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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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4期-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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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头天来到万家湾,第二天清早长山大爷一行便跟过来了。光明一见,双腿软成一摊泥,怎么也拖它不起。长山大爷朝他摇摇头,意思是没事。陈宝莲目前还没事,不过也差不到哪去了。 
  众人聚在窑棚深处,不声不响又抽了好久的烟。光明试试探探提出,照一般的规矩即便说过继,说改姓,要改也该让头生的一个改,让老大冬梅改。长山大爷又摇头。玉兴表示这话他们早说过多遍了,但没用,陈宝莲一定要带新文。陈宝莲说要带就带个男的,带个孙子。长山大爷把黄烟杆里的最后一颗烟屎吹出,用脚认真踩熄了,给光明说我们这次来没有别的意思,仍只是给你传个话。你若要能听当然好,不听我们也没办法,不管怎么说吧,大家都不希望一个家门里同时抬出两副棺木。 
  长山大爷神情淡淡的,语气也淡淡的,不过在光明听来,那淡淡中似乎有一种不容置疑的东西存在,这让他微微愣怔了一下。 
  玉兴说:“光明你尽管放心,我们跑这么远,又来这么多人,就是找个地方把事情谈妥,同时大家也可以相互作个见证,好让你放心。我们说的这个改只是暂时的,暂时就让新文姓几年江,带在老太婆身边。哪一天老太婆不行了,过世了,我们再改过来。你想想就眼下那副模样,又能过多久呢,一年两年,一个月,两个月,再不三天五天也有可能的。你若是还信不过,我们可以当场签个字,这里的几个人一起当你面按手印。” 
  光明说:“要照我说,这真是一条狼,狼也不如的东西。” 
  光明没有多余的话,默默随众人回到大扁屋。从这天下午起,陈宝莲开始慢慢进食,接着慢慢走出房门。陈宝莲坐在场地那边一块青石上,顾自看几只母鸡争食,眼皮也不给光明抬一抬。三天后,陈宝莲在素珍、冬梅的帮助下,还杀了鸡,买了肉,搞了两桌饭,把左右邻居及村上几个干部请来,众人聚在一起当场写下一张纸约,并盖上村里的大红公章。陈宝莲可能也担心空口无凭,担心众人是不是在含糊她,光明是不是在含糊她。纸约一式两份,一份给光明和素珍,一份交给陈宝莲。陈宝莲接在手上,直到墨迹干了,这才小小心心收拢,折起,藏到裤腰深处。素珍、冬梅把碗筷摆上来,菜端上来,酒水也提上来,不过众人却没有半点享用的意思。众人就似听到什么号令,一个接一个站起身,乱纷纷向门外拥去。这个时候谁也没心思坐下吃这餐饭的,尤其是想到隔壁还有一个人正鼓着眼睛肿胀着面孔,半死不活喘粗气,叫大家如何来吃这餐饭。 
  “伯伯爷爷大娘大嫂!”陈宝莲高声嘶叫。众人慢慢回过头,看到陈宝莲一手扶紧侧旁的桌沿,身子剧烈摇晃起来。陈宝莲摇晃一阵,忽然双腿一软,咕咚一声跪在众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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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母亲头一次来大扁屋是由隔壁五娘陪伴的,两个老太婆走了将近一天,脚丫脚掌全打起了血泡。打血泡的印象特别深,两相比较,光明母亲第二次来就觉得格外轻松。第二次她坐的是汽车,走的是大路,又有光荣在身边照应着,大清早出门,半上午已坐在光明堂屋里喝凉茶了。光明以为母亲有事,母亲却说没事,这次她是专程来大扁屋玩玩,或者说,她是来看看大扁屋这边是不是有事。上次光明回家,匆匆来匆匆去,母亲私下越想越不对头,觉得光明仍应该是有点事,否则照他的性格,还真的不会回。母亲让光彩抽个空骑车到大扁屋看看。母亲还让光彩再帮着借点钱带上,说光明若有事不是其他事,一定又为着钱,一定为着望来的病。光彩口里答应着,说这段时间忙,让母亲等等。这么三拖四拖,最后母亲下了决心,说你不去我去,我一个人去。昨天恰好碰着光荣回来,两人相约着便动身了。母亲把话说到这一步,光明也不好多加隐瞒,承认上次回响水湾是想再借几个钱。他们还一度准备卖房。他们甚至把家都搬了一次。但现在一切都已过去,事到如今,他们用不着再借什么钱了。 
