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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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龙之介作品集-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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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因此在任何时代都保持着声誉的作品,必然具备种种可能鉴赏的特色。然而具有种种可能鉴赏的意思,正如阿那托尔·法朗士所说,由于随处都存在着暧昧,也不是轻易就能解释得了的。勿宁说像庐山群峰,具有从各个方面都能鉴赏的多面性。 
    古典 
  古典作家之所以是幸福的,是因为他们死了。 
    又 
  我们——或各位之所以是幸福的,是因为他们死了。 
    幻灭的艺术家 
  有一群艺术家住在幻灭的世界里。他们不相信爱,也不相信良心这种东西。只是像古代苦行者那样以一无所有的沙漠为家。在这个意义上诚然是可怜的也未可知。然而美丽的海市蜃楼只产生在沙漠的上空。对一切人生诸事幻灭的他们,在艺术上大抵还没有幻灭。不,只要说起艺术来,常人一无所知的金色的梦会突然在空中出现。事实上他们得到了意外的幸福的瞬间。 
    告白 
  完全自我告白,不论谁也办不到。同时对任何表现都不自我告自,也办不到。 
  卢梭是喜欢告白的人。然而在《忏悔录》中我们并没有发现赤裸裸的他自己。梅里美是嫌恶自我告白的人,然而在《高龙巴》里不是也在隐隐约约地谈他自己吗?总之,告白文学和其他文学之间的分界线是不十分清楚的。 
    人生——致石黑定一①君 
   
  ① 石黑定一是芥川龙之介到中国旅行时,在上海结识的一个日本人。 
  如果命令没有学过游泳的人去游泳,不论谁都会认为是没有道理的吧。如果没有学过赛跑的人,命令他去参加赛跑,也不得不认为是毫无道理的。但是,我们从生下来的时候开始,就不啻是接受了这种愚蠢的命令。 
  我们在娘胎里的时候,大概就在学处世之道吧?也许是过早离开了娘胎,踏进了大竞技场般的人生。当然没有学游泳的人,要自由自在地游泳是完全不可能的。同样没有学过赛跑的人,大抵都落在别人后边。因此,我们是不可能不负创伤地走出人生的竞技场的。 
  诚然,世人也许会说:“以前人之足迹,为君之鉴。”然而,哪怕就是看过成百名游泳选手或上千名赛跑运动员,既不会很快地学会游泳,也不会很快地学会赛跑。不仅如此,所有的游泳者都喝过水,赛跑的人也无一例外都在竞技场弄得浑身泥土。你看,就连世界有名的大多选手不是也在得意微笑的背后,隐藏着愁眉苦脸吗? 
  人生和疯人主办的奥林匹克运动会相似。我们必须一边和人生搏斗,一边学习怎样搏斗。对这种无聊的比赛忍不住气愤的人,那就赶快到栏杆外边去好了。自杀倒确实是一种方便的方法,然而想要在人生竞技场留下的人,只有不怕创伤去搏斗。 
    又 
  人生好像一盒火柴,严禁使用是愚蠢的,乱用是危险的。 
    又 
  人生好像缺页很多的书。很难把它说成是一部书,然而它又确实是一部书。 
    某自卫团员的话 
  好,那么就走上自卫的岗位吧。今天夜里的星在树梢头闪着清爽的光辉,微风徐徐吹过。来呀,在这藤椅上躺下来,在一根马尼拉烟卷上点着火,整夜就这么轻松自在地警戒着吧。如果喉咙干渴的话,你就把水壶里的威士忌倒点喝好了。幸好衣袋里还剩了点巧克力糖。 
  你听!高高的树梢好像有窝里的鸟儿在闹。鸟儿大概不知道这次大地震①的困难。可是我们人的衣食住都成问题了,尝到了一切苦头。不,不只是衣食住,由于连一杯柠檬水都喝不上,忍受了不少的不自由。人这种所谓的两脚兽,是多么冷酷无情的动物啊。由于我们丧失了文明,只能像风前蜡烛那样捍卫着毫无保证的生命。你看!鸟儿已在静静地睡着。这不知道羽绒被和枕头的鸟儿哟! 
   
