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2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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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2卷-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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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那样也不对;书也不给她念完,闲在家里又是她的不是,出去做事又要说,有了朋友
又要说,朋友不正当,她正当,凛然地和他绝交,还要怎么样呢?她叫了起来:“你要我怎
么样呢?你要我怎么样呢?”一面说,一面顿脚。她祖母她母亲一时都愣住了,反倒呵叱不
出。全少奶奶道:“奶奶又没说你什么!真的这丫头发了疯了!”慌忙把她往外推,推了出
去。

  紫微一个人坐着,无缘无故地却是很震动。她孙女儿的样子久久在眼前——下半个脸通
红的,满是胭脂,鼻子,嘴,蔓延到下巴,令人骇笑,又觉得可怜的一副脸相。就是这样地
,这一代的女孩子使用了她们的美丽——过一日,算一日。

  紫微年轻时候的照片,放大,挂在床头的,虽然天黑了,因为实在熟悉的缘故,还看得
很清楚。长方的黑框,纸托,照片的四角阴阴的,渐渐淡入,蛋形的开朗里现出个鹅蛋脸,
元宝领,多宝串。提到了过去的装扮,紫微总是谦虚得很,微笑着,用抱歉的口吻说:“从
前都兴的些老古董嗳!”——从前时新的不是些老古董又是什么呢?这一点她没想到。对于
现在的时装,紫微绝对不像一般老太太的深恶痛嫉。她永远是虚心接受的,虽然和自己无关
了,在一边看着,总觉得一切都很应当。本来她自己青春年少时节的那些穿戴,与她也就是
不相干的。她美她的。这些披披挂挂尽管来来去去,她并没有一点留念之情。然而其实,她
的美不过是从前的华丽的时代的反映,铮亮的红木家具里照出来的一个脸庞,有一种秘密的
,紫黝黝的艳光。红木家具一旦搬开了,脸还是这个脸,方圆的额角,鼻子长长的,笔直下
坠,乌浓的长眉毛,半月形的呆呆的大眼睛,双眼皮,文细的红嘴,下巴缩着点——还是这
个脸,可是里面仿佛一无所有了。

  当然她不知道这些。在一切都没有了之后,早已没有了,她还自己伤嗟着,觉得今年不
如去年了,觉得头发染与不染有很大的分别,觉得早上起来梳妆前后有很大的分别。明知道
分别绝对没有哪个会注意到,自己已经老了还注意到这些,也很难为情的,因此只能暗暗地
伤嗟着。孙女们背地里都说:

  “你不知道我们奶奶,要漂亮得很呢!”因为在一个钱紧的人家,稍微到理发店去两趟
(为染头发),大家就很觉得。儿孙满堂,吃她的用她的,比较还是爷爷得人心。爷爷一样
的被赡养,还可以发脾气,就不是为大家出气,也是痛快的。紫微听见隔壁房里报纸一张张
不耐烦的赶咐。霆谷在那里看报。

  几种报都是桠送的,要退报贩不准退,再叽咕也没有用。每天都是一样的新闻登在两样
的报上——也真是个寂寞的世界呀!

  窗外的雪像是又在下。仰彝去看电影了。想起了仰彝就皱起了眉又下雪了。黄昏的
窗里望出去,对街的屋顶上积起了淡黄的雪。紫微想起她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无忧无虑就
是快乐罢?一直她住在天津衙门里,到十六岁为止没出过大门一步。渐渐长高,只觉得巍巍
的门槛台阶桌子椅子都矮了下去。八岁的时候,姊妹回娘家,姊夫留着两撇胡子,远远望上
去,很害怕的。她连姊姊也不认识了,仿佛更高大,也更远了。而且房间里有那么许多人。
紫微把团扇遮着脸,别过头去,旁边人都笑了起来:“哟!见了姊夫,都知道怕丑罗!”

  越这么说,越不好意思把扇子拿开。姊夫给她取了个典雅的绰号,现在她卡片的下端还
印着呢。

  从前的事很少记得细节了,都是整大块大块,灰鼠鼠的。

  说起来:就是这样的——还不就是这样的么?八岁进书房,交了十二岁就不上学了,然
而每天还是有很多的功课,写小楷,描花样,诸般细活。一天到晚不给你空下来,防着你胡
思乱想。出了嫁的姐姐算是有文才的,紫微提起来总需要微笑着为自己辩护:“她喜欢写呀
画的,我不喜欢弄那些,我喜欢做针线。”其实她到底喜欢什么,也说不上来,就记得常常
溜到花园里一座洋楼上,洋楼是个二层楼,重阳节,阖家上去登高,平时也可以赏玩风景,
可以看到衙门外的操场,在那儿操兵。大太阳底下,微微听见他们的吆喝,兵丁当胸的大圆
“勇”字,红缨白凉帽,军官穿马褂,戴圆眼镜,这些她倒不甚清楚,总之,是在那儿操兵
。很奇异的许多男子,生在世上就为了操兵。

  八国联军那年,她十六岁,父亲和兄长们都出差在外,父亲的老姨太太带了她逃往南方
。一路上看见的,还是一个灰灰的世界,和那操场一样,不过拉长了,成为颠簸的窄长条,
在轿子骡车前面展开,一路看见许多人逃难的逃难,开客店的开客店,都是一心一意的。她
们投奔了常熟的一个亲戚。一直等到了常熟,老姨太太方才告诉她,父亲早先丢下话来,遇
有乱事,避难的路上如果碰到了兵匪,近边总有河,或有井,第一先把小姐推下水去,然后
可以自尽。无论如何先把小姐结果了,“不能让她活着丢我的人!”父亲这么说了。怕她年
纪小小不懂事,自己不去寻死,可是遇到该死的时候她也会死的。唉唉,几十年来的天下大
事,真是哪一样她没经过呀!