  母亲和光荣在大扁屋住了两个晚上。当着母亲和光荣的面,光明一直惴惴不安。他担心母亲也许并不如她所说只是过来看看,他担心母亲是为新文而来。光明同样不敢隐瞒,一五一十把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他着意强调那天在万家湾窑棚同长山大爷他们讲好的条件,新文改姓只是一时的,等机会一到,会再把姓改过来。母亲和光荣连连点头,有时还说一句行,这行。不知是说改姓行,还是把姓改回来行。其实无论是光明让新文改姓,还是把姓改回来,在母亲那里都行。母亲清楚光明不会无缘无故让新文改姓,光明有光明的理由,光明有光明的无奈。母亲没有多余的话,母亲似乎把力气全用到两只手上了,她在大扁屋住两天,便结结实实干了两天的活。她洗衣,洗碗,扫地抹桌子,望来床上的被单拆下洗了,光明、素珍的被子洗了,连陈宝莲床上的被子也洗了。母亲还帮着光明和素珍给望来理了一次头发,洗过一个澡。母亲边干活,边夸素珍好,夸冬梅好。母亲一定还想同陈宝莲谈谈的,母亲当然更想同新文亲热亲热,但是她基本上看不到新文和陈宝莲的人影。陈宝莲带新文出去玩了。陈宝莲是有意躲出去的。陈宝莲同光明一样,也一定以为光明的母亲和弟弟绝不会平白无故而来。 
  母亲临走给光明留下了五百块钱。母亲说这不是光荣的钱,不是光彩的钱,这是她卖猪卖蛋夏天卖冰棒雪糕赚来的钱,要光明无论如何收下。 
  “亲家,女婿半个儿,上门的女婿便是自己亲生的儿子。”母亲拉着陈宝莲的手久久不放,“光明在你面前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只管调教,不用同他客气呀。” 
  母亲和光荣离去,光明暗中大松一口气。可松到一定程度,这口气又渐渐收回来,并且越收越紧,沉甸甸压在心头,像一块巨石那么堵着,悬着。一段时间来,新文的事一直是他心中一桩大事,他担心着如何同母亲他们解释,担心母亲他们接受不了。当年他高考落榜,走投无路之下出来招亲,已经在响水湾一带被人们当作笑料,给父母给家庭带来巨大羞辱。谁知一次不够,现在还得来个第二次。人们不都说光明生了一个好儿子吗,一个小小年纪就能读字,长得比别人高生得比别人壮脑子也比别人灵活的儿子,现在你连这个唯一的儿子也保不住,硬让人活生生从手上夺去,响水湾人听了,又该如何说如何笑如何嚼你的舌根呢。尽管光明一再声明改姓只是暂时的,等陈宝莲一过世,就可把姓改回来,但那毕竟是停留在口头的一种说法而已,能不能作数谁也说不定。母亲和光荣一定会吃惊。母亲会流泪,然后又硬把眼泪逼回去,只用一双眼睛直呆呆看儿子。光荣则会发牢骚,会嘀嘀咕咕讲大扁屋人心狠,大扁屋人把人当牛当马当畜生。可在大扁屋两天,母亲没有流泪,光荣没有嘀嘀咕咕发牢骚。母亲和光荣只是点头。光明说什么母亲和光荣都点头,说行;这行。似乎在光明身上发生所有的事都是可以接受的,都是不让人吃惊的。他们早已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随时接受任何可怕的打击,接受任何可羞可耻的消息。他们对光明已不存丝毫指望。 
  临走时母亲还拉着陈宝莲的手,说上门女婿就是自己亲生的儿子,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只管调教,不用客气,这不是明确表示有关光明有关新文的事你只管怎办怎好,他们从今以 
后会撒开手,再不管了吗? 
