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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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4年第4期-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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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村里穷,拿不出买台柴油机的几千块钱,说不定那柴油机和那个加工厂真要海二出力办起来呢! 
  大头你呢,海二问,要不要入我的股? 
  我还没想好,要干就干个赚钱的门子,讨个乖老婆,不然我这个样子要相貌没相貌,要文化没文化,哪个跟我来…… 
  有钱就有乖老婆,我说,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你看那些老板们,个个狗卵的样子,哪个明里暗里没几个老婆。 
  我们兄弟就这样七二三八二四乱说三千,打发漫漫长夜。天却总不见破晓,浓雾抢占了空间,到处朦朦胧胧的,寂静无声。我们渐渐说不下去,迷迷糊糊地睡去。在梦中我回到了家乡,刚走上枫树坳,看见红莲来接我,红莲头发凌乱,面容憔悴,扑在我怀里放声大哭。我问红莲是哪么搞了?红莲还是哭,她说秋生哥你来迟了,我已经是郭家的人了,可你为什么要来迟啊?她哭着抓我,咬我。我啊地一声就惊醒了。 
  醒来后知道有人在踢我,软腰处挨了一脚,一个粗鲁的男人骂着,妈的××,你们找死。手电光对着眼睛射来,一片昏花。躺在最外面的志高也挨了另一个人的踢,他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惊跳起来说,搞什么卵,搞?海二和大头也被惊醒了。 
  你们找死,睡在车道上,踢我的那人晃着手电说,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想自杀呀。他的手电光移到我们背后的两个黄色立箱上晃动。那是两个加油设备的油箱。原来这里是加油站,我们是睡在天棚下的车道上的。 
  脾气一向暴躁的志高和海二这次都没有发作,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志高对我说,天快亮了,大哥,我们到车路上去吧。 
  天即刻就要亮了,掩盖而来的白雾不知何时已经淡去,无影无踪,东方的山头上有了一抹鱼肚白,化解了夜的黑暗。鸟儿感知黎明的到来,远处传来叽叽喳喳欢快的议论声,草叶上的水珠晶莹闪烁,越来越亮……天已破晓了。我们兄弟横过公路,拣一处干处——一夜的海风早就吹干了公路上的水气,相拥而坐。志高把烟拿出来,无声地散开,我们就默默地吃烟。 
  那两个赶我们出来的人,在加油站的四周转了一圈,又揪出一个人来,推搡着往外赶。被赶的人看上去像一个小老头子,被那两个人架到公路上丢下,他呱地一声哭了,天啦,我怎么办呀,噢噢噢——,果然是一个老头子悲怆的哭嚎声。 
  大头说,那老把式好造孽。 
  海二说,也是个外地人。哥,你去看看,莫不是被那两个人欺侮了。 
  志高也说,大哥去看看吧。 
  我的并不见得都是好人的兄弟们,经了昨夜的风风雨雨,仿佛一时间都成熟起来,知事多了。 
  我就过去把那老头子搀扶到我们兄弟这边来。我们问老头子怎么落到了这一地步,老头子哭诉了他的遭遇。 
  老头子姓梁,是江西人,去汕头找他儿子的。他说儿子在汕头打工,搞建筑的苦力工。梁老头的老伴得了重病,得赶急凑几千块钱进医院,家里没钱,儿子在外面干了几年的,攒有钱,打电话到儿子的建筑队,老板接的电话,先是说有儿子这么个人,请他找来听电话,老板不找,挂了。后来再找,干脆说没这个人了。 
  儿子刚从那儿来信,就在那个建筑队没错。老伴没钱进不了医院,只好在家里等死。没办法,梁老头让女儿照看服侍她妈,自个儿下来找儿子,寄信给儿子说,怕来不及。一路上汽车、火车没少坐,都一路顺利,昨天从广州过来,却尽出事,先是在××县城被赶下车了,说是转车,加了二十块钱,到这儿又被赶下车。当时天已黑了,风大,车子不往前走了,往后面的镇上去宿。梁老头身上没多钱,不敢住旅社,想就在一家小商店的屋檐下过夜,还没找准地儿,就来了几个本地小青年,把他身上仅有的三十块钱也刮去了。临走时,还死劲扇了他一耳光。 
  梁老头哭着说,当时商店还没关门,围着一大围人搓麻将打牌,我高声呼救,却没一个人出来帮我。后来抢我钱的那几个人把我赶出小镇,我回头走了一截,就到加油站过夜。风大,雨大,一夜没合眼。噢噢噢——不知道汕头还有多远,身上一分钱也没得了,我可怎么办呀? 
