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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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 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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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重新回到外屋,和司猗纹面对面站着。她是上前接裤子的,却又多着胳膊不断
往后退。她退到床铺跟前一屁股坐下,大喘着气,拿手拍打着膝盖和大腿。糊涂
人也有明白的时候。

    这裤子果然有效力。司猗纹感到现在需要的是趁热打铁,话不宜多,得让罗
大妈铭记在心。

    “要说也没什么。”司猗纹走进去主动把裤子摆上床铺,现在裤子又变成了
裤子。“谁没从年轻时候过过?世上看不见的事多得是。我是说像您这家庭,您
这子弟,您这出身……要搞也得有点政治头脑,讲点阶级观点。像我们这种家庭,
朝不保夕,紧跟都嫌累赘。今天需要今天就得去读报;明天需要明天就得上台献
艺;赶上今天明天都不需要的时候,一句话就得给打发了。我是说各方面不般配。”

    “气死我!”罗大妈把大腿拍得山响。

    “也不必。擦亮眼睛就是了。”

    “想都想不到的事!”罗大妈两眼发直,从铺上一蹿蹿了起来。

    司猗纹看看火候已到,只待做个结论了。她又跟罗大妈站了个对脸,把声音
压得更低,说:“他罗大妈,我们可是一群娘儿们孩子、寡妇失业的。你们家的
裤子是在我们家捡的,照理说这本是件不能罢休的事。共产党最讲实事求是,大
旗也不是没有单位,还是团员,可谁让咱们是同院儿呢?对我们您今后还得多照
料,您就高抬贵手吧!”

    司猗纹不容罗大妈再拍大腿再喘气,转身一摔门出了北屋,临走前又把最后
一颗小炸弹炸给了罗大妈。她说:“那裤子里还有条裤衩。”

    话很软,门摔得很响。罗大妈从来没听过,从来没见过有人当着她这么摔门。
可正如司猗纹所说,“裤子是在我们家捡的”,又专门提醒她“里面还有条裤衩”,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还有什么可火儿的?有火儿冲自己的儿子发去吧。至于司猗
纹说还得让她“高抬贵手”“照料”什么的,罗大妈更觉得那话有千斤重。本来
儿子欺负了人家孤儿寡妇,人家却还请她高抬贵手。莫非这话里还有话?莫非大
旗还有什么把柄留给了人家?刚才她只给她送了条裤子。

    也许这是司猗纹的疏忽,她没再留下大旗什么“把柄”,只留下了她和竹西
之间那点永远也解不开、也用不着解的疙瘩。

    司猗纹回到南屋,竹西又来到北屋。

    老寡妇走了又来了小寡妇。

    竹西的出现更使罗大妈措手不及。对眼前这个寡妇她不知该软还是该硬,要
说软硬都不算过分,可惜软和硬她一时都施展不出来。

    “大旗呢?”竹西问罗大妈,眼睛忽忽闪闪,表情让人难以捉摸。

    “他……”罗大妈只说了一声他。

    “他的事您别管,他的事用不着那么多人操心。我想您明事理,您不会像宝
妹奶奶那么闲着没事干吧。”

    宝妹奶奶自然是司猗纹。

    “他……”

    “他回来您最好就当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他……”

    “他和我的事还没完,也许是刚开始。”

    竹西说完就走。

    她出了门,罗大妈才想起赶紧收藏大旗的裤子。或许是因了司猗纹,或许是
因了宋竹西,或许是因了她自己,反正裤子是暂时看不见了。她要亲自交给大旗,
还要怎么着?竹西说了,“就当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这句话她记住了——未尝不可。

    大旗最仁义,大旗最省心,大旗最具理想色彩。

    小玮和宝妹是被眉眉从街上找回来的。刚才婆婆一进里屋眉眉就跑出院子,
她知道小玮和宝妹一定正被婆婆安置在街上。她们在等她的粮票,她们也在等婆
婆的什么,书包?网兜?反正她们需要等。

    眉眉在原地找到了她俩,她俩正贴着墙根一动不动,深信眉眉和婆婆都会回
来。

    眉眉领回了她们。小玮一路都在问眉眉,粮票呢?粮票呢?怎么又不去了?
不是都说好了吗?

    眉眉不回答。

    小玮不再问了。她想,你问话大人不回答那便是“事儿”,这是小玮的经验
积累。她在农场就常遇到这种时刻:问爸,爸不说话;问妈,妈不说话。于是她
就锻炼自己跟自己说话了。

    眉眉、小玮、宝妹、竹西和司猗纹,在一个共同的家里度过了一个共同的下
午一个共同的晚上。是共同,可谁也用不着管谁。想吃东西自己找,困了自己睡,
不困自己醒。然而又是共同,一个足能牵动起全家的共同的日子。

    眉眉彻夜未眠。

    鱼在水中游。

    天不亮她就穿衣下床,灯也不开,从床下掏出从虽城带来的那只小帆布箱,
把自己的所有一股脑摁进去,又把妹妹的东西做了收敛,装进属于小玮的一只假
军挎。她推醒小玮,小玮就像时刻准备被眉眉推醒一样。

    眉眉提起小箱,小玮会意地挎起军挎。她们静悄悄地出了屋门出了院门,一
路上她们还是什么也没说。

    街上,晨曦中有首班车驶过。

    许多年之后苏玮问苏眉:“那天夜里你准知道我跟你走?”

