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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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5年第6期- 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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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雁山云影,瓯海潮踪,看锺灵毓秀,桃李葱茏。怀籀亭边勤讲诵,中山精舍坐春风。英奇匡国,作圣启蒙,上下古今一冶,东西学艺攸同。 
  当时一个学生有回忆: 
  朱先生来教国文,矮矮的,胖胖的,浓眉平额,白皙的四方面。经常手提一个黑皮包,装满了书,不迟到,不早退。管教严,分数紧,课外还另有作业,不能误期,不能敷衍。同学们开头都不习惯,感到这位老师特别硏唆多事,刻板严厉,因而对他没有好感。但日子一长,看法起了变化:说起教书的态度和方法,真是亲切而严格,别致而善诱。那个时候,我们读和写,都是文言文。朱先生一上来,就鼓励我们多读多写白话文。“窗外”“书的自叙”……是他出的题目,并且由我们自由命题,这在作惯了“小楼听雨记”“说菊”之类文言文后的我们,得了思想上和文笔上的解放。朱自清还创造了特别记分法,他要学生在作文本首页的一边,将本学期作文题目依次写下,并注明起讫页数,另一边由他记分,首格代表90分到100分,次格代表80分到90分,如此顺推下去。每批改一篇就在应得分数格里标上记号,学期结束时,只要把这些记号连接起来,就出现一个升降表,成绩的进退就一目了然了。这种记分法,大大诱发起学生对写作的兴趣,激发起他们学习的进取心。 
  林斤澜无缘听朱自清上课。1923年,杜鹃花开的春三月,朱自清抵温,二个月后,林斤澜才诞生。十二年后,林斤澜就读温州中学,这时的朱自清,正抵清华大学了。但,朱自清给温州中学留下的影响有直接,有间接,但都是深刻和深远的。 
  比如,就林斤澜个人而言,写过散文《校歌》,并在《校园生活》、《山深海阔》、《雁山云影》、《读雁山云影》中对朱自清有所叙述,甚至在小说中也隐约提到。 
  林斤澜与马骅、唐湜、赵瑞蕻都是温州中学三十年代的学生。这是继郑振铎、夏承焘、王季思之后,照亮文学星空的又一拨人物。两拨人物联系不多,郑振铎生在温州,长在温州,好像从来不认自己是个温州人。他似乎只认祖籍福建。有联系的只是唐湜和王季思、赵瑞蕻与王季思。唐湜是王季思的外甥,有血缘,后者对前者的指引不必赘述,而赵瑞蕻是王季思的学生,有诗为证: 
  在中山大学茂林繁花的深处, 
  我们品尝家乡美酒,促膝谈心; 
  春草池边的笑声仍在我心上淹留—— 
  是您首先把我领进了文学的迷宫。 
  王季思《从春草池边说起》也说: 
  这温州城里原十中初中部的春草池边是赵瑞蕻童年学习的课堂,也是我大学毕业后最初上课的讲堂。 
  年龄赵瑞蕻最大,在温州的友人中,他和马骅的关系最密切。马骅在《烂漫的梦魂永在梅雨潭》中写道: 
  我和瑞蕻不是一般的朋友关系。我们从十中附小、十中初中到温中高中一直在同一学校,高中时一起参加“野火读书会”活动,1936年在上海金家巷,每周或隔周有一次我们“野火”老同学的聚会讨论;直到1937年抗战爆发后,我们在温州籀园图书馆一起商议成立“永嘉战时青年服务团”的事。此后他赴内地继续读大学。 
  赵瑞蕻生前(1998年12月15日)给马骅的最后一封信中说,“明年是1999年,乙卯,兔年,也是我的‘本命年’(我生于1915年,乙卯,属兔)。”马骅比赵瑞蕻小一岁。唐生于1920年,比林斤澜大三岁。在风雨飘摇的1935年,赵瑞蕻读高三,马骅读高二,唐湜和林斤澜在初中部,一个初二,一个初一。 
