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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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5-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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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师傅是我们厂的保全工,以前常到我们车间来,特爱开玩笑发牢骚。他有点油,鬼点子也多,还爱占女工的嘴巴便宜。但他不害人,顶多算个口头流氓,所以大伙并不觉着他讨厌,有时候还挺欢迎他来的。可现在他竟成了这样! 
  那天我听见有人喊倪红梅倪红梅,可在四周看不见一个熟人,等他到了跟前,才看清楚是个瘫子一点一点挪过来。他坐在皮垫子上,腿已经没了,拿两只手走路。这个世界变化太快,跟着眨眼都来不及,才几年时间,他怎么就落到这个地步了?我问他出什么事了,怎么闹成这样了,真吓人。他还笑,说你怎么还这么漂亮呀,真让人羡慕死了。他说你别瞧不起人,现在我比你们谁都有保障。他说我注意你好几天了,你不就是在大海浪当按摩小姐吗?这话让人有点气急败坏,我说当小姐就当小姐,总比你要饭强。他说你看见我要饭了吗?我就有点发蒙,又不好意思问了。我一句话没有,瞧着他冬瓜样的腿,两只熊掌样的胶皮手套,都不知该怎么跟他说。真的很难想象,从前那么活泛的一个人,现在拿两只手走路,他一大家子可怎么过呀。 
  可是他一脸的坏笑,说我还是招了吧,你要是活不下去,也可以用我的专利。他说这年头什么人好混?我算是琢磨出来了。第一是动物,你要是条狗,你比谁都滋润,你没看见狗都进按摩房了吗?第二是残疾人,你要是残疾了,国家就优待你,你又是女的,又这么漂亮,没准儿都成电视明星了,还到处做报告!他说他现在虽说手跟脚一样,但按月拿钱,拿的比原来工资还高,快活得很。他咧嘴大笑,两排白牙撑在那些褶子里特别刺眼。原来他是上访时出了交通事故。他说,两眼一闭两腿一伸,疼了几个月,快活一辈子。人家给他装假肢,他还不要,宁愿拿两只手走路,没钱花了就往机关门口一坐。 
  我说你这不是讹人家吗?他说讹人?我还没杀人呢! 
  我赶紧就逃走了,头晕得厉害,胃里直翻苦水。他还在后头喊,有难处就说话,我给你出点子!我相信他的点子比我多得多,可他的点子我真受不了。 
  然后我就找到了那个人,那个让我像父亲一样尊敬的人,坐上了他的车,上了他的床。我浑身发冷,簌簌乱颤,脑子里翻江倒海。我好像经历了那个血糊拉稀的场面,好像自己已经被碾成好几段。那样是能活下去,可我不想活成他那样。再难,我也不能把自己弄成那样。就是死,我也希望自己是完整的。我害怕。 
  把这些事记下来,并不想埋怨谁。没有他们,也许我照样会走这条道。对我这样的女人,最后的本钱就是身体。当一座破败的房子到了风雨也挡不住的时候,你留着那些本钱又有什么用?在这个劳动等同于下贱的时代,女人的肉体其实一直在升值,就看你敢不敢。阿月说得好,又不偷又不抢,自己挣自己花,我卖的都是我自己的。而且,还有安全套! 
   
  侦察日志3 
   
  初步意见:自杀,否定。情杀,否定。抢劫杀人,基本否定。 
  张、王有重大发现。从带回的假钞检验看,这两张假钞与去年1018假钞案中的纸张、版型完全一致,因此怀疑该案与假钞案有某种联系,这使二组全体摆脱了沉闷乏味的情绪。 
  经汇报,局领导批准与1018案并案侦察。振奋。 
  1018案情:去年10月,本市发现少量百元假钞的未完成品边角料,经检验,系新近的印刷品,故确定为本市特大案件,专案调查,后又转为省厅挂牌督办案件。但此后,类似假钞印刷品再未出现,相关信息亦消失,案情无进展。 
  此次并案,不仅力量加强,且有正面价值。 
  谈话笔录9 
  谈话人:管××;年龄:55岁;原市绢纺厂厂长,现任市贸发局副局长。 
  问:因为绢纺厂已经不存在了,所以找到了您。 
  答:是啊,两千多人呢,说散就散了。干部也都各奔东西了。 
  问:倪红梅您还有印象吗?请谈谈情况。 
  答:有印象。她父亲叫倪大民,是厂里的老工人。八三年仓库大火时表现很英勇,牺牲了。她就是顶替进的厂。当时高中好像还没毕业,还不太情愿,可家庭生活困难。这孩子挺老实,是厂里的文艺活动积极分子,工作也不错,挺好的。 
  问:她死时是在做暗娼,您知道吗? 
  答:不知道。怎么能干这个呢?再困难也不能干这个。 
  问:对不起我们是例行公事,厂里不少人都说您能提供点线索。 
  答:我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是我把工厂搞破产了,卖了,贪污了,拍屁股走人了。我不怕。卖厂是市里的决定,我有什么办法?改革嘛,总是有成本的。 
  问:倪红梅后来找过您吗? 
  答:找过我的人多了。可我有什么办法?我就是个副局长,能安排多少人?再说她能干这个,不能说没有一点点主观原因吧? 
  问:您了解她家的情况吗? 
  答:具体不了解。不过也都差不多。困难啦生病啦孩子上学啦。我就是不吃不喝也解决不了几个人。 
  问:您最后见她是什么时候? 
  答:有半年多吧。说句心里话,死了人我也很难过,可把责任往我这儿推,公平吗?你顶多说我思想工作做不到家。我有那么多思想吗?我是谁呀? 
   