  志高忿忿地说,不欺小,不欺老,狗日的这地方的人太缺他娘的德了。 
  海二劝梁老头莫哭,他问,老把式,你一夜没吃东西吧。 
  有谁给我东西吃呀,梁老头说。 
  海二、志高和大头都取出曾超平给我们的月饼,递给梁老头,说吃吧,吃吧。 
  梁老头接过月饼,双手乱抖,连声说,你们是大好人啊!就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他一定是饿极了。 
  志高把我拉到一边,说大哥,我们帮帮老把式吧,真的好造孽。 
  我也有些心酸,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就说得大头和海二同意,我一个人不好做主。 
  他们有个卵讲的,志高说,大头,海二,大哥讲把那四十块钱给老把式,我们留十块钱就够了,你俩同不同意。 
  海二想也没想,就说我没得讲的。 
  大头也说,给老把式吧,那钱来路不正,拿着我还怕触霉头,给老把式是用到正路上去了,要得,要得。 
  我说,那我们就得走路了。 
  志高说,走就走吧,没得好远了。最多就四五十里的路。 
  海二从身上取出那四十块钱,双手递给梁老头。 
  我说,梁老伯,这点钱是我们兄弟的心意,你拿着吧,一会儿等车来了你坐车去汕头。 
  梁老头不接,拿眼死死地看着我们。 
  我从海二手里拿过钱,塞进梁老头的上衣口袋里。 
  梁老头突然说,你们呢,你们怎么办? 
  我知道你们没多钱,这钱我不能拿! 
  海二说,我们是青年人,我们自然会有办法。 
  我说,梁老伯你拿着我们才心安,这钱不是我们的,活该只能你用。 
  梁老头泪如泉涌,你们是真正的好人啊,是我的大恩人啊!他咚地给我们跪下了。 
  大头、海二和志高慌忙去扶他…… 
  天已大亮了,我们兄弟久久地凝望着前方,心潮澎湃,思绪万千。 
  许久,许久。我说,走吧。 
  志高说,走吧。 
  大头和海二也说,走,走…… 
  正前方一轮巨大的红日从阵痛中分娩出来,天地间陡然一片辉煌。 
  于怀岸,农民。1974年出生于湘西。曾在《花城》《萌芽》《作品》《羊城晚报》等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 


挂在轮椅上的汤瓶
了一容 
  一天早晨,细雨蒙蒙,一个老得已经说不清年岁的老奶奶,在一辆后面挂着小红铜汤瓶的轮椅上,推着瘫痪的儿子走在西海固县城的大街上。 
  因为是早晨,街上的人零零星星,偶尔有人走过来走到老奶奶跟前,掏出面额很小很小的零钱递给老奶奶,或者直接塞到儿子的怀里。听说老奶奶就这样一面要饭,一面推着轮椅满世界跑着给儿子求医看病,日复一日,几乎走遍了全国各地。儿子的病依然没什么好转,但儿子却已经由一个年轻人变成一个老头儿,满脸皱纹,胡子像干枯的稀稀拉拉的茅草。 
