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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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鹅绒-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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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理性的事件,一件考验人类智商的事件,一件不是第一次发生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发生的事件。每当这样的事发生后,我们冥思苦想,智商受到极大挑战。我们只能这样猜度:这是不正常的事情。 
  初夏的一天,唐雨林如往常一样,扛着枪到他一个小泼皮家里去。坐在人家屋外的苦 
  楝树下,喝酒猜拳,热闹到半夜,他觉得露水渐重,就对泼皮们说:“散了散了吧。”泼 
  皮们上来按住他说:“老爹不是说今晚要住这里吗 ?”唐雨林诧异道:“我什么时候说了 
  ?“泼皮们一齐回应:“说了。”唐雨林一头迷雾,抓耳挠腮地想了片刻,站起来果断地 
  说:“没说。回去。” 
  他说走就走。 
  泼皮们跟在他后面,不住嘴地劝:“住吧住吧,老爹!再睡一刻天就亮了,不在乎这 
  一时半刻地赶回去。“ 
  唐雨林不理睬他们,他心里一个劲地想赶回去。他突然发现,这世界太空旷了,令人想起一些让人不安的物事。 
  他大步流星地走了片刻,觉得身后有异样。回头一看,泼皮们全都跟着他,默默地,像一群鬼魅,难怪他听不到声音。他生气了,把枪从肩膀上卸下来,举起枪柄作势要打过去。这一次,没有发生他预想中的逃窜场面,泼皮们不动。 
  那,我们就不送老爹了。 
  老爹你留神脚下,慢慢走。 
  不管有什么事,老爹你明天一定要过来喝酒。 
  雾渐渐地深了,漫过了路面,淹没了唐雨林的脚,四周围全是湿淋淋的麦田。湿透的 
  麦苗在深夜里也醒着,发出异样的香味。有一点风吹过来,卷不动浓重的雾,却把唐雨林的脸吹得冰凉。 
  到了家。 
  家是三间草房,冬暖夏凉。西边是吃饭的地方,女儿的小床安在中间,他和姚妹妹的 
  大床在东边,那是他的天堂。 
  天堂里有了陌生的声音,这就是泼皮们送了他一程又一程的原因。 
  唐雨林愣在窗口。 
  他听到两句话。第一句话是姚妹妹说的:“我家老唐说我的皮皮肤像天鹅绒。”第二 
  句话是李东方先生说的:“我要做你用的草纸。” 
  唐雨林把枪倚在窗子下面,走到邻居的屋后,那里有一座隔年的麦草堆,他就坐下来,偎在草上。他有些后悔回来了,按照惯例,过了半夜,他就住在别人家里了。一觉睡到大天亮,唐雨林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去。姚妹妹在厨房里烧粥。唐雨林走近她坐下。枪就靠在墙壁上。唐雨林对姚妹妹说:“你过来。”姚妹妹看了他一眼,坚决地说: 
  “不。”唐雨林再次命令:“过来!”姚妹妹再次拒绝“不。”  唐雨林再次命令:“ 
  过来。“姚妹妹再次拒绝:“不。”于是唐雨林问:“是不是你比我有道理?”姚妹妹看 
  都不看他一眼,说:“我要把粥烧好。” 
  唐雨林无可奈何地说:“好吧,等你把粥烧好,我就狠狠地揍你一顿。”姚妹妹说: 
  “你揍!” 
  过了一会儿,姚妹妹把粥烧好了。她拿了酱菜和筷子放在唐雨林的面前,盛了满满的 
  一碗烫粥端过来了,到了唐雨林面前,她跪下了。认真地跪着,把粥放到他的桌子上,然 
  后把脸伸过来,说:“你打吧。打了,大家就好过了。” 
  唐雨林想,我要上了这样的女人,就得为她放弃正常生活的愿望。美貌的女人会害死男人,头脑简单的女人也会害死男人。这个头脑简单的女人会害死两个男人的。他伸手摸摸姚妹妹散乱的头发,心情沉重地告诉她:“你这是送人家死啊!”侠者唐雨林一手拉起姚妹妹,把她拉到自己的腿上坐下,一手端起粥碗,“呼噜呼噜”地一气喝完。然后,一手推开粥碗,一手推开姚妹妹,提了猎枪就走了。 
  他在李东方必经的土路上候了三天。第四天,李东方出现了,空着两手,一脸憔悴,裤管和袖管看上去更空空荡荡了,“T”字形的人小了一圈。奇怪的是,面对猎枪,他的神情竟是坦然的,眼眸还是晶亮的—亮得和先前不大一样,先前是认真,现在有点像是营养不良。唐雨林知道,三天,足以让这个疯女人的儿子找到生存下去的办法,他比他的母亲要顽强得多。 
  唐雨林放下枪,让他说话。他说话了。他的语气是不卑不亢不温不火的,没有任何让唐雨林挑剔的地方。 
  “我是该死。”他仿佛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但是有一件事我搞不清楚,死不瞑目 
  。“ 
  唐雨林点点头。 
  李东方面不改色地说下去:“什么叫天鹅绒?” 
