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语言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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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语言的生活-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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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云秀的胸口剧烈地跳了几跳,云秀想断手终于出场了,花银剪纸里的人物和故事情
节纷纷从后台走到前台,满库的台词也逐渐明朗,那些乱麻似的结很快就要解开了。
    云秀觉得那只木箱像厚实的唱本,而那把锁则是唱本的结,结没有解开戏就无法进
展。满库的鼾声沉沉浮浮依然响亮如从前的每一个夜晚。云秀摸到满库的钥匙,钥匙喳
喳地叫唤着。云秀走向满家的秘密。
    咋地一声,铜锁被钥匙捅开了。云秀点亮灯,看见木箱里摆放着花银的衣裤和头饰,
一张大红的剪纸压在箱底。云秀把剪纸拿出来,看见一男一女贴在一起舞蹈着。云秀知
道这张剪纸一定是花银的母亲所剪,随嫁妆一同来到满家。农村的母亲们常常用这种方
式,提醒自己的女儿如何做新娘。箱子里没有什么特别的,除了衣物便是头饰。云秀伸
手拨弄熠熠烟闪闪的头饰,看到一只金灿灿的戒指。满库说你怎么动她的东西。云秀从
箱子边跳起来,箱盖眶地合拢,扇起一阵风,灯苗摇摇曳曳。云秀说,我以为是她回来
了,吓得我半死。满库重新打开箱盖,说这都是她娘家的东西,我一直给她保存着。她
妈想把箱子要回去,我不给。她妈还不是想要那些带金带银的。满库说着,把那只戒指
拿了出来。满库说从前她总喜欢戴着这只戒指,过节的时候还戴那些银制的头饰,如果
喜欢你就拿去戴吧。云秀接过戒指往右边的中指上套。满库说左手,她总是戴在左手的
中指上。云秀又往左边的中指套,套了一阵,仍套不进去。云秀说戒指太小了,我换个
手指行不?满库说不行,不是戒指小而是你太胖了。满库抢过戒指,丢进木箱,戒指划
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云秀说那么好的东西,锁在箱子里,可惜。满库说你太胖了,少吃
点饭学做点事,等体瘦点了,我再给你。花银她妈说把戒指还给她作个纪念,我不给。
现在我帮她找回了女儿,哪天我把女儿和戒指一起送到她府上,她一定高兴的。
    那时候木箱也是这么锁着,钥匙吊在满库的腰带上。花银刚入土,坟墓就砌在大均
家的屋后。花家的人开始拆大均的房屋,满库依然沉浸在悲痛里,和那根纸幡陪着花银
的坟墓。他仿佛站在贫困与富有的边缘,那些拆房的人是财富的使者,他们将把大均家
的房屋拆除,再起在满库的屋基上。大均的染坊也将属于满库。满库没有好事即来的快
意。满库依然是一无所有的满库,深深地怀念自己曾经拥有又被大均掐死的女人。满库
看见岳母朝自己走来,岳母的眼睛红肿如桃,悲伤全部写在脸上。岳母说满库,你的钥
匙呢?我想看看花银的东西,我想要点东西回去留作纪念。满库说你是不是想要那只戒
指,还有那些头饰?你真说得出口,你的女儿骨头还没有冷哩。花银的东西我一个也不
给,全部给她留着。她死了我也不再娶女人了,只要我不娶另外的女人,我仍然是你的
半个儿子。岳母说我给女儿的东西,要个纪念不算过分吧。满库说过分,怎么不过分?
