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也何曾至谢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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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也何曾至谢桥-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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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着他在谢家的窗台下,光着膀子挥汗如雨地帮着谢娘和泥、搪炉子,谢娘亲见地替他摘掉脖颈上的头发,我就想,这人是我阿玛吗?是金家大院里那个威严肃整的阿玛吗?但是父亲很快活。
  谢娘也很快活。
  我当然更快活。
  父亲在回家的车里常摇头晃脑地对我念: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优,回也不改其乐……我马上会接上一句:贤哉回也。
  父女相视一笑。
  金家知道父亲这个秘密的还有厨子老王,他常常禀承父亲的旨意给谢家送东西。
  老王是父亲的心腹,嘴很严,山东人,很讲义气。老王在我跟前从来没提过谢家半个字。我、父亲和老王对谢家的关系,用后来很著名的样板戏上的一句词是“单线联系”。能与某个人共同保守一个秘密是很刺激、很幸福的事情,那种心照不宣的感觉让我快乐,让我时时地处于兴奋状态。
  谢家吸引我的另一个原因是那些袼褙。打袼褙是件近似游戏的轻松活,首先要将那些烂布用水喷湿,第一层尽量挑选整块的,用水粘在板子上,以便将来干了好往下揭。第二层才开始抹糨子,然后像拼七巧板一样,将那些颜色不一、形状纷杂的小布块儿往一起拼。要拼得平整而恰到好处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往往要经过一番周密的思考和设计。一张袼褙要打三层才算成功,这个过程是个很有意思的过程。
通过自己的手,将那一堆脏而烂的破布变成一块块硬展展的袼褙,揭下来一张张摞在屋里的炕上,最终变成一斤斤香喷喷的杂面,伴着大蒜瓣吃进肚里,想想真不可思议,神奇极了。
  我对这个工作很着迷,开始是蹲在六儿跟前看他操作,后来是给他打下手,将布淋湿,将那些缝纫的布边撕去,后来慢慢从形状上挑选出合适的递给他,供他使用。六儿对我的参与呈不合作态度,常常是我递过去一块,他却将它漫不经心地扔在一边。自己在烂布堆里重新翻找,另找出一块补上去。开始我以为他是成心气我,渐渐的我窥出端倪,他是在挑选色彩。也就是说,六儿不光要形状合适,还要色彩搭配,藏蓝对嫩粉,鹅黄配水绿,一些烂七八糟的破烂经六儿这一调整,就变得有了内容,有了变化,达到了一种出神入化的境界。
  六儿的袼褙打得空前绝后。
  六儿的书念得一塌糊涂。
  六儿都十五了,还背不出“床前明月光”,他将“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永远地念成“举头望明月,低头撕裤裆”。父亲纠正了他几次,均改不过来,看来是有意为之。
  谢娘从附近收揽些外线活,以维持家用。穷杂之地的针线活毕竟有限,加之谢娘的眼神已然不济,花得厉害,做不了细活了,所从事的也不过是为些拉车的、送煤的、赶脚的单身汉做些缝缝补补的简单活计或是给某家的老人做做装裹什么的,收入可想而知。谢家之所以还能经常吃到虾米皮炸酱面,这多与父亲的资助有关。
  至于这院房与父亲究竟有什么关联,我说不清楚。六儿拼命地打格措,其中难免没有摆脱虾米皮炸酱面的笼罩成分在其中。他要自立,他要挣脱出这难堪与尴尬,就必须苦苦地劳作,将希望寄托在那些袼褙上。毕竟是能力有限,毕竟是太难了。他很无奈,焦急而忧郁,命运的安排是如此的残酷无情,这是他与我注定不能融洽相处、不能平等相待的原因。