    “我准知道。”

    “可我并不知道那天出了什么事。”

    “你用不着知道。”苏眉说。

    “你说得有点对,当时我什么都用不着知道,我就知道跟着你。就像歌儿里
唱的‘我们永远跟着你,人类一定解放’。”

    “别胡唱。”

    “你说婆婆和竹西为什么不追我们?”

    “我猜她们追过。”

    “没追上?”

    “她们为了追不上才追。”

    “是竹西?”

    “是婆婆。”
眉眉一手拎着箱子,一手拉着小玮,急急忙忙在街上走。斜背在小玮肩上的
书包不住掴打着她的小腿,使她步子趔趔趄趄。眉眉这才发现自己走得太急了。
她停住脚,想给小玮把书包带弄短,一看见小玮那满脸的汗气,索性把小玮的书
包也挎在自己肩上——她的肩上已经有一只书包。

    然而小玮还是跟不上来,眉眉走几步就要回过头去催她一次。渐渐地她把催
促变成了呵斥,可小玮还是跟不上眉眉。

    她们要去汽车站,今天的汽车站仿佛是一个永远也走不到的目标。当她们在
催促与被催促、呵斥与被呵斥的交替中好不容易找到站牌时,眉眉才发现原来她
们没有钱。

    一辆汽车开过来停住了,小玮连滚带爬地爬进车门,眉眉把她拽了回来。小
玮惊异地看着眉眉,她不知为什么姐儿俩找了半天汽车站,汽车来了她却不能上。

    “我们没有钱。”眉眉告诉小玮,眼里先泛出泪花。

    眉眉眼里是毛毛细雨,却引出了小玮眼里的瓢泼大雨。姐姐说没钱,这当然
是人间一个寸步难行的大不幸。那么除了大哭一场还有什么办法呢?小玮一屁股
坐上马路牙子,跺着脚大哭,像是说都怪你都怪你,没钱你逞什么能?谁知你要
到哪儿去,你为什么非走不可?啊?为什么非走不可!

    眉眉非走不可。她没有因为没钱就动摇自己这走,她不愿意再回到那个地方
去,今生今世。现在她就像从那里爬出来的一只动物,一只正在脱毛的浑身“擀
着毡”的不为人类欢迎的猫或者狗。

    鱼在水中游。

    又一辆车开过来,车门朝着她们哗地打开了。小玮号啕着又开始往车上爬,
眉眉又去抱她的腰。这次小玮却挣脱了眉眉,她勇猛地冲了上去。天气还早,车
上很空,小玮立刻就跑到一个眉眉够不着她的座位坐下。

    眉眉无奈,只好手提肩背地跟上车来。

    车门关上了。

    眉眉脸很红,到处是空座位她却不敢坐。她不知两个没钱的穷光蛋上车会招
来什么。

    一位中年女售票员走过来,嘴里说着“买票买票”,像自言自语,又像是专
说给她们。眉眉看看小玮,小玮也涨红着小脸看眉眉,像是知道是她给姐姐找了
天大的麻烦。

    “到哪儿?”售票员终于冲眉眉开口了。

    “我们……”眉眉吞吐着。

    “我们要上火车。”小玮替眉眉答道。她摇晃着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售票员
跟前,脸上还挂着明显的泪痕。

    “一毛五一张。”售票员说。也许她并没有看出她们与其他乘客有什么不同。

    “我们……”眉眉仍然吞吐着,脸更红。

    “我们没有钱。”小玮又替她做了回答。

    “这个……”售票员为难起来。

    “那我们下车吧,我们真没钱。”眉眉提起了刚放下的东西。

    小玮见眉眉提起了东西,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捶胸顿足,身子因站不稳
而东倒西歪着。

    小玮的大哭感动了售票员,她允许她们坐到终点——北京站。

    “你们到车站就会有钱吗?”售票员又怀疑地看着她们。

    她们谁也不说话。

    当然,她们还是没有钱。

    火车站到了,车站的大钟还是打着那个曲子,时针指着七点,一个早请示就
要开始了。

    首先……

    特大喜讯。

    洋拉子。

    青春痘。

    鱼在水中游。

    车站广场上人们都很匆忙,彼此都像仇人一般谁也不看谁,都是一副铁青脸。

    鱼在水中游。

    她们又混进大厅(眉眉不知为什么想到了“混”这个字)。大厅里的人们也
是匆忙的,彼此都像仇人一般谁也不看谁,都是一副铁青脸。
    鱼在水中游。

    她们混上电梯,混进二楼候车室,看见许多的“南”“北”和数字。南,对,
应该选择南。眉眉对自己说。

    在南去候车室,眉眉不知为什么突然气势汹汹地非要叫一个躺着的女人从椅
子上坐起来不可,要她为她俩腾出一小块儿地盘。那女人还没有完全坐起来,小
玮就更加气势汹汹地挤着坐上了那地盘。也许她是想:你准知道我们没钱?

