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2夜与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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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2夜与昼- 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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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呸,什么玩意儿。”“说破天”第一个反应过来,朝地上唾了一口,冲着内院压低声音骂道,“还想收回去?这房子是公家的,又不是你们家的。你们一家住一个内院还嫌不够?”  
  人们也都纷纷说道起来。  
  “收回去才好呢。给咱们一家分一套单元房,咱们就搬。”  
  “谁愿意住这儿?”  
  ……  
  有人捅了捅“说破天”的腰,努嘴指了下路国庆,人群又静下来一点。这位章老师的女婿也是内院秦部长家的客人。  
  “算了,算了。说啥呀,人家部长也是出生入死挣来的,咱们眼气什么?”“真的,谁让咱们不是部长的。”“说破天”和人们的口气一转,都自嘲自损、拖腔拖调地放开凉话了。郎德大站在那儿一时不知道该说啥。  
  路国庆感到了众人的目光,他觉得有点难堪。在众人的注视下,他走到章茜身边轻声说:“章茜,咱们也去吧,月会该开始了。”  
  章茜为难地看了看父母。  
  章生荣说:“茜茜,你和国庆放下活吧,回屋洗洗,换换衣服。”  
  两个年轻人进到屋里。十四平米的一间房,很阴暗。章茜与父母三个人住,显得拥挤。父母是张老式双人床,女儿是张单人床。双人床床头立着两摞箱子,算是与女儿隔挡开的屏障。单人床上一年四季挂着蚊帐,更算是一层隔帘吧。  
  “你洗吧,先在红盆里洗洗手,再在这个白盆里洗脸。”章茜倒了水,“不晚吧?”她小心察看着路国庆的脸色,惟恐他不高兴。  
  路国庆洗了,章茜跟着洗。  
  “你不会换条好点的裙子?”路国庆打量着章茜刚刚换上的蓝筒裙,不满地说。  
  章茜又换了一条对褶裙。“这条行吗?”她请示着路国庆。  
  “怎么不穿那件新买的连衣裙?”  
  “领口太大了,都快露胸了……”  
  “怕什么?要的就是这现代化风度。”  
  “我不好意思穿。”  
  “真是小家子气,永远上不了场面。”路国庆有些生气了。  
  他实在看不上章茜这股子小家碧玉的怯巴劲儿。当初追她时,也曾头昏脑热过一大阵,写了不少情诗。可是得到她之后,她身上那种小家子气太拿不出去,常常让他生出轻视。章茜敏感到这一点,越加自卑,越加对他察言观色。结果,也越加剧了他的轻视。他有时候真想和她断了。可章茜确实漂亮。每当她走在外面,吸引了许多男性的烫热目光时,路国庆又能不断追寻起自己有过的痴迷。不过,他很少再为她写诗了。 
  “行,我穿。”章茜像棵小草似地低下头,顺从地说。  
  “我就不喜欢你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你干吗什么都得服从我,你不会有点个性?想穿就穿,不想穿就不穿嘛。”  
  “我怕你生气。”  
  “你这样我更生气。”  
  章茜抬起眼看着路国庆,快要哭了。  
  “好了,愿意穿什么就穿什么吧。我过去写给你的诗呢?”  
  “在呢,……干吗?”章茜看着路国庆,神情紧张地问。她怕路国庆要回去一把火烧了。  
  “我要找两首,今天在哲学——艺术月会上,我也许要朗诵朗诵。”  
  “干吗要朗诵这个?”章茜略松了口气。  
  “就是这活动内容嘛。还在不在?在了给我找出来。”  
  章茜打开箱子,从最下面拿出一本高级相册,递给路国庆。  
  “我要的不是照片,是诗。”路国庆不耐烦地说。  
  “在里头呢。”  
  路国庆疑惑地看了一眼,慢慢掀开了相册的封皮。第一页。  
  他的心震颤了,像听到高山古寺的一声钟鸣。透明的胶膜下是一张八寸大照片,他站在长城上,气概豪迈地面对着万里山河。一股扑面而来的苍莽诗意。照片下面横着一条淡褐色的电光纸,上面镶着几个红绒布精心剪成的字:“我就是诗。”  
  “这张照片我没有放啊。”他说。  
  “我去照相馆放大的。”  
  路国庆看看章茜,又看看相册,心中有些感动。他一页页往下翻着相册,更惊愕了。他写给她的那些诗,一页页原稿都像照片一样精心贴在透明胶膜下,周围镶着雅致的花边。“你怎么把诗都贴在相册里了?”他问。  
  “我怕它们损坏了。”章茜低声说道。  
  “可这纸一贴在上面,就和后面的胶粘在一块儿,拿不下来了。”  
  “能拿下来,诗稿后面还垫着一张薄纸。”  
  一页页相册翻过去。他写给她的每一张小纸片,哪怕是一页台历纸,两行诗,都精心地贴在了相册中。他真切地感到姑娘的心。同时感到着自己的丑陋。他把章茜轻轻搂过来。  
  “别拿这诗稿去了。”她轻声说。  
  “为什么?”  
