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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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5年第6期-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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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厕所里传来咣当一声,叶子在站着冲淋浴的时候突然昏倒。她当时赤身裸体,两条腿盘绕着扭曲在一起,热水从龙头里倒下来,砸在她的后背上,被她后背上凸起的肩胛挡开再溅到地面上,热气一片,我戴着眼镜一下子什么也看不清了。地上很滑,我跑过去的时候差点摔倒。怎么啦,怎么啦你,我使劲摇晃她的脑袋,她一点反应也没有,脖子软软的。还站在那里发什么愣了,你傻呀,快点过来帮忙啊!小熊走过来的速度太慢了一些,他嘟囔着,可是,她洗澡呢,她洗澡。我大喊:洗澡怎么了,你没看过她吗,你又不是没有干过她。他跑过来了,叶子全身又湿又滑,两个人一起用力,才把她从浴盆里拖了出来。好了,拿毛巾来擦干,拿凉水来给她擦脸,然后盖上床单吧,她膝盖磕青了一大块,但她现在醒过来了。我刚才应该开窗户的,热气多,厕所里太闷了,叶子说她自己没事,我真的没事,你们小两口快点回家吧。看起来她睁着眼睛微笑的样子比刚才双眼紧闭,牙齿咬在一起的样子好多了。快点走吧,我真的没事儿。那么好吧,我们走。 
  那天晚上我们是真的走回家的。当时临近午夜十二点了,地铁和公共汽车都停了,打车吗?我们两个人一起没能凑够二十块钱。站在楼道口,我们掏干净了自己的口袋,总不能再上去和叶子说,不走了吧。我尴尬地笑笑。小熊说,走吧,走路走过三站地就能打车了,从那里打车回家十块钱就够了。居民楼正在沉睡,写字楼陷入黑暗,霓虹灯像个孤单的站街女,浓妆艳抹,但是孤独得厉害。永恒的乳白色天体月亮站在比高楼还要高的顶上,然后越过高楼大厦给我们月光。公路上的车都开得快极了,就像空中飞行物在地上的影子,不真实,也根本不能抓住。走到有路灯的地方,我们看着对方笑笑,我说,对不起啊刚才,我是看见叶子瘫坐在那里,吓坏了。小熊也笑了说,你和叶子真怪,两个女人关系那么好,好像是同性恋,叶子对你太好了,她对你的心肠我都做不到。他说做不到,那我就问他,你不爱我吗?我当然爱你啦。咱们走这边吧,这里应该还有条近路,咱们可以手拉着手一直走回家去。 
  这是一条树木交叉的小路,月亮跟踪照顾着我们,月光从树枝的缝隙里透射下来,地上撒满了去年的落叶,踩上去沙沙地响。四周无人,甚至根本不能听见汽车的声音。喧哗热闹的北京怎么可能有这样一条小路,我跟小熊说,完蛋了,咱们今天是迷路了吧,这里好像另外一个世界呀,真吓人。小熊还是拉着我的手,有什么吓人的呀,世界上什么吓人的事情其实都是人自己吓唬自己呢。他这会儿挺像个男子汉,挺胸抬头,我可是腿脚发软。就坐在这儿休息一下吧,他看见一棵大松树下面有块平整的地方。他说,你是太累了吧,那么使劲拽着我干嘛。我说,我害怕。他说,害怕就坐到我怀里,来。我就坐到他的怀里。冷吗?有点冷。他搓搓自己手。然后他哈哈笑着提议说,就在这儿吧,咱们干一回怎么样。月光,松树,春季无人的夜晚,多棒啊。我还是依偎在他怀里,我说,不要了,那个太麻烦,咱们来体会一下心灵之爱。小熊感觉到我抖了一下,就搂紧了我,怎么啦,亲爱的,很冷吗?不是,我说,一颗松针扎了我的屁股。我们在树底下坐了很久,坐到不想坐了才站起来,他又尖又瘦的下巴抵着我的头发,世界如此安静,我们紧紧地挨在一起。 
  这个夜晚让小熊不得不取消了一个约会,把我们分手的时间推迟了一个月,但是,该来的还是得来。叶子给了自己一个月的时间,但她没能彻底好起来。她还是很虚弱,脸是浮肿的,经济状况也变的很糟糕,她也没钱了。大夫说,应该是会好的,但还要治疗一段时间。没有钱了,我把原先王扶洋给她买的衣服都拿出去卖了,我是在网上拍卖的。我说“实力大牌的经典款式,每一件都恋恋不舍,九九成新,仅以五折出售”。叶子说,别全都卖了,给我留两件,也算个纪念。我跟她说,行了,他给你的纪念已经够多了。叶子说,你别这么神经质的瞎忙活了,行吗?山穷水尽的话,我就出去陪人家睡觉挣钱,我看那个活不错。那怎么行呢,我说,我看可以去找王扶洋借一点。 