  ×月×日 
  看来老梁头是真的想包我。每回来了就不想走,收工了也不走,撵他也不走。就是走了也是站在巷口看人打麻将,要不就是跟人聊天,弄得我没心思再招呼别人。可又不能把话说绝,毕竟他是我为数不多的固定客户,很烦。 
  老梁头人不坏,没架子,也知道疼人。他是太孤单了才到我们这里找安慰的,他儿子媳妇一年到头也跟他说不上几句话。但他也是个人,不想做一台提款机。他儿子现在还没撵他走,原因就是房子还没过户。他活成这样,也够难为的。 
  他说他真的喜欢我,我也相信。在他看来,像我这样的,能体贴的能说说话的,不多。他说他见我这个样子心里真难受,这话我就不信了,我要不是这个样子他能认识我吗?我对谁都不隐瞒自己下岗女工的身份,而且就是本地人。他说他原来是当老师的,而且还是个教授。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吧,他难过。他说,你跟了我吧,我给你租个房子,我能养活你。他的要求只有一条,别再跟别人来往。这个要求不算高,是个低得不能再低的门槛,甚至也可以理解成是一种感情专一的表示,他只爱我一个。可一个有过两次家庭经验的人明白,开头谁的要求都是不高的,谈恋爱的时候一般只要求上床。何况他只是包我,还不说娶我。 
  我并不在意名分,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谈名分的。我只是不相信,一个人可以忘记过去。过去就像胎记,永远洗不干净,再疯狂的爱情都不可能让它消失。一旦热乎劲退了,过去就会像鬼魂一样附体,到那时打个哈欠都能溅出火星子来。杜十娘的悲剧不是因为钱,也不是因为李公子特别坏,而是因为她想要的人根本就不存在。爱情这个东西就像毒品,海洛因、吗啡、摇头丸,越吃越上瘾,越上瘾就越悲惨。 
  不是我心冷了,而是我看透了,经历过这么多男人还看不透?就是那种没有过去的人,像我和常虎当初那样,碰上今天这个形势又会怎么样?也难说不变化。经过这些年这些事,我确实是明白了不少道理。人要有自知之明。何况大家都还有各自的负担和责任。他说他现在可以不理儿子媳妇,将来呢? 
  我还是这个态度,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否则他就不来了。他来也就一周一次,挣他50块钱。我要是拒绝了,他不是连这点爱也得不到?这样想想也就心安理得,有点像等鱼上钩的姜太公。 
  我养的虎皮海棠开花了,长出一串艳红的花瓣,羞羞地垂着头,每朵都是两片,像少女的唇,真招人疼。这是我在外面住宅楼下拣的,不知是谁家分叉后扔掉的,被我插活了,居然能开得这么好,这让我记起自己的从前。从前我是多爱养花啊,见什么花都爱,屋前屋后,到处是我栽的。从前厂里姐妹们还有互相送花的风气,哪家有什么品种,还带到厂里来,当然也有炫耀攀比的意思。白兰花、栀子花是别在胸口上的,玫瑰和茉莉是包在手绢里的,还有大理花、牡丹花干脆就插在头上,真疯啊。 
  那时大家都说我是花痴第一名,其实我是花命,开得快,败得也快。如果比作花,我更像蒲公英,柔柔弱弱,纤纤细细,随风飘散,无影无踪,我能给人留下的印象也就是一瞬间。 
   
  ×月×日 
  阿红和肥肥又在外头打起来了,两个人互相扯着头发,谁也不肯撒手,像两只斗红眼的公鸡。她们也骂对方是鸡,是烂屁眼的鸡,秃尾巴的鸡,没人要的鸡,遭雷劈的鸡。这样的场面我见过很多次了,麻木了,懒得去拉。这次是为打麻将,阿红输急眼了,就埋怨肥肥硬拉她充数,成心骗她的钱。阿红胆小,不敢赌钱,每一分钱都要为家里存着,结果自然是越怕越输,越输越怕。其实肥肥也不是那种喜欢欺负人的人,一般来说肥肥还比较好相处的,只是她们不打架又能干什么?打架也是一种发泄。打完了,骂过了,呼呼喘着粗气瞪着对方,然后该干啥还干啥,第二天还能站在一起拉客。 
  有时她们也来找我评理,呱啦呱啦喊上一通。我跟她们说,大家都是姐妹,都是苦命人,有什么可吵的?今天能站在一条街上做生意,明天还不知谁怎么样了呢。我说的都是真话,女人心眼小,从前在厂里也是张家长李家短地吵,后来怎么样?谁见到谁不哭鼻子抹眼泪,跟亲人一样? 
  我的话她们也能听进去,想想就明白了。谁也不傻,这还看不透? 
   