  ① 指1923年发生在日本关东地区的大地震。 
  鸟儿已经静静地睡着了,睡梦也许比我们更甜,鸟儿只生活在现在,然而我们人类还得生活在过去和未来。在这个意义上必须尝尽悔恨和忧虑的痛苦。特别是这次的大地震,给我们的未来投下了多么大的凄凉的阴影啊!东京被烧毁了,我们被今日的饥馑所折磨。同时也为明天的饥馑而受苦。鸟儿幸而不知道这个痛苦。不,岂但是鸟,懂得三世痛苦的只有我们人。 
  小泉八云曾经说过与其做人,他更愿意做蝴蝶。说起蝴蝶来——那么你看看那蚂蚁吧!如果幸福仅仅是指没有痛苦的话,那么蚂蚁也许比我们幸福。但是我们人懂得蚂蚁所不懂得的快乐。蚂蚁可能没有由于难产和失恋而自杀之患。然而,会和我们一样有欢乐的希望吧?我现在仍然记得,在月亮微露的洛阳旧都,对李太白的诗连一行也不懂的无数蚂蚁真是可怜啊! 
  但是叔本华——哦,哲学见鬼去吧!我们确实和进入这个领域的蚂蚁没有多大差别。如果确实是这样的话,那么应该更加珍重人的全部感情。自然只是冷漠地眺望着我们的痛苦。我们应该互相同情。何况喜好杀戮——尤其是把对手绞死,这比在辩论中取胜要简单。 
  我们应该相互同情。叔本华的厌世观给我们的教训不就是这个吗? 
  好像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了,星星照样在头上闪耀着清爽的光辉。来吧,你喝一杯威士忌,我躺在躺椅上嚼上一块巧克力。 
    地上乐园 
  诗歌里常常歌颂地上乐园。但是,我深以为憾的是不曾记得我想在这种诗人的地上乐园里住住。基督教徒的地上乐园终归是寂寞的全景画。黄老学派①的地上乐园也只不过是荒凉的中国饭馆罢了。何况近代的乌托邦——使威廉·詹姆斯②也为之发抖,这事现在也许仍然留在人们的记忆中。 
   
  ① 黄老学派是中国战国。汉初道家学派。以传说中的黄帝同老子相配,并同尊为道家的创始人,故名。 
  ② 威廉·詹姆斯(1842…1910),美国哲学家、心理学家,主张实用主义。 
  我梦想中的地上乐园,既不是那种天然的温室,也不是兼作学校的粮食和衣服的配给所。只要是住在这里,双亲在孩子成人的时候就必定要死掉的。其次,兄弟姊妹纵令有可能生作坏人,可绝不会生作傻瓜,所以绝不会彼此添麻烦。还有,女人一旦结了婚,就会变成驯顺的化身,以便怀孕畜生的灵魂。还有,不管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按照两亲的意志和感情,一天要数次成为聋子、哑巴、窝囊废和瞎子。还有,甲的朋友不能比乙的朋友穷,同时乙的朋友也不能比甲的朋友有钱,相互以夸耀对手而感到最大的快乐。还有——以此类推好了! 
  这并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地上乐园,这是挤满世界的善男善女的乐园。只是古来的诗人、学者从没有梦见过这种金色的冥想之中的光景。没有梦见这个倒不是什么怪事。不过能够梦见这种光景,那就会充满了真实的幸福。 
  附记:我的外甥梦想买伦勃朗的肖像画。但是他并不梦想能拿到十圆零用钱,因为十圆零用钱充满了真实的幸福,他简直承受不起。 
    暴力 
  人生经常是复杂的。要使复杂的人生简单化,除暴力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因此,只长着石器时代脑髓的文明人,比起争论来,更喜欢杀人。 
  但是,权力终归是取得特权的暴力。我们为了统治人,暴力也许经常是必要的,或者也许没有什么必要。 
    “人性” 
  我的不幸是没有崇拜“人性”的勇气。不,我经常对“人性”感到轻蔑,那是事实。但是又常常对“人性”感到喜爱,那也是事实。是喜爱吗?——和喜爱相比,也可能是怜悯吧!但总之,如果不能被“人性”所动,那么人生最终将变成不堪忍受的精神病院。斯威夫特终于发疯,是不可避免的结果。 
  斯威夫特在发疯稍前,看着枝头枯萎的树,嘟嘟囔囔地说:“我很像那棵树。从头先死。”每当我想起这则逸话,总是为之战栗不已。我为没有生作斯威夫特那种头脑聪明的一代鬼才而暗自感到幸福。 
    柯树叶 
  获得完美的幸福是仅仅给予白痴的特权。不管是怎样的乐观主义者,也不会总是笑容满面。不,如果真的允许乐观主义存在的话,那只能说对幸福该是多么绝望了。 
  竹筒盛饭在家时, 
  柯叶盛饭旅途中。① 
   
  ① 这首短歌的作者有间皇子(?…658)以谋反事发,被处死。这是他被押送途所作,见《万叶集》第二卷。 
  这并不只是歌咏了行旅中的情怀。我们经常用“想有”代替“能有”,而使它们调和起来。学者会给这种柯树叶起各种各样的美名。但是,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的话,那么柯树叶总归还是柯树叶。 
  慨叹作为柯树叶的柯树叶,比主张盛饭用的柯树叶,确实值得尊敬。但是把作为柯树叶的柯树叶和一笑了之相比,也许无聊,至少不厌其烦地重复生涯里同一的慨叹,是滑稽的,同时也是不道德的。事实上伟大的厌世主义者也不总是愁眉苦笑。就是得了不治之症的莱奥巴尔狄①,有时对着半死的蔷薇花,脸上也露出寂寞的微笑。 
   
  ① 加考莫·莱奥巴尔狄(1798…1837),意大利厌世主义诗人、哲学家。 
  追记:不道德是过分的异名。 
    佛陀 
  悉达多②悄悄离开王城后,苦行了六年。六年苦行的缘由,是由于极度奢华的王城生活的罪过。其根据之一是拿撒勒木工的儿子③只断食了四十天。 
   