  是“野火读书会”衔联了他们。这个读书会的宗旨是“进步、文学”,因此在校园里影响很大,团结了一大批方刚少年。他们读的主要是文学书,高尔基,法捷耶夫,鲁迅,茅盾……初一初二时,没有明确地叫“野火读书会”,林斤澜给它起一个名字:“厨房会”。 
  我最早参加的集会,有一个非正式的名字,叫做“厨房会”。下了课,三个五个溜到厨房大师傅的宿舍里。大师傅在桌上有泡好了大杯茶,抽屉里有香烟——粉包,老刀牌。当时同班同学年纪可以相差好几岁,城里的一般年纪小些,乡下来的有的都结过婚有了孩子了。他们的家庭大都是地主,父兄有的是地方上的士绅,大师傅也多半来自乡下。这些大同学能够得到特殊的待遇,那就一点也不稀奇了。厨房后墙上有个圆洞,塞着一段大竹筒。“担水客”不用走校门转弯抹角进来,只用担到墙外,让水从大竹筒流进水缸。馄饨担也担到墙外,敲几声梆子,我们拔掉竹筒,就可以从圆洞里端进馄饨、鱼丸面。不过,“厨房会”最主要的节目是从大师傅床铺褥子下面拿出救亡刊物,如《大众生活》、《世界知识》,或从同学们的裤袋里拿出卷起来的进步文艺杂志,如《中流》啦,《译文》啦,等等。 
  林斤澜在《雁山云影》中接着写道: 
  这是在仓桥初中部的事。到了三年级,我们班在道司前高中部上课,和高中同学朝夕相见。“厨房会”没有了,但有了更加正规的读书会。这已经是一九三七年,鲁迅先生已经逝世,但这时我才大量读到他的书,他的小说、杂文和他翻译的外国名著,以及他写序介绍的小说。 
  温州中学的读书会,由赵瑞蕻创办,不久就由马骅接手。北平“一二·九”学生爱国运动震荡温州,马骅等带领高中部同学转到初中部,动员要到小南门拆除日本人开的什货店“东洋堂”。学生呼啦啦一大片,有人挥大旗,有人挥小旗。林斤澜说,我当时当然挥的是小旗。我问唐这件事,他说行动很快就被警察挡住了,没有拆成。他也不知道挥的是小旗还是大旗。我猜想他挥的也是小旗。 
  因为这事,马骅被开除学籍。这时的马骅,其实已是共产党员了。1937年“七七”事变发生后,马骅等成立“永嘉战时青年服务团”,进行抗日救亡工作。这个服务团还有一个读书室,八十八岁高龄的马骅清楚地记得,那时的林斤澜订阅好多进步刊物,林斤澜就把个人拥有的《光明》、《中流》、《世界知识》、《自修大学》(马骅强调说,编者叫平心)无偿送给战时青年服务团读书室,让大家学习。 
  这,其实是读书会的继续。 
  这一年,温州创办“前哨剧团”,负责人兼导演是戏剧家董每戡的弟弟董铭,马骅起很大的作用。林斤澜和日后的夫人谷玉叶(后改名谷叶)都是剧团的演员,林斤澜每每演小生,扮演进步青年。马骅说:“那时林斤澜给我的记忆很深刻很深刻,一说话就脸红,漂漂亮亮,像个小姑娘。” 
  马骅说,唐湜一直是读书会的积极分子。又说,在“前哨剧团”,也经常看到唐湜进步的身影。 
  而这时,赵瑞蕻已到昆明去了。北大、清华、南开南迁,并为西南联大,赵瑞蕻听吴宓“欧洲文学史”,听钱锺书“荷马史诗”“奥德赛”,听叶公超的英文课、吴达元的法文课,听英国现代派诗人燕卜荪“英文诗”,听沈从文“现代文学”……特别是终于见到了留下“温州的踪迹”的久仰的朱自清先生。聆听教诲,切磋诗艺,给他一生留下深刻的影响。以后写了《梅雨潭的新绿》纪念朱先生,“我到哪儿去寻找美丽的字眼,描绘这天下第二泉的福地洞天?”“福地洞天”的“女儿绿”从温州仙岩一直醉入南岳山中、蒙自湖畔,又一直醉进他生命的晚秋。他在“遗嘱诗”中,交代把一部分骨灰,埋在仙岩梅雨潭边! 
  1941年,联大毕业后,赵瑞蕻到重庆南中学教书。后受聘于中央大学外文系,执教之余,“开始了写作和翻译的第一个丰收期”(回忆录《离乱弦歌忆旧游》)。他是浪漫主义诗人,又是翻译家,也是教授。他是《红与黑》的中文首译者,作为教授,他培养了我国第一批比较文学专业的研究生,他的《鲁迅〈摩罗诗力说〉注释、今译、解说》被公认为我国比较文学领域的一部力作。他永远是朝气蓬勃的,八十高龄创作一百八十行的《八十放歌》,咏道:“已闯过了古稀那重险关,/正向着第九十级的危岩攀登!/我鼓起勇气跃上一重重,/顶着不时刮来的各种风……/最可贵的是永远怀抱一颗赤子之心,/最憎恨黑暗的是最光明的歌!” 