  拳匪之乱,相府的繁华,清朝的亡,军阀起了倒了,一直到现在,钱不值钱了,家家户
户难过日子,空前的苦厄她记录时间像个时辰钟,人走的路它也一样走过,可是到底与
人不同,它是个钟。滴答滴答,该打的时候它也当当打起来,应当几下是几下。

  义和团的事情过了,三哥把她们从常熟接了回来,这以后,父亲虽然没有告老,也不大
出去问事了,长驻在天津衙门里。戚宝彝一生做人,极其认真。他唯一的一个姨太太,丫头
收房的,还特意拣了个丑的,表示他不好色。紫微的母亲是续弦,死了之后他就没有再娶。
亲近些的女人,美丽的,使他动感情的,就只有两个女儿罢?晚年只有紫微一个在身边,每
天要她陪着吃午饭,晚上心开,教她读《诗经》,圈点《纲鉴》。他吃晚饭,总要喝酒的,
女儿一边陪着,也要喝个半杯。

  大红细金花的“汤杯”,高高的,圆筒式,里面嵌着小酒盏。

  老爹爹读书,在堂屋里,屋顶高深,总觉得天寒如冰,紫微脸上暖烘烘的,坐在清冷的
大屋子中间,就像坐在水里,稍微动一动就怕有很大的响声。桌上铺着软漆布,耀眼的绿的
蓝的图案。每人面前一碗茶,白铜托子,白茶盅上描着轻淡的藕荷蝴蝶。旁边的茶几上有一
盆梅花正在开,香得云雾沌沌,因为开得烂漫,红得从心里发了白。老爹爹坐在那里像一座
山,品蓝摹本缎袍上面,反穿海虎皮马褂,阔大臃肿,肩膀都圆了。他把自己铺排在太师椅
上,脚踏棉靴,八字式搁着。疏疏垂着白胡须,因为年老的缘故,脸架子显得迷糊了,反倒
柔软起来,有女子的温柔。剃得光光的,没有一点毫发的红油脸上,应当可以闻得见薰薰的
油气,他吐痰,咳嗽,把人呼来叱去惯了,嘴里不停地哼儿哈儿的。说话之间“什娘的!”
不离口,可是同女儿没什么可说的,和她只有讲书。

  她也用心听着,可是因为她是个女儿的缘故,她知道她就跟不上也没关系。他偶然也朝
她看这么一眼,眼看他最小的一个女儿也长大了,一枝花似的,心里很高兴。他的一生是拥
挤的,如同乡下人的年画,绣像人物扮演故事,有一点空的地方都给填上了花,一朵一朵临
空的金圈红梅。他是个多事的人,他喜欢在他身上感到生命的重压,可是到底有七十多岁了
,太疲倦的时候,就连接受感情也是吃力的。所以他对紫微也没有期望——她是不能爱,只
能够被爱的,而且只能被爱到一个程度。然而他也很满足。是应当有这样一个如花的女儿点
缀晚景,有在那里就是了。

  老爹爹在家几年,边疆上一旦有了变故,朝廷又要他出山,风急火急把他叫了去。紫微
那时候二十二岁。那年秋天,父亲打电报回来,家里的电报向来是由她翻译的,上房只有小
姐一个知书识字。这次的电文开头很突兀:“匡令有子年十六”紫微晓得有个匡知县是
父亲的得意门生,这神气像是要给谁提亲,不会是给她,年纪相差得太远了。然而再译下去
,是一个“紫”字。她连忙把电报一撂,说:“这个我不会翻。”走到自己房里去,关了门
,相府千金是不作兴有那些小家气的矫羞的,因此她只是很落寞,不闻不问。其实也用不着
装,天生的她越是有一点激动,越是一片白茫茫,从太阳穴,从鼻梁以上——简直是顶着一
块空白走来走去。

  电报拿到外头帐房里,师爷们译了,方知究竟。这匡知县,老爹爹一直夸他为人厚道难
得,又可惜他一生不得意,听说他有个独养儿子在家乡读书,也并没有见过一面,就想起来
要结这门亲。紫微再也不能懂得,老爹爹这样的钟爱她,到临了怎么这样草草的把她许了人
——她一辈子也想不通。但是她这世界里的事向来是自管自发生的,她一直到老也没有表示
意见的习惯。追叙起来,不过拿她姐姐也嫁得不好这件事来安慰自己。姊妹两个容貌虽好,
外面人都知道他们家出名的疙瘩,戚宝彝名高望重,做了亲戚,枉教人说高攀,子弟将来出
道,反倒要避嫌疑,耽误了前程。万一说亲不成,那倒又不好了。因此上门做媒的并不甚多
。姐姐出嫁也已经二十几了,从前那算是非常晚的了。嫁了做填房,虽然夫妻间很好,男人
年纪大她许多,而且又是宦途潦倒的,所以紫微常常拿自己和她相比,觉得自己不见得不如
她。