  ② 悉达多是佛教始祖释迦牟尼出家前为太子时的本名。 
  ③ 指耶稣基督。 
    又 
  悉达多让东匿④执马辔,偷偷逃出了王城。他的思辨性格经常使他陷入忧郁中。当他偷偷地逃出王城后,轻松地叹了一口气的,实际上是未来的释迦牟尼呢,还是他的妻子耶输陀罗呢,也许不容易判断出来。 
   
  ④ 东匿是梵语,释尊出家逃出王城时,替他牵马驭车者的名字。 
    又 
  悉达多六年苦行之后,在菩提树下达到了正觉⑤。他的成道的传说,证明了他是怎样支配了物质精神。他首先水浴,其次吃乳糜,最后与传说中的难陀婆罗的牧牛少女谈话。 
   
  ⑤ 正觉是佛语,证悟一切诸法,达到如来的真正的觉智之意。 
    政治的天才 
  人们以为古来的所谓政治天才是把民众的意志变成自己的意志,但是,这也可能是正相反。毋宁说政治天才,是把他自己的意志变成民众的意志。至少可以说那是使人相信是民众的意志。因此政治天才好像也兼有演员的天才。拿破仑说:“庄严和滑稽仅只一步之差。”与其说这句话是帝王的话,倒不如说是名演员的话更相称。 
    又 
  民众是相信大义的。但是,政治天才常常是对大义连一文钱也不舍得牺牲的。只是为了统治民众才不得不用大义的假面具。然而一旦使用了,那就会永远也扔不掉大义的假面具。如果强行扔掉的话,不论怎样的政治天才也一定会突然死于非命。就是说帝王为了王冠,自然而然地也接受了它的支配。因此政治天才的悲剧必定也兼有喜剧。譬如兼有戴着古代仁和寺和尚的鼎舞的那种《徒然草》①的喜剧。 
   
  ① 《徒然草》(1324…1331)是日本镰仓时代末期的和歌诗人、随笔家吉田兼好(1283…1350)所作随笔。其中第五三段写仁和寺一个想当和尚的男孩子,把三足鼎顶在头上舞蹈,舞罢鼎足卡在头上拔不出来,后来好容易才拔出。 
    爱情比死更坚强 
  “爱情比死更坚强”,这是莫泊桑小说里的一句话。然而,普天之下比死更坚强的并不只是爱情。譬如吃一块伤寒病患者的饼干,明知会死的,就是食欲比死更坚强的证据。食欲之外一一举例的话,爱国主义啦,宗教感情啦,人道精神啦,利欲啦,名誉心啦,犯罪的本能啦——当然还有许多比死更坚强的东西。总之一切热情都会比死更坚强(当然对死的热情是例外人并且爱情在这些东西里,是否就特别比死更坚强,也不能贸然断定。乍一看,就是把比死更坚强的爱情看得很容易时,实际上支配我们的也是法国人所谓的包法利式①的精神幻觉。我们是使自己成为像传奇里的恋人那样幻想着的包法利夫人以来的感伤主义。 
   
  ① 包法利式是法国哲学家戈蒂耶创造的词,系指陷入想象与现实之间的矛盾所造成的精神苦闷。此词渊源于福楼拜的同名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包法利夫人。 
    地狱 
  人生比地狱还像地狱。地狱带来的痛苦并不违背一定的法则。譬如饿鬼道的痛苦,是想吃眼前的饭,饭上却燃着烈火什么的。但是,人生带来的痛苦,不幸的是并不这么简单。如果想吃眼前的饭,既有可能燃着烈火,又有可能意外地轻而易举地吃到嘴。不仅这样,轻而易举地吃了之后,既有可能患肠炎,又有可能出乎意外地轻松愉快地得到消化。不论什么人要顺应这种没有法则的世界,也是不容易的事情。如果坠入地狱里去,我转瞬之间准能抢到饿鬼道的饭。何况只要能在针山血海住上三两年,也会习惯起来,谅也不会特别感到跋涉之苦。 
    丑闻 
  公众是喜欢丑闻的。白莲事件①,有岛事件②,武者小路事件③——公众会从这些事件里得到多么无限的满足啊。那么公众为什么喜欢丑闻——特别是社会上知名人士的丑闻呢?古尔蒙④这样回答说:“因为这样一来,自己所隐瞒的丑闻也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了。” 
   
  ① 日本女诗人柳原白莲(1885…1967)离开了在九州作煤炭资本家的丈夫,和从事工人运动的宫崎龙介结婚。 
  ② 日本小说家有岛武郎(1878…1923)和有夫之妇的女记者波多野秋子在轻井泽双双情死。 
  ③ 日本作家武者小路实笃(1885…1976)于1922年和夫人离婚另娶。 
  ④ 莱米·古尔蒙(1859…1915),法国象征派作家、理论家。 
  古尔蒙的回答很正确。然而,也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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