  “我怕你弄坏了。”  
  “不会,我念完了再拿回来。”  
  “不要拿原稿,我这儿有打印件呢。”章茜又从箱子里拿出一本小册子,他写的诗全部都打印在里头。  
  “拿这个去吧。”她说。  
  “你弄这些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这是我的秘密呀。”章茜快活地笑了。  
  “咱们走吧。”路国庆温情地吻着她。  
  她轻轻推开他,娇嗔道:“那我就穿那条红裙子了,啊?”她好长时间没有这样撒娇地说话了。  
  “行。”路国庆搂着换好衣服的章茜,朝屋外走去。  
  院里的人群早已又吵闹开了,只不过不像刚才那样激烈,人们正在相互“讲理”。看着章茜这样焕然一新地走出家门,浑身散溢着幽香,看着她从自己满身泥巴的父母身前走过,从砖瓦杂乱的半截厨房前走过,从拥挤肮脏的大杂院中走过,他们都受到一种强烈对比的刺激,好像被她的美丽惊呆了似的。及至看着她袅袅婷婷地同路国庆一级级踏上通往里院的石台阶时,人们的目光都盯在了她那双珍珠色高跟凉鞋上。听见凉鞋在石阶上踏出的响声,看着她踏完最后一级,推开了红漆大门,跨进了里院的大门坎。人们都静默了好一会儿。  
  红漆大门吱嘎一声又轻轻关上了。  
  “说破天”这才咽了一口口水,慢慢转过头,收回直直的目光,问章生荣:“章老师,您那女婿也是高干子弟吧?”  
  “他们还没最后定呢。”章生荣老实地答道。  
  “那你姑娘可踏进高门坎了。”  
  “只要他们合得来就好。”  
  “咱们住大杂院的姑娘,一般可迈不进他们那种大户人家。”“说破天”嗓门响亮地说,“除非……像你们家茜茜这样的。”  
  除非脸蛋漂亮的,这是在场许多人心中的一句话。  
  郎德大也是半天才从红漆大门那里收回直直的目光,他轻蔑地扭过头吱地吐了口唾沫。  
  里院是另一个天地。整整齐齐的四方院。正房、两侧厢房,共十来间,都是青砖红柱的老式房子。院子青砖墁地,左右对称两个种满鲜花的花坛。  
  哲学——艺术月会的人都到齐了,烟气腾腾地聚在正房中间的客厅里。转圈竹藤的大小沙发上坐着一对对男女。  
  秦飞越依旧穿着那身花睡衣,散漫放荡地站起来。“人到得差不多了,怎么样,诸位先各自介绍一下吧?”他一边说着,一边转圈散着香烟。  
  “都认识,免了吧。”有人笑着说。  
  “有不认识的。再说,各位夫人大多头一回来。”  
  “那你先自我介绍吧。”        
  “行。”秦飞越一扬手,没正没经地拖着腔调说道,“鄙人姓秦名飞越,秦始皇之秦,岳飞之飞,越王勾践之越。曾用名如是。今年二十七岁。民族汉。出身不明,成分不知,无党派人士,已婚,助理研究员,专攻西方存在主义哲学,未来的萨特研究之权威,颇通美学,深悉文艺,时有惊人之语,精通英、法、德三国外语,略知日文。探讨西方哲学,绝不与未掌握两国外语以上者交谈,以免言不达意,失之毫厘,谬之千里。生性疏野,举止放荡,围棋可与天下名手对弈,语言可同幽默大师相比。视功名利禄如粪土。毕生精力,起自哲学,归于艺术而已。怎么样——我这自我介绍?”  
  众人早已大笑不止。  
  “往下介绍我夫人。夫人李文敏,就是我手指的这一位,诸位尽可放眼观看。貌不出众,却也端庄;看似娴静,实则火烈;偶尔脾气发作,足可使男子汉大丈夫——鄙人也——弃家出逃而弗敢归。号称家庭社会学专家,却不要家庭,以为生儿育女乃天下妇女之奇冤大难。”  
  满屋人已经笑得前仰后翻。李文敏也笑得溅出了眼泪,揉了个纸团往秦飞越脸上扔。  
  秦飞越等众人的笑声稍平息一点,才走到李文敏身旁坐下,跷起二郎腿,把手搭在李文敏肩上,搂住了她:“一分为二,合二为一。家中大事,合者必分,分者必合。昨日你死我活,以为家将不家,一夜分离化仇恨,今日又是恩爱夫妻。”  
  众人又是哗笑。  
  气氛已然活跃,但轮到其他人自我介绍时,还是显出一些拘束,毕竟没有秦飞越那种主人才有的从容。  
  第一个自我介绍的来客是位青年小说家,姓季名炜,大学毕业后留校工作,二十六岁,小号体型,高颧骨,尖下巴,很聪明的大眼睛,一副精明活跃、富有激情又有点刻薄的形象。  
  他接着介绍身旁的夫人。过去是同学,现在是同事,而且也在搞文学,名叫皇莺。小脸,小鼻子,小眼睛,戴着很大的蛤蟆形近视镜,人很瘦,脖子上露着青筋,手腕又薄又细,身着天蓝色旗袍,更显出纤瘦的身材。  
  她不很好看。丈夫介绍她的文学成就时,她笑着往外乱摆着双手:“别介绍那些了,我可没写过什么像样的东西。”她显得和大家很亲热的样子,却露出矫揉造作来。不过并不让人反感,只显出拘谨、不自然和善良。她的鼻头有些翘,笑起来时,与小眼睛凑在一起,显出一种天真来,这使她的脸显得比较年轻,增添了一丝可爱。  
  当季炜介绍皇莺时,其他女人都用略含尖刻的目光打量了她一下。她的相貌使她们增添了自信。  
  而男人们看着她那样自以为美地谦虚着,又那样与丈夫你说我嗔地露着恩爱劲儿,都感到有点肉麻,也为丈夫感到一点难堪。为了掩饰这种心理,男人们愈加大声地起着哄,使小夫妻俩陷入一种更加脸红心跳的幸福之中。  
  “我来评价一下,”秦飞越伸手摆了摆站起来说道,“一对恩爱夫妻,情投意合且志同道合。男的是英姿勃发,女的是小乔初嫁。天造地设。怎么样?”  
