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河 作者:张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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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河 作者:张承志-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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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放下了刀叉和杯子,久久凝视着他。她一句也没有多问,她完全明白他的意思。许久,她沙哑地说道:〃你们真像岩石。〃他笑了,举起杯来对她说:〃来,干一杯。让我祝你幸福吧,〃祝你幸福,十二岁的小姑娘!他心里补充道。她忙举起杯子:〃也让我祝你一句——祝你平安些,顺利些吧!〃  
  他们喝掉杯里的酒,然后一块坐着听着那支歌子的叠唱:  
  是呵,我就是我 
  我不能变成你 
  就连你在那儿独自苦斗 
  我也只能默默地注视  
  那歌手的嗓音真实、深沉。他们倾听着那歌声,彼此都觉得受了深深的感动。  
  这一天从清晨就风和日丽。他撕掉一张红色的星期天日历,又顺手把作息计划表上最后一格划掉。他吩咐弟弟在家准备这顿星期天的午饭,自己则和母亲一块走出了家门。  
  他没有踢足球。恐怕去找二宝也没有用,这个星期天二宝不会老实呆在家里的。他扶着母亲的手臂,散着步走进了公园。今天是最后一天,他想,过了这个白天,再睡完这个夜晚,那个庄严的时刻就要到啦。卡片都已经收拾整齐,装回了盒子里。今晚应该早早睡觉,明天早晨要记住把钢笔灌足墨水。这个白天要好好休息,让头脑里的知识平静下来,按秩序排好队,准备好一个个上场应战。  
  他和母亲慢慢踱着,小声谈着家常话。有时他跳起来,揪下高高梢头上的绿叶;或是举起腿,把小石子踢到湖水里。他暗自体察着自己手臂和腿上的触觉。我还年轻呐,他很高兴。还能跳那么高,眼明手疾地抓住叶子,膝关节也依然富有弹性。  
  他和母亲在一个石桌旁坐了下来。母亲用麦管安静地啜着酸牛奶,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封出门时收到的信。  
  信很简单,是份请柬。〃定于二十八日下午五时举行订婚纪念酒会。〃他看到徐华北和她的名字用漂亮的美术体并排签在一起。  
  他把那张信笺放在石桌上,然后开始喝酸奶。这样很好,他想,岩石和岩石分开了。十二岁的小女孩找到了她的岩石,华北找到了他的胜利,你找到了你的北方的河。我们都找到了自己追求的东西。二十八日是后天,下午五点我已经考完了第四门课。我会去看你们,参加你们喜庆的纪念。我会帮助你们接待宾客,会管住二宝不要吵闹,会替换颜林抱那个胖儿子。我会悄悄地把伙伴们召集起来,商量好给你们送一份新颖别致的礼品。从你们那儿回来以后,我还要早些睡觉,大后天上午还要考最后一门课。等三天五门课全考完以后,我就开始钻研黑龙江问题。今年秋天和冬天我努力学习基础课,同时也读几本诗。我要读读惠特曼的《草叶集》,等着明年春天的实习。明年四月,我就前往黑龙江。我要在那冰封的河岸上等着四月十七日。《地表水》上说,黑龙江平均的解冻期是每年四月十七日。我会看到莽莽的冰河咔咔开冻。我会看到下游十公里宽的辽阔江面上冰排拥塞的雄壮景观。我会看到一条黑龙的苏醒和飞腾。那时,我将站在开冻的江上大声对你说:祝你找到了真正的岩石,祝你找到了幸福的安慰,十二岁的小姑娘!  