  戚宝彝在马关议和,刺客一枪打过来,伤了面颊。有这等样事,对方也着了慌,看在他
份上,和倒是议成了。老爹爹回朝,把血污的小褂子进呈御览,无非是想他们夸一声好,慰
问两句,不料老太后只淡淡地笑了一笑,说:“倒亏你,还给留着呢!”这些都是家里的二
爷们在外头听人说,辗转传进来的,不见得是实情。紫微只晓得老爹爹回家不久就得了病,
发烧发得人糊涂了的时候,还连连地伏在枕上叩头,嘴里喃喃奏道:“臣臣”他日
挂肚肠夜挂心的,都是些大事;像他自己的女儿,再疼些,真到了要紧关头,还是不算什么
的。然而他为他们扒心扒肝尽忠的那些人,他们对不起他。紫微站在许多哭泣的人中间,忍
不住也心酸落泪,一阵阵的气往上堵。他们对不起他,连她自己,本来在婚事上是受了屈的
,也像是对不住他——真的,真的,从心里起的对不住他呀!

  穿了父亲一年的孝,她嫁到镇江去——公公在镇江做官,公公对她父亲是感恩知己的,
因此特别的尊重她,把她只当师妹看待。恩师的女儿,又是这样美的,这样的美色照耀了他
们的家,像神仙下降了。紫微也想着,父亲生前与公公的交情不比寻常,自己一过去就立志
要做贤人做出名声来。公公面前她格外尽心。公公是节俭惯了的,老年人总有点馋,他却舍
不得吃。紫微便拿出私房钱来给老太爷添菜,鸡鸭时鲜,变着花样。闲常陪着他说起文靖公
的旧事,文靖公也是最克己的,就喜欢吃一样香椿炒蛋,偶尔听到新上市的香椿的价钱,还
吓了一跳,叫以后不要买了。后来还是管家的想办法哄他是自己园里种的,方才肯吃。饭后
他总要“走趟子”,在长廊上来回几十遍,活血。很会保养的哟。最后得了病,总是因为高
年的人,受伤之后又受了点气。怎样调治的,她和兄弟们怎样的轮流服侍,这样说着,说着
,紫微也觉得父亲是个最伟大的人,她自己在他的一生也占着重要的位置,好像她也活过了
,想起来像梦。和公公谈到父亲,就有这种如梦的惆怅,渐渐瞌睡上来了。可是常常这梦就
做不成,因为她和她丈夫的关系,一开头就那么急人,仿佛是白夏布帐子里点着蜡烛拍蚊子
,烦恼得恍恍惚惚,如果有哭泣,也是呵欠一个接一个迸出来的眼泪。

  结婚第二天,新娘送茶的时候,公公就说了:“他比你小,凡事要你开导他。”紫微在
他家,并没有人们意想中的相府千金的架子,她是相信“大做小,万事了”的——其实她做
大也不会,做小也不会。可是她的确很辛苦地做小伏低过。还没满月,有一天,她到一个姨
娘的院子里,特意去敷衍着说了会子话,没晓得霆谷和她是闹过意见的。回到新房里,霆谷
就发脾气,把陪嫁的金水烟筒银水烟筒一顿都拆了,踏踏扁,掼到院子里去。告到他父亲面
前去,至多不过一顿打,平常依旧是天高皇帝远,他只是坐没有坐相,吃没有吃相,在身旁
又怄气,不在身边又担心。有一次他爬到房顶上去,摇摇摆摆行走,怎么叫他也不下来。紫
微气得好像天也矮了下来了,纳不下一口闷气,这回真的去告诉,公公罚他跪下了。

  紫微正待回避,公公又吩咐“你不要走”,叫霆谷向她赔礼。

  拗了半天,他作了个揖,紫微立在一边,把头别了过去,自己觉得很难堪,过了一会,
趁不留心还是溜了。他跪了大半天,以后有两个月没同她说话。

  连她陪嫁的丫头婆子们也不给她个安静。一直跟着她,都觉得这小姐是最好伺候的,她
兼有《红楼梦》里迎春的懦弱与惜春的冷淡。到了婆家,情形比较复杂了,不免要代她生气
,赌气,出主意,又多出许多事来。这样乱糟糟地,她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有一年回娘
家,两个孩子都带着,雇了民船清早动身,从大厅前上轿。行李照例是看都看不见,从一个
偏门搬运出去的,从家里带了去送人的肴肉巧果糖食,都是老妈子们妥为包扎,盖了油纸,
少奶奶并不过目的,奶娘抱了孩子在身后跟着,一个老妈子略微擎起了胳膊,紫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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