也要涉足那个漂泊者们的故乡去了。

    中国的大变革使各省的人都变成了不安生的“河南人”。如今,汽车、火车、轮船、飞
机,客员急骤暴满,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各地的个体户生意人。最有趣的是,大多数火车卧铺
的软席都被这些腰里别着大把人民币的生意人占据了。瞧吧,这些人穿着粗劣的西装,脖项
里挽着结死蛇一般皱巴巴的领带,操着醋溜普通话,蹬着脏皮鞋,理直气壮地踏进了铺红地
毯的软卧房间;而把许多身份优越的老干部挤到了拥挤不堪的硬卧车箱。干部有权,但权力
有限。人民币魔力无边,只要肯出高价,二道贩子手里有的是软铺票。至于软铺票如何流入
二道贩子手中,普通人只有想象的权力,以后这种局面一直维持到一九八七年,铁道部才不
得不发了一个专门文件予以限制——因为铁路上连外宾的软卧都不能保障了。

    一九八二年夏天从黄原山区出发的孙少安,还没有这种气派。他仍然属于贫困地区那些
痛苦创业者的行列。他的装束在石圪节一带农民中间就算是很“现代”了,其实仍然是一副
土包子模样。他身上装着一点有限的钱,勉强可以去河南打个来回。当然,他已经远远不是
杰出的柳青所描写的那种五十年代的创业者形象,到外地办事还背着家里的馍,孙少安甚至
很有气魄地在个体商贩那里买了两条高价“红塔山”牌香烟,以备一路上应酬。

    他在黄原没有停留。

    他在铜城也没有停留。

    他甚至在繁华的省城也没有停留。

    他心急火燎,坐罢汽车,又坐火车,急迫地向河南赶去。制砖机提不回来,一切都无从
谈起!再说,那是一件万把块钱的东西啊!一点都不敢大意!

    本来,他应该从铜城拐到大牙湾去看看弟弟。或者至少应该在省城停留一天,去看看上
大学的妹妹。说实话,正是弟弟和妹妹有了出息,才使他对生活更有了信心,以至于激发起
更大的雄心和魄力。他很想顺路见见这两个亲人,可又实在耽搁不起时间。看来只能在返回
时再去看望他们了。

    少安是第一次坐火车。他找了一个靠窗户的座位,听着车轮在铁轨上的铿锵声,出神地
望着车窗外绿色无边的中部平原。最使他惊讶不已的是,眼前竟连一座山也看不见了。啊
啊,世界上还有看不见山的地方?

    列车喧吼着驶过辽阔的中部平原,在闻名天下的三门峡跨过铁路大桥,进入河南省。这
里的黄河已经很宽阔了。少安觉得,几年前他去山西丈人家买那头骡子时,也曾在一座大桥
上仔细看过黄河。不过那里的黄河水面很窄,桥也没这里长。想当年,他是骑着光脊背骡子
过桥的,而现在坐着火车跨过了这座更为壮观的大桥。那时过黄河,他是为了买头骡子;现
在他却是为自己的砖场买一台价值近万元的机器!

    孙少安带着创业者的激情,一到河南巩县,立刻就办妥了制砖机的事。

    等他返回省城,算了算时间,觉得制砖机几乎和他同时出发直达铁路终点铜城,因此无
法停一来去看妹妹,只好遗憾地即刻向铜城赶去。

    现在,他连到少平那里走一趟的时间也没有了。从铜城把制砖机运回双水村,需要很快
在此地包一辆专车。可是他在铜城人生地不熟,到哪里去包车呢?

    他突然想到了他们村的金光明。听说光明去年就调到这里,当了原西百货公司驻铜城采
购站的站长。

    他费了好大劲,才在“劳动饭店”找到了金光明——原西的采购站在这里长期包着两个
房间。

    金光明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看来不象个商业干部,倒象个大学讲师。他很热情地接待了
少安。尽管金家的人都对他二爸孙玉亭反感透顶,但这几年对他们一家人还比较尊重。这种
新关系最初的建立,应该归功于少平——我们知道,正是他利用给金光亮家的三锤补习功
课,才打破了金、孙两家将近十年的“三不政策”。

    同村人突然相逢在异乡倒使两个人都感到十分亲切。当少安向他提出他的困难后,神通
广大的金光明二话没说,很快就跑出去给他联系好一辆车。

    “正好,”金光明高兴地说,“我给我哥买好了两箱蜂,还发愁没个熟人捎回去呢。这
下咱俩的问题都解决了!”“那还有啥问题!蜂可以直接运回咱们双水村。”少安说。“先
还不敢运回村里!你先捎到原西城我一个熟人家里,这人是个养蜂行家,罢了叫我哥到城里
去,先学一学,再把蜂运回去。你知道,我哥没养过这东西,一下运回去,他老虎吃天,无
法下手!”