  〃喏,走么,孩子?〃他听见妈妈在唤他。  
  他站起来,看见妈妈的眼睛在纷乱的银发下望着他。他笑了。他和妈妈一块朝着公园的深处走去。他听母亲〔穴悉〕〔穴卒〕的轻微足音和自己沉重的脚步,心里充满了新奇的庄重。  
  〃喏,同学的信么,刚才?〃母亲随口问道。  
  〃是华北,还有那个姑娘,——他们要结婚了,〃他说。  
  母亲默默地点了点头,不再问了。  
  他不禁又笑了。他望着身旁走着的矮小的母亲,懂得了她无言之中的话语。〃走吧,妈,〃他用大手握紧母亲的臂。〃我也快啦,妈,〃他调皮地逗母亲说,〃您别着急。〃  
  〃真的么?〃母亲苦笑着,挣出手来,替他摘掉衣服上的一片草叶。  
  当然是真的,妈妈。别太为那个眼睛黑黑的年轻姑娘遗憾,她毕竟还不了解你的儿子,更不了解你。他望着林荫道两侧高大的乔木,一线明亮的天正在密密的浓叶中闪烁。我当然会结婚,会找到一个我中意的姑娘。就像无定河边上的那个红脸膛的陕北小伙找到他的蓝花花,就像额尔齐斯草原的哈萨克巴郎子找到他们的阿米娜或是帕丽黛,就像保尔找到他的达雅,就像一个河上的年轻船工找到他的健壮红润的渔家女儿一样,我当然会找到一个梳小辫的家伙,她会让你乐得合不上嘴的,妈妈。她会心甘情愿地跟着我从一条大河跑向另一条大河。她有本事从人群中一把抓出我来,火辣辣地盯住我不放。她一眼就能看清两块石头之间的不一样。她会在我们男子汉觉得无法忍受的艰难时刻表现得心平气和,而我则会靠着她这强大的韧性,喘口气再冲上去。她身上应当有一种永远使我激动和震惊的东西,那就是你的品质,妈妈。  
  他遐想着,看着母亲和自己的两个并排的身影在地上长长地伸着,公园深处悄无声响。他仔细地听着母亲轻微的喘息声,听着大地上传来的低低的回响。  
  母亲挨着他,一言不发地,一步接一步地迈着步子。似乎不是他陪着母亲出来散步,而是母亲正全力以赴地送自己的儿子踏上征途。他看了一眼母亲那副全神贯注的样子,不禁又轻轻捉住了她细瘦的手臂。  
  上午的太阳透过层层树冠,把一道道一束束强烈的光芒迎面投来。再见啦,他在心里朝那姑娘道了别,让我们趁着这阳光明媚的时候,各自奔向自己的目标吧。他回忆着自从结识了那姑娘以来的一件件往事,审视着自己的所有的行为。他隐约觉察到自己好像有过不少错误、偏激和分寸失当的地方,但他又感到这一切都根本无法避免。他想,你还肤浅,你还太嫩,你还缺少像那些河流一样的、饱经沧桑的生活。但他又想,让那些伟大的哲人去描述北方河流最深刻的一面吧,我可以写这些河的青春。肉体可以衰老,心灵可以残缺,而青春——连青春的错误都是充满魅力的。我就是我,我的北方的河应当是幻想的河,热情的河,青春的河。  
  他扶着母亲,缓缓地顺着石板路走着。林荫道两侧高矗的巨大杨树在高空哗哗地摇着叶片。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太阳。多么宁静的一天呵,他想,这最后的一天就要过去了。明天,明天我将走进一个新世界。  
  阳光依然在浓密的树叶上面明亮地闪烁。  
  母子两人顺着静谧的小路,向林荫深处走去。  
  他沉沉地、香甜地睡熟了。开始他还听见桌上闹钟在嘀嗒地响,后来那嘀嗒声溶进了一片潮水般的风声中。他费劲地听着那潮声,他似乎从那声响中辨认出一种动静。他翻了个身,被子掀在了一边。他琢磨着那一丝缥缈的消息。他闻到了一股被腐植质染成清黑色的河水的气味儿。黑龙江,他在梦中喃喃着,这是黑龙江的水腥味儿。那条河在呼唤着我呢。  
  他终于大声喊起来:〃黑龙江——〃母亲披着衣服,轻手轻脚地走进屋来,替他掖紧了薄棉被。他翻了一个身,紧紧地抓住了被角。那轰轰作响的波涛声已经淹没了他,此刻他正伏在一张狗拉爬犁上驰过茫茫的雪原。他目不暇接地看着密密的针叶林和阔叶林,以及斑驳闪幻的茫茫林海正从爬犁两侧滑过。他看见前方出现了一条明铮铮、亮晶晶的光洁冰面。黑龙江,我来看你啦,他朝那道冰河招呼说。是我来啦,我在黄河找到了自己的父亲,我在湟水找到了自己的血脉,现在我看你来啦。  
  他看见白皑皑的雪原吞没了起伏的沙州和纵横的河汊。在雪盖的冻土地和沼泽上,稀疏的灌木丛刺破积雪,星罗棋布地、黑斑斑地布满荒原。一个戴着狐皮帽子的魁梧大汉用长鞭子打着精神抖擞的狗,雪撬轻灵地滑上了冰冻的江面。  
  开冻吧,黑龙江!他喊道,你从去年十一月就封河静止,你已经沉睡了半年时光,你在这北方神秘的冬季早已蓄足了力量,你该醒来啦。裂开你身上白色的坚甲,炸开你首尾的万里长冰,使出你全部的魔力,把我送到下游,把我带到你的入海口吧!我在额尔齐斯河就爱上了你的性格,我在永定河已经懂得了坚忍沉着。我东出山海关,穿越了整个松嫩平原和三江低地,我翻越了兴安岭,跋涉了万里雪原,我怀着对你的爱情,我点燃了自己的生命,我高举着自己的诗篇来找你,请你为我开冻吧!  
