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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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6年第4期- 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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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三 
   
  一天当中,我最盼望的是开饭的时间。 
  在英国,病人一旦被医院收治,不仅医药护理全部免费,饮食也由医院免费提供,所以这里见不到家属给病人送饭的热闹景象。平心而论,医院的饮食相当不错。每日三餐之外,上午十点、下午三点和晚上八点还有三次茶点供应。 
  我因为腹水的压力,每餐只能吃一点点,很快就饿,所以总是对食物很渴望。偏偏我住院没告诉任何人,当然也就没人探视我,也没有一点零食。最愉快的时候就是看见护工捧着菜单走进来,逐一询问病人要吃什么。我那时一定是两眼放光。每次我都仔细地询问护工,今天主菜有什么,副菜有什么,甜点是什么,每样东西是怎么做的,生怕拿到的不是最爱吃的,并且还总是多要一个水果,储存起来,正餐之后再慢慢吃。等我比较方便走动,每每都要走到走廊里的送餐车旁边,过目所有菜式,再仔细选择。我是唯一这样做的病人。 
  所有负责餐饮的护工都很友好耐心,仔细地给我解释菜单,或者任由我自己到餐车前选择食物。看到病人对餐饮满意,他们当然也总是很高兴。唯一例外的,却是一个华人长相的护工,看到我自己跑到餐车前,就教育我说,我应该等在自己的床前,每个病人都是这样做的。我克制了跟她争辩的冲动,不爽地回到自己的病床前,当然不指望她能给我解释菜单,随便吃了一餐。好在这位华裔护工一周只来服务一天。 
  每天在病房里出入最多的是护士,有不同的等级,穿深浅不同的蓝色制服。Sister的资深程度可以从她们扎的腰带上体现出来。护士有很多,我住院五天,在自己的病房见过的护士就不下二十个,可是护士当班的时候还总是很忙,几乎就没见她们闲下来过,因为她们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打针、抽血、发药、量血压、体温、测量小便(如果需要的话)等医疗行为和照顾病人都是由护士完成。病房有护工(ward assistant),除了负责病人饮食,还有病房的清洁。但是凡是病床的清洁,却都是护士来做。每天早上,护士都会来给病人换床单、枕套、睡衣(限于医院的睡衣)等全部卧具。哪怕是前一天刚做了大手术的病人,同样会被轻轻扶起,坐到床边的沙发椅上,然后护士更换床单等卧具。在这里,病人因为长期卧床而生褥疮是不可想象的。每有一个病人出院,护士就会来对这个病人用过的床、柜子和沙发椅里里外外彻底消毒。以我的观察,每张病床平均两天就会换人,每天都有人出院住院。我刚入院的当天下午,先到达福尼病房,那是一个门诊病房,病人来来去去,不会久留。我被护士安排好躺到病床上。后来护士送我去做胸透,等我回来,那个我躺过半小时的病床已经被整理过,换了新床单。护士指给我另一张病床。其实我并没有病到一定要卧床,但是一念之下我还是靠到了床上,结果不到十分钟,医生决定留我住院,护士要把我送到D6病房。于是,我刚坐进轮椅(虽然我能勉强走路,但是护士还是用轮椅推我五六分钟到病房),护士马上过来换床单,清洁整理病床,早知道这样,我索性一直坐在轮椅里,减轻一点护士小姐的工作量。 
  病房的每个角落都可以用“一尘不染”来形容。消毒洗手啫喱随处可见:在病房的门口,病区人口,每个病人的床前,当然还有洗手池边。这种洗手啫喱无需用水,像护手霜一样涂在手上就可以了,而且也像护手霜一样滋润。医生来看每个病人前后都会洗手,护士也一样。每个医护人员每天洗手的次数平均有几十次。病人和探视者也被鼓励每次进出病房的时候都这样洗手消毒。 
  除了护士和早晚来发药的药剂师,每天出入病房的还有医院卖报的,上午一次下午一次。卖报的老头第一天穿着博柏利(Buberry)的衬衫,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医院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则是推着移动书架,每周来病房两次,病人可以免费借阅图书,出院时只要留在病房的等候室就可以了。负责电视电脑系统维护的工作人员也会偶尔出现在病房,调查系统的使用情况,以及协助病人解决通讯和娱乐方面的需要。 
  最难得见到的是医生。医生通常早上来看病人,但是,也视病情而定。像我刚入院的第二天早上,前后有几拨医生来看我,后来医生来得就少了,在我病床前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最后就一个也不见了。手术的前一天晚上,主刀医生和麻醉师也会分别来看病人,给病人答疑,或者叫吃定心丸。术后的早上医生也一定会来看病人。同一病室的不同的病人往往由不同的医生和医疗小组负责,所以每天早上都是病房最忙碌的时候,医生们穿梭来往于不同的病床前。每张病床周围都有帘子,围起来是一个大约宽两米半、长三米的空间,医生来看病人,护士就会把帘子围起来,哪怕并不涉及宽衣解带的检查,只是问几句话。资深的医生通常还会带着见习医生和实习生,还有责任护士一起来。在这里的医院,护士和护工都穿制服,而医生是不穿白大褂的,通常是穿西装,见了病人总是先握手,自我介绍。 