  街头显得潮湿、泥泞,到处撒落着腐烂的蔬菜的叶子。两只灰不溜秋的鸽子飞过县城雨雾笼罩的上空缓缓向下跌去。环绕四围的山冈若隐若现,巨蟒一样摇头摆尾地向前蜿蜒前行,好像是几千年以前这里还没有人的时候,它就开始悄悄地爬行。汽车溅起泥水驶过古老的土街。 
  许多人,看到老奶奶和轮椅上的尤素福,觉得他们两个年龄似乎不相上下,觉得他们是老两口。 
  那时,我还年轻,也以为她们是两口子——只有两口子才会相濡以沫陪伴到老啊!可是后来才知道,她们一个是母亲,一个却是儿子。 
  据老奶奶讲,她的尤素福一生下来就患小儿麻痹症,运动机能有障碍。老奶奶说她男人已经去世多年。听知情人说,老奶奶的这个儿子长到七八岁的时节,腰依然像个虾米似的弓着,仿佛被人用绳子紧紧地抽起来。尽管如此,他六七岁就已经给人打工,主要是干一些零活——铡草、喂牛喂羊、打扫厕所等等,以此来维持生计。因为他呆在家里,兄长四五个都很讨厌他,认为他到这个世界上,全然丢了他们的脸,使得他们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没有面子。他们甚至莫名其妙地怀疑别人在议论和诅咒他们,仿佛因为他们做了什么亏心事而触怒了上苍,使得上苍给了他们这样的报应或者说是惩罚。他们很害怕人们这样猜测。而他们则认为自己都是好人,这一点是毫不含糊的。而这个突然来到他们家里的奇形怪状的小东西,在他们看来简直是一个扫帚星。 
  后来,妈妈就叫尤素福到离村子很远的地方去打工。因为在外面打工经常找不到地方住宿,加之吃不上东西,从而导致他成了营养不良、缺乏灌溉的小萝卜头。他风里来,雨里去,有时就睡在冰天雪地的荒郊野外。于是他的神经系统中途发生了病变,身体似乎丧失知觉,使得他起初尚能磕磕绊绊讲几句话到后来竟然完全变成一个哑巴。他的脑袋壳儿转过去,转到肩胛骨的一边,再也转不回来,口里的涎水老是滴滴嗒嗒掉在衣服上。他的身子像被麻绳子抽着已经抽得愈来愈紧、愈来愈紧,完全收缩成一个冻得蔫了的洋芋疙瘩的形状。他竟然站不起来了,手也蜷曲成一个钩子的样子,背到身子的后面。从此他就不能干活了! 
  那时候,尤素福的妈妈已经老了。已经老成了一个老奶奶,她眼看着着急,她本以为儿子长一长,病就会好的。哪里想会落到这般田地啊!她不顾其余几个儿子的阻拦,找乡村打铁的艺人用钢筋焊了一只矮小的、粗糙的轮椅,然后把她洁净用的小红锅汤瓶儿挂在轮椅的后面,推着他四处求医,讨饭为生,讨到那里就睡到那里。尤素福的几个兄长对他们的母亲说:“你的这个儿子不死,我们就不要你回来!”“你想一想,我们侍候你,因为你是我们的母亲,我们侍候尤素福他又不是我们的大(父亲)!”“再说谁给他端屎、端尿?”“叫我们把一个残废从轮椅上抱上抱下,谁会忍耐那样的麻烦?” 