  林斤澜说,他同温籍几个名家的交往,赵瑞蕻最少。很少通信,偶有赠书,见面也只有每次开作家代表大会的时候。 
  1995年深秋,林斤澜率十来位北京作家访问温州之后,一天上午小雨,林斤澜对我说:“走,跟我去看看赵瑞蕻。”我说:“赵瑞蕻不是在南京大学吗?”他说:“在温州,见过一面,但是匆匆忙忙,是瓯海区政府招待会上,闹哄哄的。马骅说他在他姐姐家里,蝉街几号。” 
  去的是蝉街赵瑞蕻三姐的家。是一楼的房子,好像只有临街的一间,门外有法国梧桐的落叶(温州的梧桐都不大)。是他三姐开的门,记得一进门就是卧室。屋子里不见冰箱电视机,完全是七八十年代温州老人的房子,毫无生气。那天十点来钟了,赵瑞蕻还躺在床上,软疲疲的。清瘦,高额尖脸。小眼睛,高颧骨,颧骨外像是上了一层红漆。头发杂长而花白,非常引人注目。像是一个女人。我知道这位乡鸿,是文学名家,而且是杨宪益的妹夫,《呼啸山庄》的译者、散文家杨苡的丈夫。杨宪益、杨苡,他们跟钱锺书、巴金都有特殊的关系,可称是文化望族啊。有人说丈夫的才华不及妻子,两人是女才男貌。 
  可眼前蜗在床上的赵瑞蕻,却全无风流倜傥的神致,全无浪漫主义诗人的气息。——若干年后,我把这事对林斤澜说了。林斤澜说:“赵瑞蕻他是长得不错,那天他是有病,——温州出去的文人都不错,都经看。” 
  林斤澜进去了,他也不知道是谁。林斤澜说:“我是林斤澜。”赵瑞蕻像是触了电,说:“我感冒了。”立即要坐起来。林斤澜一只手按下赵瑞蕻的肩头,说:“就躺着,就躺着。”赵瑞蕻还是不肯,要起来,林斤澜还是坚决地说:“你躺着,你躺着。”结果是靠着床背,笑眯眯的。 
  赵瑞蕻说自己是怎么怎么来的,好像是到杭州有事,就不能不到温州。说话微微有些口吃。林斤澜也说,他也有青年人所谓“情结”,那就是“恋温情结”。赵瑞蕻问:“你夫人也在吗?”林斤澜说也在。赵瑞蕻说你两人都是温州人,我是“单头想”。我后来知道,杨苡是天津人。赵瑞蕻又说,这回某某人也“走”了。林斤澜说:“抽签一样。”又问赵瑞蕻:“吃药了吗?”赵瑞蕻说:“吃了*9菖*9菖药。”林斤澜说:“老年人感冒不是小病,一定要重视。”——2001年初,林斤澜得感冒却不吃药,招来急性肺炎,同仁医院开出《病危通知书》。这是后话。 
  赵瑞蕻谈起马骅、唐湜、金江、洛雨,都很简略。林斤澜的插话也很简略。两人没有谈论各自的作品或对方的作品。大约半个来小时吧,大约林斤澜考虑赵瑞蕻的病吧,起身告辞。 
  这是永别了。他们再没有别的接触。赵瑞蕻于1999年2月25日去世。乙卯,兔年,是他的本命年。 
  林斤澜偶写文论,但以小说、散文著名。赵瑞蕻是另一条道路,但两人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严谨。比如赵瑞蕻重译《红与黑》,《译林》主编几次索稿,赵瑞蕻回答说还在逐字逐词推敲修改,在没有改得满意之前,宁不出版。林斤澜写好小说,总要放一段时间,有时论月,有时论年。有时发表了还要重写。 
  林斤澜对马骅有感恩般的尊敬,他称马骅为马大哥。他们同住温州百里坊,百里坊有两棵大榕树,百里坊口有一棵,马骅至今仍住在边上;往西,三百来米,是百里坊八仙楼口,这里也有一棵,边上是林斤澜的老屋。两棵树至今枝繁叶茂,青翠欲滴。我经常在这儿走过,总要想起他们。 
  林斤澜说:“马大哥是我人生的启蒙人,也是我文学道路的启蒙人。”口气好像是没有马大哥,就没有他今天的林斤澜。说起少年:“他比我大七岁,我们之间距离远。他是学生领袖之一,他们振臂高呼,应者云集。我虽与他接触少,感觉上他是大人,我是小孩,但他的感召力大,抗日,革命,进步,向上,都有非同一般的指引力。读书会上接触就多了,他重视我,也指导我。后来又办‘前哨剧团’,一起上台演出,文学也有,革命也有,对我影响就大了。” 
  1937年12月至1979年,林斤澜和马骅没有见面。林斤澜到平阳山门进粟裕任校长的抗日救亡干部学校,后来到温台交界发展武装,后来到内地去,进国立社会教育学院学习,1946年到台湾,在1947年“二·二八”运动中被捕,1950年到北京人艺,转而到北京文联创作组。先写剧本,后来改写小说,渐成文学名家、短篇小说大师。而马骅呢,转辗龙泉、金华、丽水等地抗日办报,先后主编过《暴风雨诗刊》《战地商人》。1940年10月,马骅到江苏盐城,在新四军工作。他是温州第一届文联主席。他的创作多用笔名莫洛,主要在四十年代,又主要是散文诗(有的文史把他划入广义的九叶派。唐湜著《九叶诗人》一书,专有一章《九叶之友》,一篇论马骅,一篇论汪曾祺),在中国现代文学史占有一席之地。研究现代文学史的书话名家姜德明两次到温,都拜访过他。他的主要作品有散文诗集《大爱的祝福》、《梦的摇篮》、《生命的歌没有年纪》、《闯入者之歌》;诗集《叛乱的法西斯》、《渡运河》、《我的歌朝人间飞翔》,还有散文集《生命树》等。文学的起步,马骅要早一个年代,因此,林斤澜对这位乡兄的尊敬更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1979年之前,中国社会凶险,运动频繁。林斤澜说:“当时谁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谁都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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