  大扁屋这边是靠不住的,这点光明十分清楚。在大扁屋,在大扁屋这个家,他永远是个陌生人,是个外人。不过光明还有他的响水湾,光明有他的母亲,有两个弟弟光荣和光彩。现在看起来他连响水湾也靠不住了,母亲及光荣、光彩要把他撇在大扁屋再不想管了。 
  近些日子光明的心情一直不好。光明心情不好当然与陈宝莲有关,与陈宝莲逼新文改姓有关,更与陈宝莲那天夜里的下跪有关,无论他坐着,躺着,或手上忙着,无论在家里,在万家湾的砖窑上,他的耳边无缘无故总响起陈宝莲那声嘶叫。陈宝莲一手扶紧桌沿,身子剧烈摇晃着。当陈宝莲把自己摇晃到一定程度,忽然双腿一软,咕咚朝众人跪下来时,陈宝莲的神情是骇人的,陈宝莲的声音更瘳人。陈宝莲的声音就似一把锋利的刀刃,一下把人们从里到外划成两半。那一刻光明僵住了,所有在场的人都僵住了,以至陈宝莲在地上跪下半天,竟没有一个人想到上前扶一扶。可以想见,接下来的那餐饭吃得有多么别扭,多么紧张。大家夹莱,扒饭,喝酒,抽烟,不过眼睛却有意无意一直盯在陈宝莲身上,似乎担心着略有不慎,陈宝莲又会干出让人目瞪口呆的事情。正是从那一刻开始,光明发觉他有些真正懂得了陈宝莲。光明似乎也变成了一把什么刀刃,一下贯穿了陈宝莲的内心,贯穿了陈宝莲一生。他似乎有点理解陈宝莲弃望来收新文了。陈宝莲并不是狼心狗肺,但是比狼和狗更疯狂,她心里空啊。 
  陈宝莲最后的顾虑消去,新文已铁板钉钉,成了江家的后代,成了她带在身边的人,于是她便认认真真把新文带在身边,而把床上那个人撇到了一边。不知什么时候陈宝莲给新文算过一次命。算命的说新文身上带刀,又带箭,见不得病重的人,不是他克病人,便是病人克他,两者水火不能相容,顶好面也不能让他们见着。陈宝莲一听脸便变了色。自家明明有一个病人,你不可能阻止他们不见面的。想来想去办法只有一条,尽量让新文走出家门,到外面去玩。但有时候,她带新文玩着玩着,像冷不丁想起什么来似的,飞快地跑回家看一眼望来,然后,又突然想起新文还在外面,于是又急匆匆地跑出去。 
  过完立秋新文眼看要满七周岁了,正是贪玩满天飞的时候,能成天呆在外面他当然求之不得。于是新文走到哪里,陈宝莲也随着跟到哪里。陈宝莲怕新文累着,摔着,伤着,被水淹着。于是从早到晚,满村庄都是陈宝莲呼唤新文的声音。“新文呐,新文哕”,声音长长短短,短短长长,就像多少年前陈宝莲满村庄呼唤望来一样。不知是心头的负担卸下了,或者成天跑来跑去对身体也算一个锻炼吧,一段时间后陈宝莲脸色明显好起来,人也胖些,讲话的声音也响亮些。高兴了陈宝莲甚至还会不由自主欢笑出声。一个平生没怎么开过笑颜的人,到老了,特别是儿子一病不起的时候竟然还学会了高兴,学会了笑,每次看得光明不由都有些恍惚。又有时候新文不听话,嘻嘻哈哈在前面跑,陈宝莲一边新文新文地叫,一边撒开大步在后面追。新文跑得轻松,跑得迅捷,陈宝莲则脚步歪斜,呼吸急促,嘴巴大张一口一口喘粗气,眼看就要一跤摔到地面爬不起来。可陈宝莲没有半点罢休的意思,她喊着叫着,脚步更歪斜,呼吸更急促,嘴巴张得更大。陈宝莲简直把一条老命拿来拚上了。光明又一次恍惚起来。 