    光明立刻给原西城他的熟人写好一封信,交给了孙少安。他然后感谢地对少安说:“你
还是有气派!敢弄这么大的事!我哥和我弟弟虽然生活没什么大困难,但钱也不宽裕,买化
肥常得我操心。归根结底日子要自己过哩!我给我哥买了两箱蜂,弄好了,也是来钱处。我
弟弟的情况稍好些,听说光辉媳妇在咱们村的公路边上卖茶饭,还有些收入……”“收入不
错!”少安说。

    当天晚上,光明在另一间房里临时搭了个铺,少安就在这里睡了。

    第二天,他坐在包车的驾驶楼里,拉着他的制砖机和光明捎给他哥的两箱子蜂,离开了
铜城。

    他在黄原住了一个晚上。当天下午,他跑到东关去打问雇用一个烧砖师傅。原来的师傅
在他的砖场关闭后就走了,现在他不得不另雇人。烧砖是技术性很强的活。需要有个行家指
导——哪怕掏大工钱也得雇个内行师傅。

    交运的是,他很快就找到了一个人——也是个河南人。不过,这人说不能马上跟少安起
身,得把他手头的瓦盆卖完才行。

    少安一听说他卖瓦盆,心中不免有些疑问:他究竟会不会烧砖?他随即拐弯抹角问了这
人一些烧砖的事,河南人倒也说得头头是道。

    于是,少安现场拍板,把他的住址留给了河南人;这人保证说,他过几天一定会及时赶
到双水村。

    在黄原顺路办完这件当紧事,第二天少安就回到了原西。他先到城里卸下了金光亮的蜂
箱子,然后在中午前后回到了亲爱的双水村。

    从离开村子到返回来,他一路上只用了八天。

    他的返回对双水村来说,当然是一件大事!尤其是那些企图指靠他的人,一听说他回来
了,立刻兴奋地纷纷从金家湾和田家圪崂赶到了他的砖场。人们笑逐颜开地抚摸着他买回来
的庞然大物,把这钢铁家伙看成是他们共同的财神爷。田五在闹哄哄的人群中说开了“链子
嘴”——孙少安,走河南,买回个东西不简单,嘴里吞下泥疙瘩,屁股后面就屙砖!

    众人的热烈情绪使少安深受感动。在生活中,因为你而使周围的人充满希望和欢乐,这
会给你带来多大的满足!


第十四章

    几天之后,卖瓦盆的河南人不失前约,如期地来到了少安门上。

    河南师傅一到,少安的砖场就重新开张了。他一下子雇用了村中三十几号人马,开始另
建四个大烧砖窑;同时开动新买回的大型制砖机,打制砖坯。

    自实行责任制以来,双水村还没有过这么多人聚在一块劳动。村子南头这个小山湾里,
机器的吼叫和喧腾的人声不免叫人想起当年农业学大寨的场面。但今非昔比,这里不再有红
旗和高音喇叭,而是主要的是,这砖场属于孙少安个人,其他人都是来赚他的“工资”——
男劳一天三元,女劳一天一元五角。少安的媳妇贺秀莲,脸上带着出人头地的满足,既是她
丈夫的“副统帅”,又是给众人记工的会计。所有来这里干活的人,都是双水村目前的“穷
人”;有田家圪崂的,也有金家湾的。孙少安尽量满足了村里所有想来他这里赚几个紧用钱
的村民。有些家户的男劳还要忙自家地里的农活,他就让他们的婆姨和子女来上他的工。他
的行为大得人心,双水村有许多人为他歌功颂德。

    他二妈贺凤英也来了。她还当着村里的妇女主任,只不过这职务早成了个名义。几年
来,她和她丈夫在村里都没什么“工作”可做。那光景依旧过得没楞没沿,她不得不屈驾来
侄儿这里赚几个买化肥的钱。少安夫妻不好意思叫二妈也和众人一样去刨土挖泥,只好让她
帮秀莲在家里做饭。

    孙少安搞起这么大摊场,又雇用了村里这么多人,在东拉河前后村庄马上传扬开来,有
些邻近村庄没办法的庄稼人,也跑来想上他的工。他赶快婉言谢绝了。现在这么多人就够他
心惊胆颤的——一月下来光工钱就得开两三千块!实际上,他最多用二十几个人就够了,只
是因为同村人抹不开面子,才用了如此多的人——他这样做完全是出于一种人情和道义感,
而不是他有多大经济实力。

