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北大留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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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北大留级生-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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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一般右派。1960年分配到广西。1978年平反后去了巴黎,同熊秉明结了婚。几年前我们见过面。现在陆丙安仍然在巴黎定居。
  当年写大字报的学生有的签上自己的名,有的只签上自己的学号。我在两张大字报上留下了自己的学号。(别人写的,我表示同意该大字报的观点)
  第一张:要有言论自由;第二张:在大图书馆,放着18世纪俄国科学家罗蒙诺索夫的半身雕像,必须搬出,换上中国伟人的铜像。(后来这张大字报定性为反苏言论)
  整整一个星期北大校园贴出了几千张大字报,的确是大鸣大放的自由局面,随便你写,谁也不出来干涉,阻挠。校党委,各系的党总支,支部,都保持沉默,给人瘫痪的假象。
  有人在大字报前拍照或把签上的学号记下来。后来我才知道这是〃 引蛇出洞〃 ,为〃 秋后算账〃 作准备。
  中文系好几位同学(后来都划为极右派)创办《五四广场》杂志,呼吁赞助。
  马寅初校长捐500元。有些名教授也纷纷解囊。该刊物的寿命极短,只出了两三期。定性为反动刊物。
  西语系有人组织师生准备到清华去煽风点火。后来因故作罢。但事后组织者、发起人被划分为极右派。
  同学回到宿舍,便是大辩论。大致上分左、中、右三派。我的立场和观点是偏右。我总是附和别人的主张。
  一个多星期,在这场大风大浪的政治运动中,每个人(包括党员)都作了充分的表演。也许只有少数人知道这是一场预谋,是在〃 引蛇出洞〃。6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这是为什么?》,宣告全国范围的反右派运动开始。有位中央首长在大饭厅作反击动员报告,非常保密,窗子紧关。
  一夜之间,大字报全部被清除。各系各班级都在恐慌,大家都预感到了有场政治风暴来临。这就是按周密计划抓大小右派。按比例,我们班级(共20人)
  有3名右派分子。据说,有个班A同学并没有写大字报,言论也没有,但支部认为他有问题。于是星期天组织全班同学去颐和园游泳,三名支委留在学生宿舍,对A同学的箱子进行搜查,从中翻出日记本,断章取义,摘出几段攻击党的农村政策的言论,作为划成右派的依据。
  当时全校各个班级都在组织揭发、批判右派分子。前几天还是自己的同窗,今天却要撕破脸,进行面对面的批判。人人都要起来同右派划清界限,保卫党。
  否则,就是丧失立场,右倾,甚至成为〃 右派〃。英语专业有位泰国归国华侨学生(女)因过度恐惧,心理压力太大,在宿舍自杀。(其实她没有任何问题)
  北大反右有如下几个特点:1。全校师生约一万多名,右派总人数约500。
  2。听说马列主义教研室几乎全军覆没。
  3。理科右派质量比文科高,说明理科学生比文科有头脑。
  反右刚结束,有一天我走进大饭厅吃中饭,在大门口我看见约有20多位同学排成队,站在那里,低着头(有的不低头)。听别人说,这是某系右派在示众。
  这情景令我不寒而粟!我意识到划上了右派,竟是敌人的下场!问题严重了。
  据我所知,对北大500多名右派作了如下几种处理:1。投进监狱(极少数,估计同肃反问题有牵连);2。送校外(比如斋堂)劳改两年,保留学籍。
  事实上我也看到两年后有右派回校再跟班学习,直到毕业分配。
  3。一般右派跟班学习。不过他们很孤立,一般同学很怕同他们接触。怕扣上一顶帽子:同情右派,立场不稳。一般右派学生寒暑假可以回家,但要向当地居委会报到,目的是接受所在地的居民群众监督,不许乱说乱动。
  那是一个时时处处讲阶级斗争、火药味特别浓的时代。不过当年批判右派的时候并没有戴高帽子、游街和〃 喷气式〃 ,基本上是文斗。
  9年后即1966年,文革爆发,则是一场比反右猛烈十倍,涉及面大十倍、疯狂十倍的非理性政治运动。
  这两场运动我都经历过,都受到过不同程度的冲击。文革的冲击更大。记得有张大字报的标题就是:〃 把漏网右派分子赵鑫珊揪出来示众!〃 (地点在中国农业科学院)
  1978年三中全会后我接到北大给我的平反通知,我的问题才算画上了一个句号。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没有查阅任何史科,仅凭自己的记忆,免不了有偏差。特此声明)
  第二部分反右后的北大(1)
  反右前后的北大仿佛是两个北大,尽管头顶的天还是同一个天,脚下的地还是同一片地。
  之前还有民主、自由、活泼的气氛,是相对平稳、讲理性的时期。之后便是对人性、人权和文明的蹂躏或摧残。
  记得1956年党中央提出〃 向科学进军〃 的口号,知识和知识分子受到尊重。据说在一些大饭店有几张铺着白桌布的餐桌,那是专门供有证的高级知识分子就餐的地方。(这种做法估计是向苏联学来的)
  很遗憾,这种讲理性的日子很短暂。黑格尔说过:〃 世界上最有价值的东西都是理性产生出来的。〃 如果1956年的政治秩序和总路线,一直延续到今天,中间没有热昏的反右,没有〃 三面红旗〃 ,没有〃 十年文革〃 ,今天的中国会是多么强大和繁荣啊!〃 神舟五号〃 载人飞船发射的时间就不是2003年10月,而是1973年10月或1983年10月。
  反右后北大同学之间的关系相当紧张,都不敢说心里话。这是全国知识界〃惊弓之鸟〃 状况的一种反映。当时知识分子顾虑重重,不敢说话是一种普遍现象。
  因为〃 一切离开社会主义的言论行动都是错误的。〃 (怎样才算不离开呢?)