  他举起自己的诗稿,在粗厉的风啸声中朗读起来。他读着,激动地挥着手臂。狂风卷起雪雾,把他的诗句远远抛向河心。他读着,觉得自己幼稚的诗句正在胸膛里升华,在朗诵中完美,像一支支烈焰熊熊的火箭镞,猛烈地朝着那冻河射去。  
  一声低沉而喑哑的、撼人心弦的巨响慢慢地轰鸣起来。整个雪原,整个北方大地都呻吟着震颠着。迷蒙的冰河开冻了。坚硬的冰甲正咔咔作响地裂开,清黑的河水翻跳起来,拥推开巨船般的冰岛。在同一个刹那,雪原上长长地拂来了一股暖流。积雪融化了,汩汩的细流渗透着,在凹地和低处汇成了清亮的雪水溪,朝着大河快乐地奔跑。河中间已经出现了一条发亮的微黑的水道,正在庄严的音乐中朝着下游平稳地起程。而整个一条河流的上下却仍在连声炸响着,冰排、冰州、冰块、冰岛在漩流中愤怒又惬意地粗野碰撞。他目瞪口呆地站着,手里紧握着那沓诗稿。这河苏醒啦,黑龙正在舒展筋骨。他默默望着眼前这又可怖有迷人的大河,黑龙江解冻了,黑龙就要开始飞腾啦。  
  那赶雪撬的魁梧大汉卸下了狗群,领着他走到了河边。河岸上站着一个束鹿皮坎肩的、系红头巾的小女孩。他们对她笑着,领着他登上了一只桦皮舟。  
  轻盈的桦皮舟像一条大鱼,在滚滚的黑色波涛和冰排中间飞一般地前进。他站在桦皮舟尖吻般的船头上,眺望着上下无际的满江流冰。他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甚至屏住了呼吸。他被彻底地慑服了,震惊了,吞没了。  
  他香甜地熟睡着。他不再说梦话。他的声音已经和这轰鸣的巨川的吼声溶在一起,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和这桦皮舟一块化成了一个大浪。我就要成熟了,他听见自己在用浪涛的语言说着,我就要成人了。我很快就要窥见那北方的秘密。他感到自己正随着一泻而下的滚滚洪流向前挺进,他心里充满了神圣的豪情。我感激你,北方的河,他说道,你用你粗放的水土把我哺养成人,你在不觉之间把勇敢和深沉、粗野和温柔、传统和文明同时注入了我的血液。你用你刚强的浪头剥着我昔日的躯壳,在你的世界里我一定将会变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和战士。你让额尔齐斯河为我开道,你让黄河托浮着我,你让黑龙江把我送向那辽阔的入海口,送向我人生的新旅程。我感激你,北方的河。  
  他在梦中紧紧地攥住拳头,脸上现出幸福的笑容。他知道自己已经启程了,他感到力量正在每一块肌肉和每一根骨骼中蓄集。他惊喜地发现自己正在继续获得着青春。他听到一些新鲜的诗句正踏着浪涛的节奏远远传来。他已经朦胧地读到了一首真正的诗篇。他明白,在黑龙江和北方的条条大江长河上,那首诗就要诞生了。他也仿佛看见了一个活生生的姑娘:那是一个任何艰难困苦都不能把她打垮的、热情似火的姑娘。那姑娘正轻蔑地踩着河岸上丛生荆棘,笔直地正对着他大步走来,他甜美地睡着,静静地等待着她走近。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慰藉的微笑。  
  最后的这个夜晚正在悄悄地流逝着。他用炽热的爱情和不安宁的生命等待的一天正在降临。  
  窗口渐渐变得亮了起来,东方现出了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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