如果你女儿还活着,你有脸说这些话吗?满库直起腰杆,迈开细小无力的步子,身板如
一截朽木小心翼翼地往家里走。岳母没有听到满库的哀叹声,只觉得满库腰带上的钥匙
沙沙地高唱起来,响声铺天盖地。
    岳母像一只中弹的狼,哀嚎声如热气腾腾的血,从嘴里不断地冒出来。岳母对着那
堆黄土说,女儿呀,你当初怎么看中这种没心没肝的人。岳母去追满库。岳父听到哀嚎
声,从满库家闪出来,拦住了痛不欲生的岳母。岳父说为了一个破木箱,你怎么比死了
女儿还伤心?岳母说钥匙,你去把那串钥匙要来,你根本不知道箱子里有些什么!岳父
说染坊都全部给他了,还在乎一只箱子?箱子里有些什么我最清楚。
    当初满库只有一身气力和几间破旧的茅屋,花银遭到了父母的强烈阻拦。花银的勇
敢和坚决来自那双劳动的大脚,她坚信自己能养活自己,不必再奢求其它。父亲只允许
仆人们在箱子里装上几件破旧的衣物,然后加上铜锁,把钥匙捏在手里。父亲指着箱子
像指着花银爱情路途上的石头,说你要跟满库,你就跟吧,老子没有什么东西送你,只
有这只箱子。花银绕过阻力,跌跌撞撞地奔满库而去。那是个风雨欲来的日子,春天的
雨水躲藏在乌云里,沉重得快要滴落下来,万物开始勃发。母亲看着女儿像一粒种子,
落向那间茅屋,既绝望又怜悯。母亲看见父亲颤抖的双腿,在春风里慢慢地倒伏。母亲
抓过钥匙,说你回屋休息去吧,我们不再管她了。母亲后来朝箱子里偷偷塞了一些银两、
头饰和那只戒指,父亲一点也不知道。母亲叫仆人把箱子送过去。三天之后,母亲才把
钥匙交给花银。母亲站在门槛外边,把钥匙递到花银手上,说要说的话全都在箱子里。
花银说进门来坐一坐吧。母亲没有应声,站了一会后,默默地走开了。花银打开箱子,
那些银两对她极为有用,而那教她如何做新娘的剪纸已经成了迟到的提醒。
    在满库单调的回忆中,大均的第四个孩子呱的一声出世了。启屋和云秀都暂时没有
听到喘息声和呻吟声。云秀觉得满库的控诉像那些一炒再炒的旧饭,已经没了饭的味道。
满库的回忆缺少其他声音的伴奏显得乏味。云秀从满库的回忆里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
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云秀说你就不能少一个夜晚不讲吗?我要睡觉了。云秀扭动着戏班
里常扭的屁股,走出堂屋。满库说满斗——叫你妈回来,叫她听完了再去睡。吃满家的
饭,就得知道满家的今天是怎么来的。满斗站起来,嘿嘿地干笑。满库说叫,叫妈。满
斗叫妈——满斗话音未落,堂屋的人都听到呱的一声长嚎,这声音从大均家飘荡过来,
像村里敲响的铜鼓,宣告着一件事情。云秀从房间里扑出来,看见满库中断了回忆。满
库说大均家又生了一只狗仔,真能生。满库说这话时,眼光打在云秀的腹部。满库没有
看到他所期盼的。他发觉云秀瘦削了许多。
    满库第二天早晨摇摇摆摆地来到大均家。自从有了云秀之后,满库很少这么早起床。
天上已经亮堂了几片,这天依然阴沉着脸,挂着几颗星辰。风在年关即来的隆冬欢畅地
扫荡着。满库见大均正蹲在门外,嘴里含着一根烟。大均双腿夹住箩筐,右手捏着绳子
往箩筐上穿。大均穿得很吃力。绳头塞进孔眼了,大均吐掉烟,用嘴叼稳绳头,再腾出
右手来拉绳子。绳子被拉得噗噗响,仿佛女人们纳鞋底的那种声音。大均的二仔披着一
件单薄的衣服,咚咚地跑出门来屙尿,那线尿一闪一闪地没有气力。满库发觉二仔没有