  很长时间没见到大帅哥了,你过得怎么样啊。王扶洋让我到他上班的那个大楼找他,中午他有时间。他的态度比我还要和蔼,好像是他打算跟我借钱一样。他说,你一定要来啊。王扶洋说自己最近还算顺利,他笑了笑,我也正想去找你呢,你就来找我啦。我说,你知道吗?叶子病了。他说,不知道。我说,她病的还挺厉害,这都在医院看了一个多月了,还没彻底好呢。王扶洋摇了摇头,就是她那种生活方式,抽烟,熬夜,生活又没有规律,早晚都得生病。王扶洋紧接着说,你呢,还和那小子在一块呢。我点点头。他看看我,你还是离开那两个害人精吧,叶子朝三暮四的,那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说,是啊,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我就是觉得自己是个老姑娘了怕没人要,好不容易抓上一个,就不敢撒手啊。王扶洋笑了笑,然后表情深沉地说,知道吗?最近我总是想起你来。我后悔当初不该和那个叶子搅到一块,那时候我要了你的地址,去找你,心里就是奔着你去的,你知道吗?这个深沉保守的男人说,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去找叶子,你出来给我开门,手上全是肥皂沫,头发别到头顶上,真是个贤惠的小妇人啊,我当时一下子想起小时候的你。唉,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城市里的日子把咱们摧毁了,是吧。 
  大哥非常认真地看着我,他说,我也厌倦这个城市了,什么时尚啊,精英啊,我是从心里厌烦了,都是糊弄人花钱的玩意。咱们一起走吧,我存了一点钱,咱们找个小一点的城市,气候,环境都不错的那种地方,杭州啊,青岛都不错,不那么劳累,就投资个小小的稳定的生意。他说,你回去再好好想想。此种境况比开口借钱还要难堪。我就只有匆忙地开口,叶子病了好久,她没有工作了,保险也没有了,现在钱不够用,你能不能借几千块。王扶洋说,我没带那么多的现金啊。你把银行卡号给我吧,下午我就让他们给你存上。 
  我跟叶子说,王扶洋听说你病了,非要来看你。可是我想,你现在病歪歪的肯定不愿意见他,我就告诉他说,你现在没在家,住院呢。医生不让随便就来看。他就给了这么多钱,他说,不是借,千万别再还给他,要是不够还可以再找他。叶子看着我冷笑,这么说我还真错过一个好男人啦。我说,是啊,是啊,他本性还是很善良的嘛。本性善良,小熊也是这么跟女人C说起我的。那个夜晚可不是很容易就能度过的,小熊要一方面把女人C拉进怀里,一方面又要让她知道我是一个善良,温柔的人,他要求这个新的女人仍然照这个标准爱他。他说,我也爱她,但是我们两个人是过不下去了,你看看我们这个小屋吧,墙角堆着土豆,柜子里放着促销装的大米,煤气灶就在窗台上。床上摆满了书,晚上睡觉的时候要把它们都搬到椅子上,白天需要坐椅子的时候又要把它们都搬到床上。这日子有法过吗?没有办法过了。她天天忙忙碌碌,就是为了挣点钱把这种破烂不堪的生活维持下去,我受不了了,想想就觉得难过。他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他心里难过,他哭了。然后女人C给他擦去眼泪,然后,他们就躺在了一起。现在轮到女人C品尝爱情的滋味了,她搞到一个天才,而且是用极大的个人魅力把他从一个女人怀里抢来的,这件事新鲜有趣,冒着热腾腾的香气。 
  这件事小熊早就想干了,但他也就是想想,你知道他也害怕,一回头撇开刚刚抱在身上的女人,谁都会有点害怕。他那天跑去叶子那里找我,他就是想要跟我说,分手吧,我现在认识了一个收入丰厚的女孩子,她也非常爱我,而且赏识我的才华,我的生活对她来讲,不过是个比较小的问题。艺术家需要创作上的焦虑,但是生活的压力嘛,当然是越小越好。但他说不出口,等啊,等啊,过了一个月,叶子的病快要彻底好了。我像班师回朝的将军一样回到家,我说,亲爱的,炖只鸡吃怎么样啊,天天上班还要照顾叶子,我都要累坏了。他说好吧。他老老实实出门买了一只鸡回来,还买回来一瓶酒。他说,今天酒菜齐备,我正好跟你谈件事情。   那个新的女人怎么样啊,是不是身材丰满搂在怀里感觉特别充实啊?小熊说,别这样,你这都是在说什么呀,他说,我不是为了追求什么新鲜的感觉,我不是个喜新厌旧的人。女人嘛,还不都是一样。他说女人都是一样的,叶子也警告过我同样的真理,不过,她还补充说,当然说一样是对恋爱的心灵问题忽略不计。我应该为这句真理狠狠地扇自己几个耳光呢,我怎么就一直以为自己是不一样的呢,就恬不知耻地以为自己呻吟的声音特别动听,挣扎的样子特别动人呢。 
