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蓝水记 作者:苏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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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蓝水记 作者:苏枢-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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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也没有发生。
    从旧天堂走出来,我浑身寂寞。
                        7。你用钝且锈的刀割他的心
    I'm sorry for my weary life。。。
    but I can smile。。。
    四月,南方的夏天开始了。
    外面下着雨,落在遮阳棚上,滴答、滴答,滴水声如同守着老式时钟的分秒,呆板地重复着这种频率。那节奏让人困顿,寂静之中听见雨滴打落的声音,具备神奇的使人困乏的催眠效果。艾米丽蹲在阳台的窗架上,一只手拉着我。雨滴跳落到遮阳棚上,又缓冲了一些力道,瞬时落下来打在阳台的边沿,溅出更细小的水珠飞到艾米丽的皮鞋上。
    她说春天过去了,鲜花没有开出来,要是夏季也一直这样下雨,下雨,下雨!下到我们就都发霉了。
    她戴着耳机,开始舞着另一只手,一个人轻轻地唱起:
    If you gave me just a coin for every time we say goodbye
    Well I珍 be rich beyond my dreams
    I 枕 sorry for my weary life
    I know I'm not perfect but I can smile……
    她保持着一种斜眼低垂的姿势,像一只颈部受伤的小鸟,无论是在与我说话,还是她自言自语,都把眼神花在脚下。也许是因意志低迷,她的嗓音有些嘶哑,上升,或者下落,展开,或者闭合,仿佛什么东西在喉间纠葛,受着寂寞的煎熬,飘浮出来,在空中,高高低低,分分离离。就像一个走向我的水妖,她提着自己湿淋淋的长裙,蛇一样,以人类所不知的速度滑过来,声音贴在她身体上,也是湿淋淋的。
    这情景,仿佛一下子是热烈的拥抱,转眼间,又变得很遥远,或者根本不曾真实地靠近过,它又正在离开。
    连蚊子也听得出来她在唱什么。这样唱着,她不像是唱给我听,也不像是唱给她自己听。倒像是她深情地唱给黑色的防护栏铁杆听的。
    突然,我也很想放声唱歌,让吉他声响起来,“……这,这夏天,没有阳光……我还站在岸上……”但是很担心艾米丽,总是以为她可能会突然从阳台落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坠落却能使人产生一种幸福的情绪。使人沉醉和具有微醺的幸福感,甚至会莫名其妙地相信,如果落下去,与地面的接触,或许就像是天使落下去一样轻盈地,靠近土地,靠近它,落定,停止。
    但是这种对天使的迷恋,始终缠绕着深深的忧郁。
    艾米丽认为跳楼的人都是有翅膀的人。“下落的过程也许很美妙,心里明明知道什么都抓不住了,还是想要抓一下,再抓一下,最后,就放了,就懒得去抓了,懒得挣扎,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明天、后天,一切,可能的天气。”那么,没有跳过楼的人都没有翅膀。
    阳光太耀眼,它逼迫着我闭上眼睛。然后,眼前被蒙上一层不祥的红光。我心里相信艾米丽是可以飞的。似乎就可以看见她的透明的如蝴蝶的羽翼,扑闪在阳光下,忽明忽暗。就顶着这些阴暗和明亮,我找不到自己的翅膀,无法确定是否也可以和她一同飞翔。
    什么事情都可以成为越描越黑的魔鬼,这是素描课上的一个基本原理。当人们去重复思考黑洞一样的问题,不断的重复和众多的雷同,就使问题变成一个真正的秘密,然后谁也不知道正确答案了。又或者到处都是正确答案,老师只准许我们选一个,这样反倒是又不知道该选哪个好了。
    正如有人所说的,几年以后,我们或许已经将曾经所写的答案全部遗忘掉了……
    原来,人在十七楼的高度上很容易产生跳楼的念头。
    这天的前一天,发生了一件没意思极了的事。
    香港艺人张国荣跳楼自杀了。
    甚至本地的新闻频道,除了播报正点新闻之外,全天候地播放纪念专辑。各家报纸媒体以此炮制出各种新闻,在关于他为什么要跳楼这件事上,是他与唐唐之间的关系破裂,是《异度空间》带来的心理阴影,是《霸王别姬》里的虞姬再怎么演也免不了一死的宿命,还是《春光乍泄》中何宝荣恍惚不定醉生梦死般的目眩神迷?
    媒体有很多猜测,引导人们说长道短,议论纷纷。为此,报纸也增加了销量。
    这几天的电视新闻,除了报道一种罕见的疾病,也只有这个关于死亡的诸多猜测成为吊起人们胃口的素材。媒体狠狠地报道着,狠狠地卖着收视率和比嘴巴大很多倍的广告,狠狠地发着财。
    人们聚集在香港文华酒店楼下。鲜花的海洋,仿佛武则天一声令下,号召百花在四月的头一个日子里,齐齐开放。
    这日,RORO在“天涯无穷”电影版里抄袭了一个超长的题目:战士啊,当你知道世界上受苦的不止你一个时,你定会减少痛楚,而你的希望也将永远在绝望中再生了罢!