穿鞋,脚上裂开了许多纹路。二仔边厨尿边说,爹,我不去背盐了,我要过年,天又这
么冷。谁家的猪嚎叫着,像是被杀的那种悲观的嚎叫。风送来一阵血腥味。大均说不去
背盐,你吃什么?再偷懒,老子砍断你的手。二仔后完尿,扑进大门。大均对着二仔的
身影喊,快腾你的背篓。
    大均回过头,看见满库已站在自己的屋檐下。房屋被拆之后,大均便在村东头立了
这间茅棚。茅棚很矮,满库的头快要顶到屋檐上了。大均说满老板,你来买盐,你来要
盐啦。满库说我来向你道喜呀。大均说有什么喜事,值得你跑来。满库说昨天夜里又生
了个放牛的或是喂猪的?抱出来看看。大均把穿上绳索的箩筐滚到门角,说又生了个放
牛的,有什么喜,他是来抢我们饭吃的。满库看见大均猛吸了几口烟,红红的烟头贴到
了大均的嘴皮上,大均像是被烫了,嘴皮跳了跳,烟头从嘴皮处落下来,在地上散成一
团火星。大均对着门里喊,他妈,把娃仔抱出来,给满老板看看。
    满库看见疲惫不堪的贺凤,抱着大堆布片和一串惊哭声从间口挤出来。贺凤是大均
的小老婆,贺凤的身后跟着大均的三个娃仔,娃仔们像是武士,护卫着他们的母亲。大
均的大老婆刘来最后从门口冒出来。刘来一手绾着头上的发辫,一手提着背篓,像是要
出远门。满库看见一个胖乎乎的孩子,在布片里哭。满库把指头戳向孩子的嫩脸,孩子
又是一声尖利的哭叫。满库说大均,这孩子不像你。大均说管他像不像,只要是他娘身
上掉下来的肉,长大了他就得听我的。满库说昨晚我算了一夜,发觉你老婆怀上这孩子
的时候,你已经挑盐去了。贺凤的脸上走过一阵红,贺凤说满老板,莫要作贱人,他杀
了你的老婆是不对,但你别再折磨我们了。贺凤说完,抱着那堆哭喊返身进屋。大均的
三个小孩站在门口,目光像利箭射在满库的身上。满库拍打衣襟,像要抖落些什么。孩
子们依然一动不动。
    大均把两只箩筐担在肩上。大均说满老板你坐,我去挑盐了。野仔们,走。大均的
呼喊摇动了他那些木桩似的孩子。孩子们和刘来都背着背篓,满库看见由大而小的背篓
像一串省略号,跟在大均的两只箩筐后面,朝村外摇去。满库看见一根木桩仍直挺挺地
站在门口。是大均的三仔,脸上挂着鼻涕,鸟仔像孩童们冬天里玩的陀螺,从开裆裤的
破口露出来。满库伸手捏了捏三仔的鸟仔,说你怎么不去挑盐。三仔说我服侍妈。满库
说你连自己都管不了,还管你妈。满库退出大均家的屋檐,走了几步,停在三仔的视线
里。满库说你爹太心狠,你妈刚生仔,他也不管。三仔没吭声。大均他们踢踏的脚步声
雄壮地响远了,满库走出很远,才听到三仔说:你少管闲事。满库不愿跟小孩计较,但
这毕竟是大均家三年来的第一声反抗,有些刺耳。在大均家,满库好久没有听到这种声
音了。
    因为风寒的缘故,满库从大均家回来,便朽木似地倒在床上。鼾声如水泡突然没了,
呻吟声却像瘟疫般从满库的嘴里扩散。满库不让云秀离开床边,满库说花银在他病的日
子里,常常是坐在他的脚头纳鞋底。云秀坐在满库的脚头,觉得满库的脚奇臭无比,与
其这般枯坐,还不如找点事做。云秀拿起花银的剪刀,开始剪鞋样。
    满库渐渐沉入睡眠,被子如水覆盖他的躯体,不时有一两声呻吟像没了的水泡又从
水底冒出来,提醒云秀是在陪伴着一个病人。满库的呻吟中夹杂惊叫,云秀觉得惊叫声
像是有所表达,但最终又未能表达什么。正午的阳光从窗格子游到床边,剪刀上闪出几
片亮光。像是疏通了水道,一声尖利的惊叫之后,满库说我听到了,我听到他们挑盐的
脚步声了。