  他说完了该说的话,就是沉默。我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紧张起来。对面坐着的那人是谁?我让小熊把他的手给我。他笑了笑,干什么,把负心人的手剁下来是吗?我握着他的手腕,很细的手腕,一只手就可以全部拢住,两根青筋,一颗黑痣。可是为什么他藏在头发下面的笑容就这么陌生呢?我说,等一下,我怎么就突然不认识你了。他说,好了别装了,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不是总说让我跟别人走,别再拖累你吗,现在我就要跟别人走了。听明白了吗,想哭的话,现在可以哭了,今天晚上看见你哭,我还能在这里安慰,而明天我就要离开了。我怎么可能轻易就放他走呢。我说,你走不了了,混蛋,我要杀你了。他说,杀了我,你能好得了吗,国家可有这方面的法律。我告诉他我不想好,现在我根本就不想活了,这世间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无所谓,因为我感觉自己被你的背叛取消了,画了一个大叉号,然后用橡皮擦掉。 
  当然,后来,后来,还是放这小子走掉了。因为他是那么自由,我得知道,就算我的爱人曾经发誓爱我,他也仍然是他自己,两条细腿,一个屁股,他跑了,跑得真快。应该是从今年春天吧,国家才规定所有的药店都要24小时营业的。所以去年春天的那个深夜,我在大街上逛来逛去,准备向很久以前看过的一个电影,或者读过的一篇小说学习,要一家挨着一家药店的去买安眠药,买到一百片,然后就服药自尽。但是走出去很远只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药店。我说,叔叔,今天突然失眠,安眠药你们这里有吧?营业员看了看我,没有。他摇头。 
  想象所有自杀的人都是难受得要死,但真的死掉,意志还得战胜自己求生的本能,伍尔夫跳河的时候,口袋里塞着石头,穿着厚厚的大衣。所以我没死成,这也是正常的,如果药店把安眠药卖给我,我也会把它们统统冲进马桶里的,没必要就是没必要。那几天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呢,那几天我是挤在人来人往的人群里勉强活下来。一个人呆呆地躺在床上,过了几天,听着院子里邻居们的进进出出,做饭,洗衣的各种声音。然后深夜,大家都睡着了,我还醒着。他们睡的是出奇地安静,连呼噜声也没有,让人害怕,我觉得他们都死了,整个院子里只有我是活着的,我能发出声音,我能走动,他们都不能。这些死人以各种不同的姿态仰天躺着,他们不呼吸,所有沉重的空气就都朝我压了过来,我说,不要啊,不要。我知道我不是真的想要死去,不是要身体腐烂的死亡,我要的是让心中的痛苦结束。但要结束这失恋的痛苦,只要不再让自己痛苦就行了,真是简单。 
  我是在焕然一新的感觉里去看望叶子的,也看到了焕然一新的叶子。两个星期没来看她了,她也不给我电话。叶子她看起来漂亮了,因为身边站着一个很丑的男人。叶子说,很丑吗,我觉得不错啊。我问她,发生了什么。叶子说,我得罪你了吗,你两个星期没来了。我肌肉紧张地笑笑,说,我也有自己的麻烦啊,你知道。叶子说,幸运之神降临了,现在我们的麻烦一下子全部解决掉了,亲爱的,不要再为我着急了。 
  就是这个丑男人,带着解决一切麻烦的方案。他有爱心,有钱,宽容,忍让,不因为自己的欲望要求叶子陪他上床。就像是在阳台上栽种杜鹃花,只需要看看她,闻闻她的香味就够了,浇水施肥已经是巨大的乐趣。这个男人就是男人C。男人C迷上叶子,他说,我一定要带你走,我不能再一次失去你了,CRAZY BABY。我建议叶子好好想想,我告诉她说看来这个疯狂男孩精神上不太正常。叶子说,他正常得很,他是我见到过的最正常的男人。虽然整个事情听起来,他有点犯贱,可是想想,他为了找我在这个城市所有的色情场所辛劳奔波,你就明白什么叫做不敢不想不应该,再谢谢他的爱,我不得不存在啊,像一颗尘埃。尘埃,挖个坑,就是坟墓。叶子说上上星期三特别想你,想你想得想要死去。没有夸张,真的,坟墓的感觉大概就是孤独,人们躺在地底下,想不明白亲人朋友为什么埋葬自己,然后在黑暗里对孤独再也承受不住,只好弃绝生命,停止感知,就死了。 
  那是去年冬天,这个疯狂男孩在一处色情场所遇上了一个让他真正心动的女孩。对于经常出入歌厅浴室寻找浮生欢娱的人来说,最最珍贵的莫过于心动的感觉。老男孩握紧了小手指上的戒指,微笑着摇摇头,他说感受的强烈是使他毕生不能忘却。更具体的情况,他不愿意说,他握着叶子的手,说出来,让别人知道了,他们的爱情就不再独特了。从此他就开始了艰难的寻找,因为她早在他醒过来之前就跑掉了。因为这个疯狂女孩没有固定的工作场所,我就只能到处找她。他坐在高档客房雪白的床单上,坐在三流歌厅黑洞洞的包间里面,也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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