    这是傅雷写给约翰? 克利斯朵夫的译序。
    它让我们在死灰里重新燃起火光,怀着视死如归的勇敢和热情,怀着绝望中的希望,让孤军作战的心灵在路上,不再遇见濒临死亡的安慰。也就,不再孤单了。
    因而,我无法独自占有这个阳光柔和的下午,微微清风从阳台上送来中国南方的味道,在这一刻想起的那些人和事,它们仿佛已经不属于我一个人,它们淡然地聚集在一起,像一片棉花似的云朵,飘在我的心上。
    相信庭院最后也都会开满鲜花,即使那时我们都已离开了花园。当故事在这里开始,它看起来只是永无止境的时间线上的某一点,人与时间和空间的关系,就好像点与线和面的关系。
    “为什么?”我问。
    RORO说:“别问了,你要的答案没有。”
    时间,就是那个被审查的孩子。
    艾米丽唱着她的歌曲,身体飘荡在我眼前,像一艘靠不了岸的小船,一直在水上轻轻地荡漾,安静又渴望靠近,缓慢地伤感着……
    “艾米丽,短信息来了!”我大叫。
    这样大声地唤着她,突然就听到身体有种液体汩汩流动的声音,亲切的,它使我感到温暖,神志昏迷。我希望这种亲切的感觉多流些出来,以赶跑这段日子突然冒出来的恐惧。
    艾米丽这样唱歌绝不是唱给我听的,我只是担忧着她,这样唱着“I 枕 no angel”的时候,很容易掉到下面那个无穷的深渊里去。
    深渊,就是人们重复的黑洞。
    她下去,我也一定会。
    她飞向哪里,我飞向哪里。
    何处,停靠,碰撞,跌落。
    I 枕 sorry for my weary life……
    But I can smile ……
    当孤独的影子被插上了忧伤的翅膀,我听见艾米丽模模糊糊的歌词,在迷幻音乐中与天使僵持不休,我再也想不起没有翅膀的人在空气中滑翔,那该是什么样子。
    我向天空望去,天空上被防护栏隔成一个个狭长的格子。我仿佛看见艾米丽飘落的整个过程,她的身子轻轻悬浮在空气中,慢慢,落下。并且无能为力再将影子拾起。
    “艾米丽,艾米丽……你有短信息!”
    我唤着她,唤着自己。
    短信息——
    迪:艾米丽,你现在在做什么?
    艾米丽:站在十七楼。
    迪:站得很高,等着谁能把你带走吗?
    艾米丽:不!只是站在高处,就会有一种跳下去的冲动。
    也许,死亡总是来得很突然,就像是命运的一次冲动。
    它自己也不知道要结束。
                        8。它自己也不知道是要结束
    神要亲自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
    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
    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小时候,我的假期大都生活在西安的郊区,是外婆家。外婆是个瘦小但精神矍铄的小老太婆。头发很短。
    从前,她在每日的黄昏,天要向晚的掌灯时刻,就撑着细瘦的身体颤巍巍地从家门口晃到村口。听说村口的这户人家里,几年前曾经死掉了一个心爱的儿子,这孩子曾经十分活泼可爱,长着一对懂事的大眼睛,嘴巴很甜,懂得如何恰当并且亲热地称呼每一位长者,赢得很多美誉。总之,在传说中,那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小孩儿。
    不知道从何时起,外婆所在的那个村子开始流行信基督教,一个法国的传教士来到这里居住了多年,并和村子里的乡亲们用西安普通话交流。村子里有一间专门用来布道的屋子,就是由村口死了儿子那家人提供的。也许仅仅是出于对那户人家失去儿子的单纯的同情。村子里的老人们逐渐开始都信这种教了,但他们其中并无多少人真正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在傍晚无事可做的时候到上帝的脚边去呢。
    她是在一个月光不明的夜晚离开的。她离开了她的老头子,也离开了她喜欢的一切。
    脑溢血。什么话也没有留下。
    全家人回到乡下的老屋子,来了很多亲戚,乡亲们都坐在屋子外面的桌旁聊天。
    外婆的棺材早就做好了,吊在后屋的二梁上,和外公的棺材并排在一起,像两口黑色的乌篷船。童年,一去到那个房间,就担心它随时会掉下来,砸在我头上。这棺材都是用春芽木造的。老人们说春芽木是造棺材最好的木料,坚硬的黑色,黑得发亮。
    老人们清楚地知道死亡的距离,就在不远处。如同是等待了许多年,就为了这一天。看着漆干了的棺材,他们拈捏着白胡须走上前去敲敲,砰砰直响。看不出这时候他们的内心有一丝半点的悲喜,而是另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甚至,有些带着微笑和调侃。老人们认为,住在乡下,终老有一个儿子送行,还有一口质量上乘的棺材,是件幸福的事。