  四 
   
  一时间,对面的三张床都空了。“粉红女士”和“雍容华贵”分别出院了;“雍容华贵”旁边的女士被送到手术室,还没有回来。我还没有机会和她面对面,只看见她的床头挂着一件紫色的晨衣,地上一双紫色的串着珠珠的拖鞋——我叫她“水晶珠鞋”。“粉红女士”出院后,她的床位来了一位“金碧辉煌”——由此可以想见她的晨袍了吧?同样是颜色匹配的拖鞋。这些已经为人祖母的英国淑女,无论世事变迁,从来都不肯放弃对颜色的讲究,让她们穿一双与晨袍不搭配的拖鞋,得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她们总是平静、从容、安详,惊慌和痛苦从来不写在脸上。这里的病人每个都是来做大手术,但是无论手术前后,都没见一个人的脸上有焦虑,或者痛苦。护士每天早中晚三次来发止痛药,如果说肉体可以成功地被药片拯救出苦海,那么她们每个人精神上一定也有着另一种止痛的法宝,或者是某种修炼。 
  最引人注目的是“口红”旁边的女士。她看上去应该是六七十岁,但是个子很高,很瘦,腰身很直,穿一件米白色的长长的厚丝绸的晨楼,里面的睡袍亦是米白色,总是安静地读书,不时地在屋子和走廊里轻轻走动,姿态十分优雅,一派玉树临风。英国的老年女士驼背的很多,她的挺拔清癯格外醒目。一天,她轻轻地踱到窗前,其实也就是我的床前,问我她是否可以在窗前呆一会看看风景。我说当然可以。她指指窗外,说她家就住在远处的格兰彻斯特。我一喜,说,我也住在格兰彻斯特呀。在剑桥,地处西南的格兰彻斯特是高尚幽雅的地方。因为这个共同的地址,她跟我聊了起来。她是剑桥大学教育系退休的教授(那么她至少七十岁);我也告诉她我是剑桥大学的学生。我们一起站在窗前,找哪个方向是格兰彻斯特。我是完全不辨方向,“玉树临风”研究了半天不确定,最后说:“我还是回头问我丈夫吧。”说这话的时候,这位七十岁的女士语气里有着一丝小女孩的娇羞。到了下午探视时间,果然,一位高大挺拔儒雅的男士来窗前打望了一眼。他们是一对安安静静的、很恩爱的夫妇。星期五,“玉树临风”出院了,临走前过来给我留了家里的地址电话。 
  病房里病人流动非常快。一个大手术,病人住院通常也不过三天,甚至就一个晚上。我住了五天,已经是住得最久的一个,病房里来去匆匆的病人有近二十个。每到探视时间,病房里就会准时出现六位丈夫,从年龄上判断,这些男士也都已经退休。偶尔有年轻人,该是他们的儿女。英国的老年人鲜有为儿女带孩子的;老年人生病住院,也不会拖累儿女。因为医院不仅负责医疗,也照顾包括一日三餐在内的病人的月常生活起居。家人每天只允许在固定的时间探访,来了也只是聊聊天,并不需要动手照顾病人。实际上,英国的很多老年人生活质量都比年轻人高,因为他们大都已经付清了房子的贷款(这通常是生活中最大的开支),儿女长大成人,不需要再在儿女身上花钱,自己还有退休金(没有工作的遗孀可以享受已故丈夫的退休金),很多社会福利都照顾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更重要的是,年轻人忙于工作,养儿育女,而老年人有更多闲暇享受生活。一句话,老年人往往有钱又有闲。 
  其实,这次住院最大的感受,就是他们对于独立的崇尚和绝不自怜自爱。想想在我们国内,一个人生病住院,往往需要家属二十四小时陪护。这份亲情当然令人温暖和感动,但是却有太多不必要的牺牲和损害。一人住院,常会把家人最后也累倒。其实,理性地想想:大部分的陪夜都不是必要的;彻底摒除自怜自爱的成分以后,人有着惊人的潜力,我们完全可以做一向认为不能的事。比如说,这里所有做完大手术的病人,第一时间家人都不在身边。她们往往在昏睡或半昏睡的状态被从手术室推回病房,这里是不会有家人守候在手术室外的盛况的。术后病人见到家人,往往是在第二天下午的探视时间了。护士会把水放在病人床头(有的时候有吸管),病人醒来会拿过杯子(通常一只手在打点滴),自己慢慢喝水,饭送到面前自己慢慢吃饭;可以自己慢慢地起身,慢慢地推着挂着点滴的架子去洗手间。疼痛是由止痛药来解决的,而不是不能自己翻身、起床或吃喝——伤口不会因为自己伸手拿了一个杯子就裂开或更痛。护士会及时地给术后病人足够的止痛药,但是病人完全可以慢慢行动,绝对不会不能下床。我后来可以做到一个人带着点滴的瓶子·洗澡。 
  “玉树临风”出院后,她的病床马上住进来另一个年长的女士,第一面就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虽然是冬天(一月,一年中最冷的季节),她还是穿着紫色碎花和蝴蝶的厚丝绸的连衣裙进了病房,她的丈夫帮她拎着体面暖和的大衣,和一个像老电影里的道具一样的精致的小牛皮箱。她入院的时间是上午,而探视时间是下午两点,所以她那同样穿着体面得体的丈夫放下小皮箱,把她安置在沙发椅里,就准备向她暂别一会,下午再来看她。“蝴蝶”女士从沙发里站起来,双手搂住满头白发的丈夫的脖子,两人深情无限地拥吻起来——简直像电影里的一幕! 