  一个下雨的傍晚光明从外面回来,看到陈宝莲带着新文正躲在院子一角吃红薯。新红薯尚未收下,那么他们吃的一定是头年剩下的红薯,也可能是什么地方残存的红薯种。红薯就那么一根,偏要两个人共着吃,陈宝莲咬一口,新文咬一口。红薯显然没洗,陈宝莲随便到衣襟上揩一揩。有的地方可能实在太脏,陈宝莲张开大嘴,将一对大门牙当作了刨刀,叽嘎叽嘎咬去脏皮,然后重新递给新文。光明看到当陈宝莲将啃过的红薯拿开时,嘴头亮晶晶的口水拉出都有一尺多长。 
  “丢掉!”光明不由自主大喝一声。 
  “把红薯丢掉!”光明又喝。光明大步上前从新文手上夺下红薯,扬手掷进对面的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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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连下过三天大雨,雨过后不久望来去世。家里人来人往闹翻了天,素珍、青珍、冬梅哭成一片,可是陈宝莲不哭。陈宝莲没有一滴眼泪。陈宝莲有时也到这边看一眼,帮个忙什么,但她没有眼泪。陈宝莲好像在收拾着一个外人,而不是收拾与她相依为命二十多年的儿子。“你只有这个寿,要去就一心去吧。”陈宝莲喃喃着。直到盖棺了,上山了,有人问她要不要再看看望来,陈宝莲还用茫然的眼光来看说话的人,似乎不知这说的什么,不知为什么一定要她去看。说话的人把她往前拉,陈宝莲也跟着拉的人一步步往前走。她迟疑着揭开望来脸上的草纸,又用手到望来面门摸一下,跟着整个身子扑进了棺材。等众人把她扶起,额头早巳在棺沿磕去一层皮,人事不知了。 
  丧事料理完毕,光明着手实行一个计划,准备想个办法把家搬回响水湾去。光明想他无论如何得回到响水湾,并且越快越好,再不快点,说不定哪天陈宝莲会将新文杀了剐了连汤带水煮着吃下去了。实际上近段时间来光明一直在考虑着怎样搬回响水湾的问题,只碍着望来在床,碍着自己上门女婿身份,碍着新文改姓了江,无法提出这个走字。另外光明还有一个心思,他想用眼下几年时间好好赚上一笔钱再谈搬家的事。响水湾与大扁屋尽管只隔着短短五六十里路程,两地境况却大不相同。响水湾靠着公路又靠着镇子,离县城也不是很远,交通方便,过日子的门路广,连人的脑子也要灵活得多。光明担心一旦搬回,无论从哪方面他都无法跟上众人的趟。光明是丢着丑从响水湾出来的,他不愿意再一次丢着丑回去。光明想哪怕拚上一条命也得赚上点钱,至少回到响水湾能盖上一幢房子,为自己找个落脚的地方吧,至少把身上的债还掉一些吧。不过光明的想法已经改变了,望来这边包袱卸下,光明再也无法等下去了,光明觉着自己的想法其实幼稚得很,好笑得很。在大扁屋他都混上大半辈子了,从来也没赚过什么钱,这一时半刻叫他又能到哪里赚钱?再这么等下去,耗下去,他与响水湾的距离只会越拉越大,他会更跟不上那边的趟,永远也别想回去了。光明想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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