  于是天下只有一种声音。全来自一个人。一个人的大脑可以代替亿万个大脑吗?
  当时整个知识分子被定性为〃 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所以日子很不好过。大学生也不例外。记得每个系每个班级都展开了讨论:〃 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为什么属于剥削阶级?〃 这个政治标准或命题是毛泽东在1958年3月成都会议上提出来的:我国当前还存在着两个剥削阶级和两个劳动阶级。两个剥削阶级:一个是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的残余和资产阶级右派;另一个是民族资产阶级及其知识分子。两个劳动阶级:工人、农民。
  今天来看,对知识分子(包括大学生)作这样的总体估计和划分是错误的。
  这是知识分子日子不好过的总根源。其实党内不少人并不同意这一评估。周恩来、邓小平、陈毅、聂荣臻和李富春便是和风细雨派。(他们都是留法学生)这个温和派代表的是理性。今天的改革开放也是理性的产物。1962年春,国家科委、文化部和戏剧家协会在广州分别召开会议(合称〃 广州会议〃 ——在当时此次会议精神是很鼓舞知识分子的)。周总理、陈毅元帅在两个会上作了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重要讲话,在调整党的知识分子的政策上可以看成是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
  我把它看成是党内温和派的表现。
  后来也是出于毛泽东对整个形势的错误评估才发动了文化大革命: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1962年9月毛泽东在党的八届十中全会上的讲话)
  反右前,大学毕业生一年转正后的工资是62元。反右后,工资降为56元。
  这大概也同毛泽东对知识分子的总评估有关。降工资是惩罚。
  关于反右后的北大,我想分以下五个方面作些回顾:一、劳动锻炼是知识分子改造的根本道路反右前,北大学生也下乡劳动。反右后,下乡劳动就更频繁,而且性质有些不一样:带有惩罚色彩。
  北京十三陵水库和密云水库都有我们洒下的汗水。劳动强度特别大,住帐篷,吃窝窝头和咸菜。白饭和馒头的比例较小。
  1958年我们班级去怀柔县秋收,主要是白薯和大白菜。那里有两件事给了我难忘印象:1。山区的自然景色十分悲壮,尤其是落日薄暮时分。这有助于我后来形成我的〃 荒野之美〃 原理。
  这样的下乡对于我的成长或世界观的形成并不是一件坏事,尽管很艰苦。从书本上是很难得到这些宝贵感受和经历的。
  2。乡土民居的墙这个词汇全是就地取材。我指的是以毛石砌筑墙体,从而成了厚实的石头墙壁,给我粗犷、剽悍和野性的感觉。许多年后,我把这种感觉写进了我的三本建筑论著。
  6年北大时期,我跟随班级下乡劳动(每个学期都有一定的天数),足迹遍及北京的不少郊县。课堂学习时间减少了,直接接触大自然的机会多了,毕竟也是件好事。
  不过政治学习、讨论却浪费了我的许多青春岁月,内心抵触情绪很大。比如劳动之余,晚7点到9点是班级分组学习。讨论题目是:为什么说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有两面性?
  在脱胎换骨的艰苦过程中,体力劳动为什么是必要的?
  为什么强调学生〃 要在劳动中毕业〃 ?
  为什么强调学生要拜农民做老师,把农村当作课堂?