    满库醒过来,看见光线在云秀的剪刀上闪烁,仿佛回到过去的岁月。云秀说又是那
个断手,他和你们一家怎么那么难解难分。满库说刚才我说什么了?你说你听到他们挑
盐的脚步声,云秀说着把剪刀晃了晃,问,花银是不是拿这把剪刀剪的那些剪纸?满库
说是的。云秀说那些剪纸是不是都是花银剪的?满库说是的。云秀说大均的左手是不是
花银死了后才被你砍断的?满库说是的。云秀说那花银的剪纸里怎么会有一个断手?你
们村庄里还有断手吗?满库说没有呀!云秀看见满库的脸色猛然晴转多云,阴雨铺盖在
脸上。对于花银那些寓言似的剪纸,满库感到力不从心。满库说我们出去走走。
    满库和云秀游出大门,红太阳挂在中天,那些青枫树的黄叶在风中纷纷飘落,几只
大鸟在树林里翻飞像那些树上掉下的叶片。这时,云秀看见巫师从山道上舞蹈而来。
    巫师的步伐古板而规范,木制卦板挂在他的腰带上,招引着未知命运和将来的人群。
巫师径直来到满库家的屋檐下,喘着粗重的气息。启屋和几个染布的雇工两手沾着蓝靛,
来到巫师的身边。巫师点着启屋的鼻尖说,你克妻克子,你已经克死了妻子,将来还要
克死儿子。巫师庄严的定义,逗出一阵狂笑。有人说他还是单身,怎么克死妻子了。巫
师对于笑声充耳不闻,脸皮像染过的布一样深沉严肃。满库举起手在鼻尖下扇了扇,像
要扇走那些泛滥在腊月里的不吉祥的话语。满库叫启屋——启屋的笑声僵硬在嘴边。满
库想叫人把巫师赶走,但满库听到巫师在说屋基。巫师说那个空屋基坪是一个好的阳宅,
屋基坪上的那个坟葬得不好。满库想那屋基坪好,为什么大均家一下子就败了,房屋全
起到了我现在的屋基上。如果说花银的坟葬得不是地方,人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好不好
的。满库觉得巫师像一堆臭不可闻的牛屎,而围着的人都像绿头苍蝇。云秀挤到了巫师
的面前,说给我算一算。巫师的目光如两只温柔的大掌,把云秀从头到脚抚摸了一遍。
一枚灿烂的戒指戴在云秀左手的中指上,戒指像招牌吸引巫师的目光。巫师说你双亲健
在。云秀说我从小就没有双亲,哪里有饭吃哪里就是我的双亲。巫师毫不动摇,仍然低
着头说,你膝下有一个儿子,儿子身体不太好。你的左脸上有块雀斑,那是贵人斑,它
给你带来福气。你怎么没有双亲?你的父亲叫花安,你姓花名银。老板娘你骗不了我。
巫师抬起头,露出满脸的期待。云秀说我就是我,我怎么是花银了。云秀像被拍打的苍
蝇,轰地闪出人堆,窜进家门。云秀看见满库脸面红润,开成一朵花递到巫师眼皮下。
满库的精神猛然振作起来,牵着巫师的手说,老先生,屋里坐。老先生神机妙算,好眼
力呀。
    巫师被满库拉起身。满库像拉着一块卦板,朝门里走。满库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
门外,回过头说,启屋,你杀一只鸡,我要款待贵人。
    巫师和满库关在屋子里坐到黄昏,最后满库给他几个赏钱,巫师像一句警世的话语
飘来又飘走了。满库送走巫师,忙跑到云秀的床边说我们准备回花家,我要给他们送个
鲜鲜活活的女儿回去。你真像,连巫师都说你是花银。
    不用满库提醒,当云秀看见花家的那幢高楼和那些起伏的瓦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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