  唐雨林又端起枪:“天鹅绒是一种布料。” 
  李东方呆滞地看着唐雨林的枪。 
  唐雨林想,毫无疑问,这是个阴谋。他在乞命。 
  “滑溜溜的一种布料,有点像草地,有点像面粉。” 
  这一次,李东方的脸露出了唐雨林熟悉的迷惘,那种真实的迷惘,他在日常生活中经 
  常毫不掩饰的迷惘。唐雨林想,这确实是个阴谋,是一个不同寻常的阴谋。这个阴谋里有着让人不可忽略的东西,你无法让一个人带着真正的遗憾死去。况且这个人有过那样的母亲。 
  唐雨林放下枪,点点头。李东方慢慢地离开了。 
  现在的问题是,唐雨林必须让李东方明白什么是天鹅绒。如果李东方拒绝明白的话, 
  唐雨林的计划将变得遥遥无期。 
  唐雨林扛起枪回家了。他从不后悔。这一阵子,唐雨林和李东方两个人都很忙。一个忙于教,一个忙于学。学生老是听不懂,老师老是教不会,好在两个人都不着急。 
  那一阵子,村子里的人都看见了这两个人垂头丧气的模样,经常有人问李东方,你在干什么呢 ?李东方就沮丧地说,我在想事呢。也有人问唐雨林,你老人家在干什么呢 ?唐雨林就恶狠狠地说,想事呢。于是很多人都说,他们都在想姚妹妹呢。 
  这样过了一个月,唐雨林知道李东方确实无法明白天鹅绒是什么东西。这个叫李东方的男人已经越过了死亡的恐惧,专注于某一样事物的研究。这种特性与他的母亲是一样的,坚韧和脆弱相隔着一条细线,自我的捍卫和自我的崩溃同时进行着。 
  唐雨林明了这一点。他怜悯李东方,他又别无选择。 
  又过了一个月,已经很热了。有一天的傍晚,唐雨林站在屋前眺望落日。西边的天空 
  上不断变幻色彩,从橘红到橘黄是一个长长的芬芳的叹息,从橘黄到玫瑰红,到紫色,到蓝灰,到烟灰,是一系列转瞬即逝的秋波。然后,炊烟升起来了,表达着生活里简单的愿望。土地上生长的每一样庄稼、每一棵树、每一丛草,都散发出生命的气息。生机是这么直白而一览无余,令人感动。 
  唐雨林当天晚上就出发回苏州了。他的心越来越柔软,再不行动的话,也许他就要放开李东方了。 
  他先是到了苏州,所有的布店都没有他要的东西。他又到了上海,上海有他的一些曾经发达过的亲戚,他小时候见过几位女眷用过天鹅绒的制品。在上海一无所获后,他又到了北京,北京的亲朋做着不大不小的官,不大不小的官说,这种布料非常稀少,相当可观的官才能凭票凭证购买到。 
  他一无所获地回来了,但他给姚妹妹带来了扎辫子的绸带子,给女儿带来了一只小布娃娃,给那群泼皮们带来了几瓶酒。和去时一样,他回来的时候也是傍晚,要暗不暗的当口。他已经看见李东方放工回家了,正在自家屋后的菜地里干活。 
  唐雨林提起枪就走。姚妹妹跟在他身后,走了一程,不敢再跟下去。 
  片刻之后,唐雨林和李东方见面了。李东方蹲在菜地里,略显惊慌地打量从天而降的 
  唐雨林,他的前后左右,全是高而茂密的芦苇—一个绿色的深渊。 
  唐雨林威风凛凛地问:“我就是跑遍全中国,也不一定找得到那样东西。你说怎么办 
  ?” 
  李东方从地里慢悠悠地站起来,用平常的口吻对唐雨林说:“你不必去找了,我想来 
  想去,已经知道天鹅绒是什么样子了。”他接着说:“跟姚妹妹的皮肤一样。” 
  唐雨林端起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枪打死了李东方。他终于找到了行动的机会,他知道,若是他放弃这次机会的话,也许他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了。一切都结束了,唐雨林进了监狱,到现在他还在监狱里度他的漫漫长夜。每年的大年初一,我父亲想起老朋友唐雨林,总会像个妇人一样感时伤怀。这个杀人事件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如果李东方拒不明白天鹅绒这样东西,唐雨林会不会让李东方的生命一直寄存在他的枪口上? 
  答案是会的。所有的人都这样说,唐雨林是个侠骨柔肠的男人。他如果想杀李东方,早就下手了,何必等到一定的时候。可以这么说,这是李东方自己找死。 
  李东方死后的若干年后,公元一九九九年,大不列颠英国,王位继承人查尔斯王子, 
  在与情人卡米拉通热线电话时说:“我恨不得做你的卫生棉条。”这使我们想起若干年前 
  ,一个疯女人的儿子,一个至死都不知道天鹅绒为何物的乡下人,竟然说出与英国王子相 
  仿的情话:“我想做你用的草纸。” 
  于是我们思想了,于是我们对生命一视同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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