    众人在这时当然不能象在自己地里干活,可以随便晚出早归,得象以前的生产队一样,
天明出工,天黑收工。

    后半晌,那些从自己地里早归的村民,都不由纷纷串到这里来,蹲在砖场周围,观看少
安的红火场面,在这些旁观者中间,有时也能看见我们的孙玉亭同志。

    热爱集体场面似乎是玉亭的天性。尽管他也知道,这场面和当年的农田基建大会战屁不
相干,但几年来他终归又看见了一群人凑到一块劳动的场面,不能不使他触景生情,唏嘘感
叹。有时候,在这纷乱的人头上空,他恍惚看见一面面红旗在风中招展……别了,往日那火
红的岁月!

    孙玉亭蹲在侄儿的砖场边,吸着从他哥烟布袋里挖来的旱烟,心绪烦乱地思前想后,不
时用手指头把流在嘴唇的清鼻涕抹在他的破鞋帮子上。世事变了,他还是一副穷酸相,一身
破烂衣服,胸前的钮扣还是缺三掉四,旱烟照样由他哥供应。要不是大女儿卫红已长成个懂
事姑娘,相帮这对“革命夫妻”种地,一家五口人恐怕连口也糊不住。这不,凤英现在也只
好投在“资本主义”门下,赚几个“下眼”钱。

    玉亭不仅光景没变,其它“爱好”也没变。他一直不间断地到小学教师金成那里取来报
纸,抢着赶天黑看完(晚上他点不起灯),如此关心“政治”的人,至少在东拉河一带的农
村实属罕见!

    由于玉亭经常看报,因此在任何时候都很了解“目前形势”。

    当侄儿扩建后的砖场装起第一窑砖坯的时候,对“目前形势”很了解的孙玉亭,忍不住
给侄儿出了个“点子”。他对少安说:“目前报纸上正宣传帮穷扶贫的万元户哩!你比他们
报纸上宣扬的那些人都突出!因此,你要叫人知道你的光荣事迹哩!”

    “怎?咱自己给报纸上写稿子表扬自己?”少安笑着对一本正经的二爸说。

    “还要咱自己写?只要你闹腾一番,他上面的人抢着报道哩!”孙玉亭嘴一撇,惊奇办
大事业的侄儿竟然如此缺乏“政治头脑”。

    “你说怎闹腾哩?”少安仍不明白他二爸的意思。“嗨!这有什么难的?你干脆弄个隆
重的点火仪式,给乡上和县上的机关发出请贴,让他们都来参加。你破费一点钱,办几桌酒
席,晚上再包一场电影,把气氛造得轰轰烈烈。你现在又不是出不起这两个钱?再说,钱是
小事,关键是个政治影响!你既然要刮风下雨,为什么不先来个吼雷打闪?你连光荣都不会
光荣!”孙玉亭说到兴头上,竟然居高临下指教开了侄儿。

    二爸的一番话倒使少安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个破败的“革命老前辈”现在还保持着这么
高昂的“政治”激情。

    吃惊之余,少安才细细思量,他二爸这个提示说不定还有些“意思”哩。说老实话,在
此之前,他可从没往这方面想。因为村中许多人缺钱花而求到他门上。他也诚心想帮助这些
人,这才促使他扩建了砖场。既然如今事情到了这一步,按二爸说的,宣扬一下又有什么不
好?孙家已经晦气了几辈子,利用这机会冲冲晦气也值得!另外,那年他冒充了一回冒尖
户,心里很不美气,总想堂堂正正在世人面前“光荣”一回……好,现在这也许正是个机
会!

    不过,他又盘算,人家上面的干部会不会接受他一个老百姓的邀请,来参加这样一个仪
式呢?

    当他吱唔着对二爸提出这个疑问后,孙玉亭立刻胸有成竹地说:“没问题!上面正打着
灯笼寻找这号先进典型哩!出了这号典型,也是他们的成绩。不怕!这事如果你情愿,就交
给我来办!准保落不了空!”

    孙少安被他二爸煽得心火缭乱。他即刻去征求“内当家”的意见。秀莲满心支持,说:
“二爸这主意好!过了事情,你还能认识上面的干部,以后也好办事!”秀莲把孙玉亭策划
的“政治活动”说成了“过事情”——就象农村办婚嫁喜事一样,尽管说法不同,基本也就
是那么一回事!

    少安放话以后,孙玉亭立刻紧张地行动起来,他就象当年帮助田福堂“闹革命”一样,
拖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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