  但是后来的日子里,我无心跟“蝴蝶”女士建立起像跟“玉树临风”或者“口红”女士那样的感情和友谊,虽然我其实很喜欢这个优雅又文艺的老太太。再后来入院的病人,我连观察她们的兴趣也淡了,而是专注于读一本英文的畅销小说《Silent Dignity》。我有点感情上满负荷了。 
  直到周末的一个晚上,我碰到了住院以来唯一令人不快的病人。他们是年轻的一对。想必是周末的缘故,本来在门诊病房候诊或者观察的病人都转到D6病房来。虽然探视时间到晚上八点就结束了,可是年轻的丈夫或者男友却直到半夜还一直陪在病房里。每个病床的电脑电视系统都是有耳机的,可是他们居然不用,在夜深人静的病房里,流行音乐的声音如此刺耳,他们似乎浑然不觉,可怜的“金碧辉煌”几个小时前刚做了大手术,就在他们旁边,一帘之隔,必定是不堪其扰。更令人发指和难以置信的是,洗手间的马桶里居然堵塞了大量的卫生纸,这在公厕也是极其少见的。我整个晚上都不得不艰难地长途跋涉,用病房外的洗手间。我常常会想:是什么东西让这个一向重视传统的国度里的年轻一代斯文扫地呢? 
   
  五 
   
  周末,我的先生终于从德国出差回来了。 
  本来,我是几天来唯一无人探访的病人。别的病人床头都摆着争奇斗艳的鲜花和温馨的卡片,只有我的床头是空空的。我也是唯一日日夜夜穿着医院睡衣的病人。人家都是带着旅行箱来住院,虽然通常是两三个晚上,而住得最久的我反而是什么也没带——我本来就没有准备住院,自己什么也没带,当然也没人给我送东西。医院的睡衣至少每天都可以换洗:我便今天穿红明天穿蓝,天天换衣服。 
  英国的国民医疗是免费的。连餐饮和卫生日用品也是免费提供给病人的。事实上,吃喝费用同昂贵的医疗费用比起来,实在是小小零头了。而我这个国际学生,在英国从来没有交过一便士的税,也同样可以享受与英国纳税人没有两样的医疗福利。当然,一个病人是否需要住院,完全是由医生根据病情决定的。在英国,生病一般先看自己社区诊所的医生(CP)——每个合法居民都有自己的医生,而不是直接到大医院,除非是事故之类的急诊。在CP不能处理的情况下(比如说需要手术或进一步会诊的疑难病症),才由社区医生推荐到大医院。而病人的诊疗结束,医院也有义务给社区医生写信,告知病人的状况,以及是否还需要进一步的治疗。CP有自己固定的病人,很了解每个病人的病史,并对病人的健康负有责任。 
  我,无人知晓地呆在医院里,没有花,没有卡片,也没有零食。整天穿着医院的肥大的睡袍,弯着腰,行动迟缓地荡来荡去,望眼欲穿地等每一顿饭。就算后来有条件联系外面,我也不想告诉谁我住院了。我首先大力阻止了我的公公婆婆来探望我,他们年纪很大了,又不住在剑桥,开那么久的车来看我一眼,给我送一束花,在我看来真是没有必要。我并不必需什么。其次,我也不会告诉任何同学。我的朋友大都是学生,没有汽车,骑车太远,我可不想他们从城里打车来回浪费二十英镑。后来,我学院的朋友毅还是不远千里,骑车来看我——他接到了我先生在德国打给他的电话。虽然毅的来访带给我十足的惊喜,但是我还是在电话里把老公的自私行为数落了一顿。他再也没敢自作主张地联系我其他朋友来医院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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