  可是后来,尤素福的哥哥们学乖了,只要一听说母亲和尤素福乞讨上了钱,就把他们接回家,殷勤地“侍奉”,等到把娘俩身上的钱花干花光了,便又把他们赶出家门。娘儿两个四方飘零,仿佛成了他们赚钱的机器。 
  多年以前的那个早晨,这个全身瘫痪了的尤素福,仰躺在轮椅上,看上去显得傻乎乎的,牛毛细雨含情脉脉地落在他张开半个破碗一样的嘴巴上;莫名其妙地笑着,嘴里的涎水不停地从口角流到下巴枯黄的茅草一样的胡须上,又在胡须上稍作停留,仿佛透明的丝线慢慢垂落到胸脯上。 
  尤素福的胸脯由于吃东西时经常泼洒汤水,积了一层厚厚的污垢,使得胸脯看上去似一块乌黑坚硬的铁皮,指头弹一弹或者敲打上去便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后来妈妈给他用针线专门绣了一件围脖子的涎水褡裢,隔一段时间她就把它拿下来用汤瓶里的水洗得干干净净的,再把它重新围上去。娘儿两个时常各自穿着一件冬夏不换的棉衣。由于走到哪儿睡到哪儿,任其磨蹭,渐渐棉衣好像是打上了油的皮夹克。外头的这件棉衣,仿佛再也没洗过了。洗也是洗不干净的。倘若从她们的衣领上看,可看见内衣都洗得十分干净。老奶奶的裤腿用一道约有两根手指宽的黑色布条裹扎着,仿佛怕污浊和肮脏的尘埃钻进去。 
  阳光舒适的时候,人们见老奶奶静静地守护在尤素福身边,用汤瓶里的水给他洗脸。汤瓶古朴的色泽荧光青青,那高高蹈之的神姿犹如凤凰引颈,它举止高雅;一缕清水从壶口溢出,像在暗处突然打开的花朵,水珠落地似金,那贞洁的声音宛如翡翠碎裂开来。儿子的耳朵碗碗都被她用手指洗得干干净净的,洗毕,又给他缓缓梳头,她的手微微地抖动,一梳子又一梳子梳着。她那么安详。尤素福咧开嘴懒洋洋地傻笑着,以喜不自胜的眼睛端详着妈妈的衣襟。他悄悄地、柔声地出气,用头轻轻地摩挲着妈妈的手,似乎满怀眷恋之情。老奶奶小心翼翼地照料他,用一种异乎寻常的声音跟他说话。他仿佛对所有的人都失去了警惕,即使谁举起棍棒,他依旧会笑得像孩子一般,还可能认为是在跟他玩儿。他的智力似乎一直停留在儿童的水平上。他除了眼睛骨碌碌单调地动弹,其余再也不会让人把他与一个生命联系在一起了。只有老奶奶喜欢呆呆地看着尤素福在轮椅上像书呆子那样一本正经地坐着;喜欢看尤素福用脚把东西夹到自己的嘴里;喜欢尤素福捉弄别人时得意洋洋地发出莫名叫声的神气;还喜欢看尤素福悄然自得而疲倦、满足、无忧无虑地打盹。要知道,尤素福的那两只脚上的脚指头的确像手上的指头一样灵活,不时轮换夹住施舍者递过来的钱。仿佛是在给大家进行表演,无论是纸币还是很小很小的一分硬币,他都能把它轻而易举地大大方方而又慢条斯理地拿过来,然后仿佛是怀着某种感激和快乐的心情把脚弯过来装入怀中。这个精彩的动作曾给大家留下深刻而难以磨灭的印象。老奶奶面无表情地望着儿子的一举一动,剥了香蕉一截一截喂到他嘴里,或者剥掉橘子的皮,一瓣一瓣地掰下来,轻轻放进他的嘴巴里。他的嘴巴跟个老奶奶的嘴巴似的,慢慢地蠕动着。他的嘴巴的确像一个肌肉退化了的老奶奶的嘴巴啊!有时猛然一看,他的那种老迈的残酷的样子会让人猝不及防地想到这个人快要死了。 
  从我记事起,这个老奶奶就已经老得不像样子了吧!尽管从那时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 
  可老奶奶依然活着,旺旺地活着,仿佛誓不罢休似的。但有时候,看得久了,会不由自主地觉得尤素福比他妈还显得苍老!这是一点不骗人的。 
  人们觉得他们更像是老两口了。 
  谁能想到,白发苍苍的老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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