  我那时不懂,后来就懂了。
  我老觉得我很聪明,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聪明比起我的母亲差远了。
  我身上常常出现的糨子嘎巴儿和那不甚好闻的气息引起了母亲的注意。一天我和母亲在老七舜铨房里,母亲摸着我那被糨糊粘得发亮的袖口说,又跟你阿玛去裱画了么?我说是的。母亲问,都裱了些什么画呀,是不是老七画的那些啊?老七舜铨正在纸上画鸭子,他一边画一边说,我是不会把我的画拿出去让我阿玛糟蹋的,您看看丫丫身上的糨子,您闻闻这股馊臭的糨子味儿,料不是什么上档次的裱画铺。
  母亲说,你上回说的那个叫六儿的,他们家哥儿几个呀?我说哥儿一个。母亲说,哥儿一个怎么会叫六儿呢?我说,因为他像咱们家的老六,他脑袋上也长了角。舜铨突然停了画,惊奇地看着我,一脸严肃。母亲问,那个六儿在哪儿住哇?我牢记着父亲的嘱咐,脸不变色心不跳地朗声答道:桥儿胡同。我特别注意了“桥”的发音,让它尽量与“雀”远离。母亲说,是雀儿胡同啊,那是在南城了。我慌忙辩道,您摘错了,是桥儿不是雀儿。母亲笑了笑说,上回你阿玛不是说六儿在东单么,怎么又到了雀儿胡同呢?我急赤白脸地争辩道,是桥儿,不是雀儿!我们家人都说老七傻,其实我比老七还傻,老七在旁边都听出破绽来了,直冲我瞪眼,我却还没心倒肺地嚷嚷什么桥、雀儿。母亲不耐烦地挥挥手说,算了,你别跟我争了,我早看出来了,你是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我算是白疼你了。我说,我怎么是白眼狼了,怎么是白眼狼了?母亲叹了口气,神情黯然,歪过脸再不理我。我还要跟母亲论理“白眼狼”的问题,老七从后头把我拦腰抱起,三步两步出了屋,我在老七身上踢打哭闹,让他把我送回母亲身边去。老七舜铨不听,我就往他的袍子上抹了一把又一把鼻涕,唾了一口又一口唾沫,直到老七把我夹到后园  亭子里,狠狠地撂在石头地上。
  老七点着我的鼻子说,你胡说了些什么!我说,我怎胡说了,我什么也没说。
  老七说,你个缺心眼子的二百五,你还嫌这个家里不乱么!老七说“家里乱”是有原因的,不久前,他的媳妇柳四咪刚跟着我们家的老大金舜钻跑了,他心里烦,气儿不顺。我说,你媳妇跟着老大跑了,你去找老大呀,夹持我干什么。老七听了我这话气得脸也白了,嘴唇直哆嗦,说不出一句话来,我看老七没了词儿,越发来劲。
  我说,连自个儿媳妇都看不住,还有脸说我呢。老七舜铨想了一会儿,终于伸出手来,“啪”地抽了我一个嘴巴子。
  真挨了打我反倒不哭了,我学着六儿的样子,显出一副无耻与无赖相,也像六儿那样一字一顿地说:我、操、你、妈!
  老七愣了,他像不认识一样地看了我半天,结结巴巴地说,你说……说……什么……我妈她……怎么你了?我很得意,我觉得六儿真是一个伟大的人物。他创造的这句箴言可以降服我们家任何一个老几,我的那些虾米皮炸酱面可真是没有白吃。
  我把发呆卖傻的老七扔在园子里,自己晃晃悠悠转到西院厨房来。厨房里,大笼屉冒着热气,那里面传出了肉包子的香味儿。老王正在熬红小豆粥,豆还没烂,他坐在小凳上剥核桃仁。我在核桃仁碗前蹲下来,老王把碗端开了。
  我说,刚才老七打我了。
  老王没言语,也没有表情。
  我说,老七打了我一个嘴巴。
  老王将一个硕大而美丽的核桃仁丢进碗里。
  我说,这事我跟老七没完。他说我给家里添乱……
  老王说,小格格您到前头玩儿去吧,您也甭给我这儿添乱了。
  我说,老王你客气什么,咱们谁跟谁呀?老王说,不是客气,是怕太太们怪罪。不管怎么着,我老王也是下人,是伺候人的人。
  我说,老王你今天怎么变得这么生分,咱们俩平时的关系可是不错。
  老王一边把我往外推一边说,谁敢跟您不错呀,您是《捉放曹》里的曹操,我是里头的陈宫,我不跟着您跑啦,我改辙啦。
  我傻乎乎地问,我是曹操,那谁是吕伯奢,我把谁杀啦?老王说,你把你阿玛杀啦。
  我说,我阿玛跟老三上琉璃厂看古玩去了,他活得好好儿的。
  老王说,今儿晚上他就好好儿不成了,你等着吧,有场好闹呢。
  我说老王是替古人操心,说完瞅着空当,抓了一把核桃仁,撒腿就跑。
  老王追出厨房跳着脚地嚷嚷:我大半天的工夫,让你一把抓投了!