  人们拍手大笑。  
  “不过,我还要补充一句,”秦飞越接着说道,“他们所求者甚大,所志者甚远,说白了,古今中外的作家,没有几个人在他们眼里,当代中国作家更被他们视为糟糠。对不对?”  
  又是一片哄笑。  
  第二位自我介绍的叫祁剑锋,编辑,摄影家,二十七岁,中等个儿,戴着深度近视镜,小眼睛,发际很高,黑黄脸愈显长了,说话时总要稍稍往前送着下巴,显得有些结巴,加着有些急的手势,露出一嘴整齐的白牙。  
  当他自我介绍时,其他女人们便都下意识地将他与自己丈夫比较了一下:男人的相貌倒是其次的。天下的女人在生活中几乎每日每时都在不自觉地作着这种比较。爱丈夫者,有意无意地给丈夫加着分,不爱者,则有意无意地给丈夫减着分。  
  祁剑锋扶了一下眼镜,开始介绍他的妻子。  
  男人、女人们的眼睛都有点亮了。他的妻子蓝秋燕很漂亮。娇小白嫩,眼睛黑亮,笑起来白中透红的瓜子脸便会现出一对酒窝。她总是有意无意地在脸上做出着酒窝:“我昨天刚从美国回来,时差还没倒过来呢,他就非拉我来这儿。”她在嗔责丈夫的同时,似乎无意地炫耀了她刚出过国的事实。她在国际旅行社工作。  
  女人们开始在心里暗暗评价她——从相貌到风度到气质,这种评价往往还潜含着与自己的比较,潜含着嫉妒和对评价对象的贬低。  
  男人们则在说笑掩护下进行着对一个漂亮女性的注视,只不过因为她是朋友之妻,而且丈夫就在旁边,所以,这种注视并不那么含有过浓的性色彩。而拿她与自己妻子作比较,却是人人不自觉地做的事。  
  第三个站起来自我介绍的就是最后进来的路国庆了。  
  这位已颇有名气的年轻诗人有着一头茂密的黑发,浓眉,炯炯的大眼睛,在满屋文人中显得很突出的强健体魄。他站起来时,人人都能感到他肌肉发达的身上溢射出的热度,像一个运动员。  
  李文敏看着他,不禁又移动目光扫视了丈夫一眼,心中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秦飞越真该加强体育锻炼,看他那瘦胳膊瘦腿的样子,太豆芽菜了。  
  路国庆开始介绍他的未婚妻。一个普通的打字员,平庸黯然。但她的美丽是出众的,像块晶莹的翡翠在满屋烟气中放射着光亮,吸引着男性的目光。这让路国庆感到满足,好像她是他写就的一首受到赞誉的诗。章茜在人们注视下垂着眼端坐着,双手放在膝上轻轻捏着手绢。 
  她刚才怎么跨进这个内院的?  
  她在大杂院的人群中穿过,在人们的注视下踏上石阶,她一级级向上走着,感到自己背后的目光,那里或许也有父母的目光。她不知道是怎样走进院子的,又怎样走进客厅的,她只知道自己一直跟随着路国庆,感到他臂膀的热力……  
  秦飞越又站起来了,说道:“我来评价一下路国庆之未来的夫人。”  
  章茜顿时涨红了脸,头埋得更低了。  
  满屋人又为秦飞越将要表现的幽默预支了活跃的欢笑。  
  “我发现一个真理:天下的美都是突然间发现的——怎么样?这也算是我秦某的一句格言吧?哈哈,言归正传。章茜就住在我家外院,以前那么多年我从未过多注意,只依稀有个印象,外院东厢房有个瘦小的姑娘,并不好看。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她已变成一只漂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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