  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我该如何去看待上述问题呢?首先我不赞成当年学生下乡参加体力劳动的大前提:带有强迫、监督和惩罚的性质,因为劳动锻炼才是知识分子改造的根本道路。
  如果是在一种自由、宽松、自愿自觉的心态和氛围中去乡下,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那情况会是另一个样子。这对文科学生的成长是有益的。(不过劳动时间不必过长)
  其实1993年我在德国一有机会就同德国农民交谈,拉家常,了解他们的情况。9月,我出于自愿,参加一户农民收割甜菜的田间劳动。其实他一年大半时间是干别的工作。农活成了他的副业。农忙时,他才请三四个来自波兰的临时工作为帮手。作为对我的报酬,我只要求在他家吃一顿正宗的德国农家饭。在他家,我读到一份《农民报》。有个标题给了我难忘印象:〃 农民的贫困是整个民族的不幸!〃 这是古今一句至理名言,同样适合中国。农民是国家、社会的基础。
  农民负担过重,民不聊生,社会能长治久安吗?
  中国农民如果生活不下去,大城市能夜夜卡拉OK?朱元璋的话是对的:〃民急则乱〃。这也是当代中国最大问题。
  第二部分反右后的北大(2)
  二、向党交心,个个争做左派反右后,各种名目繁多的政治运动是一个接一个,我的内心一直很反感,抵触情绪很大,但不敢流露出来,因为一流露,便会有一顶可怕的帽子扣下来:反党反社会主义。最轻的一顶是:对社会主义不满。
  许多年,在我头上一直戴着这顶无形的政治帽子。其实我是对极左路线——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表示反感而加以藐视。不过什么都深藏在心里。我深知暴露出来的灾难性后果。当年我并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彭德怀悲剧的内幕。
  按个性类型或叫天性,我原是外向型。反右后,我渐渐成了内向型性格。比如,我再也不走进舞厅。当然反右后北大周末舞会也少多了。许多学生的心理都受到了创伤。沉重、沉默代替了反右前的开朗和活泼。——我只是其中一个例子。
  不少师生的心理扭曲了,他们在演戏。
  渐渐转为内向型对于我的猛省、成长和走向〃 世界哲学〃 也许是一件好事。
  因为黑格尔说过:〃 精神的事业就是认识自己。〃 又说:〃 在精神解放自身、达到自我意识的途中,须有许多曲折的道路。〃 当我读到黑格尔这样一个哲学命题的时候,我的内界受到了一次极大震动:〃 哲学开始于一个现实世界的没落。〃 (《哲学史讲演录》)
  黑格尔还说,古希腊哲学家大都成了偷闲者,逃避到〃 自己的思想世界里去〃。我不敢把这些说法写进读书笔记本,因为政治运动一来,会把它上纲上线,打棍子,扣帽子。何况学生宿舍的一切(包括上了锁的箱子)都在严密监视之下。
  比如1958年5月有一天我在吃晚饭前突然回宿舍拿一样东西,我惊讶地看见同班同学L。L。正在上铺翻查我的书籍和本子。我在这时候回宿舍是出乎L。L。意外的,她连忙对我说:〃 我是检查你的铺位是不是有臭虫!〃 说这话时,L。L。同学的脸红了。
  我永远忘不了这件事。在反右后的北大,这种情形决不是个别现象。知道我的处境,我便越加小心,也更加退向自己内心世界的深处。这退,正是哲学。
  不久我读到慧能和尚对传统〃 禅定〃 的新解释:〃 外离相曰禅,内不乱曰定。
  〃 (《坛经》)
  按我的理解,相,即外部现象世界,即外在境相。该命题是说:内心不为外在的境相所支配、所左右为禅,而内心一片宁静,不散乱,则叫做〃 定〃。这样对〃 禅定〃 的解释便成了我构筑我的世界观——内心堡垒或要塞——的最初几块花岗石的基石。我是如获至宝,活学活用,在用字上狠下功夫。
  1958年春,即反右后的第一个春天,北大校园的政治空气是令人窒息的,压抑的。人与人的紧张、不正常的病态关系同未名湖的湖光塔影,春光明媚,形成了强烈反差或对比。今天回过头去看20多年的阶级斗争绝大多数是人为制造出来的。潘汉年是冤假错案。当然还有对刘伯承元帅资产阶级军事路线的批判,以及对粟裕、邓子恢和彭德怀的批判。至于发展到十年文革,人与人斗更是登峰造极,无以复加。
  1958年是全国卫生工作〃 大跃进〃 的一年。北大不是世外桃园。讲卫生其实是件好事,但把它也涂上了一层浓浓的政治色彩,我就反感。好多次我同班干部发生冲突。
  当时的口号是彻底消灭四害,即苍蝇、蚊子、老鼠和麻雀。卫生检查团爬上我的铺位用手指去死角摸一摸,只要发现有一点尘埃,马上就要我重新搞一遍。
  反右后的北大,凡事都搞群众运动,不允许有个性存在,不允许有个人自由的时间和空间。——这才是我同外部现实世界最大的矛盾和冲突。
  正是这尖锐的冲突和矛盾加上失恋才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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