  那天,我一个人在院里进进出出,却没一个人理我,使我感到我很不是只好鸟。
  晚上,并没有老王说的“好闹”,父亲从琉璃厂买回来一个会闹鬼的洋钟,一到点,两个小鬼轮番出来打鼓,挤眉弄眼的,还会扭屁股。父亲说这是从宫里流散出来的物件,因为钟背后有英吉利敬献孝和睿皇太后的字样,推算起来该是道光时候的东西。母亲似乎也很高兴,让那俩鬼打了一遍又一遍鼓,还说其中的一个长得像厨子老王。
  我没心思看鬼打鼓,我为肚子里的三个包子两碗粥一盘白肉而折腾,愁眉苦脸地弯在炕桌边上,没完没了地哼哼。刘妈说,这孩子今儿是吃撑着了,让老王给她彻碗起子水喝吧。母亲说行,又说以后我吃饭不能跟着大人们在一起混,得给我单拨出来,否则没数,我像这样的撑着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刘妈说的“起子”,其实就是苏打,发面用的。她让我肚子里的包子们像面一样地起泡发酵,这招儿真是绝得不能再绝了,也就是刘妈想得出来。
  喝了那又苦又涩的起子水,我回去睡了。

  我依旧跟着父亲去桥儿胡同,照旧吃那炸酱面,照旧吃那廉价的糖豆大酸枣。
  不同的是,六儿不打袼褙了,他拿起了针线。这么一来,院里树底下再没了他的踪影,他老在东屋的案子前为一堆堆布而忙碌,当然那些布较他打袼褙的布有了很大进步。谢娘跟他一块儿干,谢娘是他的师傅,也是他的帮手。
  他还是不理我,脸上对我的厌恶依然如故。
  我对他当然也没有什么好印象。
  我常想,要是别人大概会对父亲的援助而感激涕零了,但六儿并不因这而增加对父亲的了解,消除他们之间固有的隔膜。这真是一个执拗的、奇怪的人。
  这天,下着大雪,我和父亲又来到了桥儿胡同。
  谢娘对我说六儿给我缝了一个好看的小布人儿,让我快过去看看。我说,那娃娃穿的什么衣裳呀?谢娘说穿的是水缎绿旗袍。我说如此甚好,我就喜欢水缎绿旗袍。谢娘说,那你还不去看,让大儿再给它做个粉红的短祆,琵琶襟儿的……没等谢娘说完,我已飞了出去。
六儿果然在他的房里,没有缝小布人儿,他在缝一条裤子,又粗又短的裤子。
  见我进来,他说,你来干什么!我说,我来看看。六儿说,我的屋不让你看。我说,你这儿又不是皇上的金銮殿,还不许人看了?六儿说,可我这儿也不是谁想进就进的大车店。我说我是来要我的小布人儿的,并没有想在他的屋里多呆。六儿说没有布人儿,让我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我说,你这儿就凉快,我就在你这儿歇着,你把那个穿水绿旗袍的小布人儿给我!六儿说他不知道什么水绿旗袍。我说,你妈说有!六儿说,我妈说有你找我妈去,别在我这儿搅和。我认为六儿是故意跟我找别扭,看来不发脾气是不行了,就在我四处踅摸可以踢砸的东西时,谢娘在北屋大声说,六儿,你给她缝一个!
  六儿看了看我,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顺手摸起一块从裤子上铰下来的布头,哧哧哧就缝起来了。缝着缝着,他又从线笸箩里找出两个小红扣钉上。终于,在他手里,那个灰不溜秋的东西有了形状,原来是只长尾巴的红眼耗子。我是属耗子的,六儿这样不是骂我吗,我不干了,我说,小布人呢?绿旗袍呢?你弄了只耗子搪塞我算怎么档子事?六儿说,给你只耗子就算不错了,你别给脸不要脸。
  我说我要穿水绿旗袍的小人儿。
  六儿说,耗子就不穿旗袍,连裤子也不穿。
  我说,六儿你就缺德吧,你的那两个犄角压根儿就长不出来,你甭做当龙的梦了。你成不了龙,你永远是一条泥鳅,臭水坑里的烂泥鳅!
  六儿说他从来也没想过要当龙,他连长虫也不想当。
  我说,你以为你是谁,你根本就不是我阿玛的儿子。
  六儿说,你以为我是你爸爸的儿子吗,我要是你爸爸的儿子那才怪了!末了又补充一句:给谁当儿子也不会给你们金家当儿子。我寒碜!
  我揪了那耗子的尾巴到北屋告状去了。
  北屋里,谢娘在哭,一抽一抽显得很伤心。我父亲揣着手,皱着眉,在屋里走来走去。看这情景,我明白自己再不宜浑闹,就乖乖地靠了炕沿站了。
  外面,雪越下越大,又起了风,天气变得很冷,而屋里似乎比外面还冷。父亲只是低头叹息,谢娘只是低头垂泪,风雪交加中他们是死一样的沉寂。
  末了,父亲说,她背着我怎么能这么干……
  谢娘说,太太来了也没说什么过头的话,就让我替四爷多想想。
  父亲说,那个姓张的就那么可靠……
  谢娘说,是个实诚人儿,也喜欢六儿……
  父亲说,他一个凿磨的石匠有什么出息。
  谢娘说,总算是个手艺人。
  父亲低着头又在屋里转,一言不发。半天,谢娘说,六儿大了,他懂事了,那孩子心思重。父亲说,这孩子可惜了……
  那天我们没有在谢家吃饭,谢娘把我们送到门口,神色凄惨,那欲说还休的神情使我不敢抬头看她。父亲也不说话,只是吭吭地咳嗽,我听得出来,他不是真的咳,他是用咳来掩饰自己。车来了,谢娘冲着东屋喊六儿,说是四爹要走了。东屋的门关着,父亲站了一会儿,见那房门终没有动静,就转身上车了。谢娘还要过去叫,父亲说,算了吧,说完就闭了眼睛,显得很疲倦,很困。谢娘掀起车帘,将那个灰布耗子塞进来,嘱咐父亲要给我掖严实了,别让风吹着了。父亲闭着眼睛点了点头,我看见,清清的鼻涕从父亲的鼻子里流出来,父亲的嘴角在微微地颤抖。我转脸再看谢娘,穿件单薄的小扶,一身的雪花,一脸的苍白,扶着车帮咦咦地站着,在呼呼的北风里几乎有些不稳。一种泱别的感觉在我心里腾起,我对这个南城的妇人突然产生了一种难舍的依恋,我知道,以后我再也不会到桥儿胡同来看谢娘了,那些温馨的炸酱面将远离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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