  ×月×日 
  我们沿河街也有竞争,我刚来的时候还受过排斥。那时肥肥常来搅和,我跟客人说什么她都插嘴,好像这就是她的地盘,只有她说话的份儿,我是抢了她的食。我当然不和她争,她一来我就让。老梁头就是在那种情况下认识我的,他说我这个女人不寻常,跟她们不一样。 
  但沿河街的竞争不像后街那样凶。听说后街那边不是拉扯就是压价,结果大家都不落好。矛盾大了自然就要烧香引鬼,结果就被一个叫蜡烛头的人控制了。听说这个蜡烛头是个二尾子,从前人见人欺,现在被她们养得脑满肠肥。 
  也可能我年龄大一些又是本地人,我的话她们愿意听。我们这边的做法是,按自然秩序来,大家心中有数。客人指着谁自然是听客人的,客人不指名,就按顺序一个一个地来。这样不伤和气,也能多挣点。 
  我们这样做,还是得罪了人。有一天房东把我喊去,说有人找我问话。到了那儿,看不见人,只有房东站在我旁边,里边人问一句,我就答一句。问的也就是一般情况,但那气势很吓人。后来问我是不是真的下岗工人,真的本地人,真在绢纺厂干过,我说我要不是逼急了能干这一行吗?你要不信你就去调查!那里头安静了好半天,后来就让我回来了。我听见房东牙花格格格地响,发电报一样,可见那人来头不小。 
  经过这件事,我们沿河街就按自己的规则做事了。慢慢地,也有了一点繁华,开小店的多了,行人也多了。房东们整天支个桌子在巷口打麻将,我们就在里头做生意,谁也不扰谁。阿月在大酒店见过世面,她说人家外国有红灯区,早就不管妓女叫婊子了,叫性工作者。她说政府应该成立一个性工作者协会,还定期检查身体发营业执照呢。另外人家嫖客也不叫嫖客,叫“炮友”,现在广大炮友同志对我们沿河街反映挺好的,开始注意我们沿河街了。我们都笑,看来什么都是外国的好,连干这个的也有先进性——性工作者。 
   
  ×月×日 
  今天肥肥突然和丈夫闹起离婚来,哭天抹泪的,跟真的一样。我从家回来迟了,没赶上打架场面,她们说是真打,两个人都头破血流。可我不相信,这两口子要离早就该离了,不用等到今天。他们能撑到今天,肯定有拆不散的理由。 
  她男人叫强子,出来打工好几年了,高不成低不就,一心想进入黑社会也进不去,现在就在家吃软饭。一个男人混到这个地步本来就够窝囊了,可昨天夜里喝醉酒了,居然把阿月叫出来,说他喜欢阿月,阿月洋气肥肥老土,还掏出50块钱。阿月当然不能答应,就把肥肥喊醒了。这样两口子就黑夜闹到天明,早晨闹到傍晚。 
  两个人本来已经没劲了,肥肥嗓子已经哑了,可是见到我肥肥又扑上来。肥肥说她不想活了,真不想活了,说要是离不成她一定去死。我看强子已经瘟了,脑袋耷拉着坐在地上,大气不敢吐一口,就明白了七八分。可肥肥还是不放过他,说他俩从小青梅竹马上小学就在一起了,临到结婚头一天她爹妈还不同意,为了他能出人头地自己什么苦都吃过了,现在当婊子养活他他还不满足,还想着到外头去嫖!说人活到这个份上已经一点意思都没有了,说着就去抓锅铲子去砍他。那强子见她抓锅铲也不跑,就是把脑袋一缩身子一蜷装死猪。我赶紧扑上去拦,但见肥肥拿了锅铲子并不直接砍,还在锅沿上磕了几下,把饭磕干净了才去砍,又觉着动作有点怪。果然轻轻一拉扯她就蹲到地下了,然后号啕大哭。 
   
  
  这动作让我心里直颤,跟着眼泪也酸酸下来了。锅铲、粮食,女人,这就是女人啊。这就是女人的心思啊,不管是贵是贱,是贫是富,是苦是乐,心里始终围着一道坝。她们永远走不出这道坝,她们怎么能不悲惨? 
   
  ×月×日 
  老梁头又来提那件事,气鼓鼓地,说好歹要给一句明白话。他还说了些狠话,说如今花钱找女人睡觉比找狗都容易,别以为自己是个人物。说他是同情我可怜我,并不是来求我。我知道再敷衍下去已经没有可能了,就答应让他明天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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