    然而,她们没钱。没钱也得坐下去。

    没钱。

    一个乡下老头正拍手抹泪地跟一个警察大声诉说,说他丢了钱包,钱包里有
钱有粮票,还有刚买的车票。警察带着他朝一个地方走去。

    她们没钱,也用不着丢。那丢钱的老头倒像是给了眉眉一个“启示”,为了
有钱,她仿佛已经在窥测谁的钱包了。是谁对她讲过,小偷偷钱包要用两个指头
伸进别人的口袋,用两个指头把钱包夹出来。眉眉不明白偷钱为什么非用两个指
头,然而好却下意识地拿出了两个指头。

    指头还是像司猗纹,没有一点改变。

    她觉得这两个指头很脏,她使劲在裤子上擦指头。

    她擦着,听见那边传来一阵阵哄笑。笑声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她看见一个
人正从两排椅子中间走来,走到哪儿哪儿就是一阵哄笑。

    那人终于走近了眉眉,眉眉也看清了那人。那是一个年轻的裸体女人,她头
发蓬乱,脸也不干净,但身体白皙结实,乳房挑衅似的坚挺着,朝着整个大厅。
眉眉恍惚又看见了竹西,然而她不是竹西,她比竹西的声音嘶哑。她左手握一大
团黄泥边走边喊:“来吧,来吧,不来摔上啦!”她喊着,用右手掰下一块块黄
泥往自己的下身狠狠摔着。

    黄泥在她的下身四溅,发着啪啪的声响,下身已被泥弄得模糊不清,干的湿
的泥点粘在周围。她还在边走边喊边摔着:“来吧,来吧,不来摔上啦!”

    她走近了眉眉,坚挺的乳房从眉眉眼前一掠而过。眉眉扭过头去。

    还是那喊声,还是那黄泥摔在下身的啪啪声,还是人的哄笑声。

    鱼在水中游。

    眉眉看看身旁的小玮,小玮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原来她七折腾八折腾居
然为自己折腾出一块足能伸展开自己的地方,她头枕自己的假军挎睡得很香。眉
眉感到侥幸,她坚信刚才小玮没有看见那个裸体女人。

    后来苏眉在学校上人体课,看过许多女人和许多女人的乳房,她再也没见过
那么好看、好看得吓人的乳房。也许那个女人正是为了自己那对好看的乳房才用
黄泥去糊住自己的下部。

    女人过去了,小玮睡得很死。远处又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好像在对人们
说那女人的事,说大家不应该笑她,应该让她把身体遮起来,有人问那男人为什
么不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她,那男人真的打开行李给她找出了衣服,并要求她
立即穿上。女人接过了衣服,却把它抛向空中,喊着:“捡吧!捡吧!”那男人
无可奈何地发表了一些议论,人们又去笑那男人了。

    眉眉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观察过鸡的脸吗?”

    “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绝对的直线。”

    “应该让屎安静一会儿。”

    是他,原来是他,是叶龙北。叶龙北朝着眉眉走来了。背上还是他那个四方
四正、豆腐干一样的背包,手里提着一只更精彩的可以折叠的小板凳。

    他发现了她。

    “到底把你们找到了!”叶龙北说着,放下板凳,把背包放在板凳上。

    “是您?”眉眉惊喜着,一脸潮红。

    “是我。我出站,看见你们挤在人群里,转眼又不见了。到处找,结果还好,
总算在这儿找到了你们。其实在哪儿找到并不重要,关键在于能找到。你们要到
哪儿去?”

    眉眉本来要说,要站起来说,要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说她们要回虽城,然后去
农场找爸和妈,但是她说不出也站不起来。她把头一埋就埋在自己的手掌里,失
声抽噎起来。她不愿放声痛哭,尽量把自己的哭限制在抽噎里。她觉得那声音很
怪,也许有人在笑她的怪声怪调,就像在笑刚才那个裸体女人一样。她站不起来,
捂住脸抽噎着。在这抽噎之中她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春日薄冰消融的小溪,
小溪正在奔流。她的心紧缩起来,脸更加潮红。于是身体下面一种不期而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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