    在他们看来,人死是件自然的事。
    中国人称喜事有两种,红喜和白喜。
    红喜事是指娶亲、聘女、贺人生子满月、周岁、祝寿、贺迁居、贺开张、贺新屋落成等,皆为红喜,要挂大红布。
    白喜事是指丧事。人死之后,中国人也要像喜事一样热热闹闹地操办起来,所以也称白喜。
    将悲与喜都放在一起,这正是中国文化中辩证统一的高明之处。
    外婆就躺在堂屋里,脸上搭着一张草纸。我见过那张脸,和从前活着时的皱纹一样,在灯光下更加平静,仿佛从未被命运伤害过。她躺在一套崭新的红色缎面被套下。下面有木板,木板被搁置在两条长板凳上。正对着木板的下方,在地板上,放着一盏青油灯。
    她突然这么躺着一动不愿动。
    一个善良的普通中国女性,一生跟随当兵的外公辗转在中国的大地上,南北东西,思想开明。除了喜欢骂人的习惯之外没有什么太大的缺点,而后在八十年代里她坚信着上帝和耶稣救世的博大之爱,不再骂外公的不修边幅,换成说“你真是个可怜的人啊”。她认为不信教的外公是个可怜虫,成天守在村口守株待兔找人比赛下象棋,自得其乐,一副没有追求没有信仰的村夫模样。
    他们可能已经没有爱情,或是已经褪色的爱情。只剩下平静。
    而死亡所做的一切,却直抵人心。
    就在办理丧事的那几天,大家都一直很关注外公的情绪,特别是妈妈总是一步一步跟着外公,倒是看不出外公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他和村子里的老人坐在一起,一起守着夜晚,守着黑暗中另一个老人的身体。
    村子里的老人们都过来抽着自制的烟卷。丝毫看不见伤感。一个牙齿都掉光了的老婆婆,看上去比外婆还要老,她一直坐在八仙桌的一角,一直喝着很浓的茶叶水。她不说话。
    夜晚的风中,一些扎着白花的花圈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发葬那天,八人壮汉抬着棺木走过了水塘边的人家。一个男子侧身立在门口,像一棵桉树。清晨,他赤裸着上身,脖子上挂着一条项链,巨大的十字架垂在胸前,像他健康的肌肤一样闪着浅铜色的光芒。他就站在那里,目送着这一切。我跟在舅舅的后面,后面还有一群送葬的人。走到东边的那块地里,早已有人挖好了一个两米见方的泥坑。
    那天清晨下了些小雨,湿润的泥土粘在裤腿上,湿了一大片。
    当有人放了一串鞭炮之后,落棺的时刻到了,妈妈开始呼天抢地地恸哭起来,旁边又有人去拉着她,妈妈跪着哭倒在黄土地上。铁锹送着泥土敲打在已经放到泥坑里的春牙棺材上,发出沉闷的啪嗒声。我看见有一束灯芯草被压在落下的石子和成块的泥土下面。
    外公随着那啪嗒啪嗒的声音蹲下去。蹲下去,眼泪就来了。一些好似从干枯的泉眼里冒出新鲜的水源来,眼泪沿着他深陷的眼眶顺流而下,像在一条本来枯竭的河床上重新流淌起弯弯的河水。一条浑浊的河流,当它们都流淌在脸上,变得异常纯粹而透明,还有一丝光亮在其中。
    但那纯洁光亮的眼泪,成为他最后的灿烂,之后,就变成一片没有重量的哑然。人生是这样悲情。
    陪着他辗转南北东西的女人,梦里也回来帮他煮饭的女人,是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是再也不会把他从村口里的象棋圈子里骂回来了;是再也不会在炊烟四起的院子里听她的外孙讲圣经上的故事了;是再也不会拿着扫帚扫净屋墙壁上的蜘蛛网了。
    失去颤巍巍的老伴儿,失去布满皱纹的笑声,失去灶堂前亮着火光煮玉米的老妇人。
    永远,也不回来了。
    “怎么这样儿呢,话都不说一句呢?”
    “她怎么这样儿呢?”
    “她怎么这样儿呢?”
    外公似乎觉得她不应该话都没有说一句就走了,外公是不相信她最后连一句话都不和他说一声,就决定离开他的,而且是永远地离开了。
    这些,也许只有他一个人能体会,永远不回来的那个人曾经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风雨,回忆起来,可能就是一种相似的天气,但只有牵手一起走过的她才能帮助他在年老的记忆中想起那些经历过的一点一滴。
    没有人可以替代她的存在,任何人都不可以。
    我从未关注过外公的皱纹,这天发现它的沟壑比冬天冰冻的田野还要埋得深厚,像勾勒着人生几十年风雨兼程的感受,饱含外婆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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