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蓝水记 作者:苏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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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蓝水记 作者:苏枢-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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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之,我隐约觉得是知道发生了点什么事,当然不是指讲错历史年代的事,但也不算什么好事。于是我驱车去了另外一个陌生的地方,并在一幢旧房子楼下停了车。对了,我开的这辆车也很旧,是一九七二年中国产的红旗轿车,全国编号三十七,开起来和老牛拉破车一样,不负众望地哐啷哐啷。这种伴奏使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滑稽。
    我上楼梯,楼梯两侧墙上的灰闻声而落,纷纷,很听话的样子。在三楼的过道遇到一个很胖的女人,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多少使人不敢久视。她庞大的身体几乎堵住了整个过道,我望着她充满愤怒的眼睛和身上的肉,十分悲哀地不知道自己应该继续上楼呢,还是掉头就跑。
    我没有跑。
    本来对于“女士优先”这种小动作,我一直都坚持的,并不是说我想做绅士,在某种程度上说是一种美德,但若是我又让来让去的话,只怕是又要见到那双愤怒的眼睛了。穿着长裙的很肥的女人与我说了一句话,由于她的侧身示意了让我上楼的意思,我不得不上。
    我又爬上了一层楼。胖女人跟在身后。
    我把手放进裤袋就摸到一串钥匙,而且还是一大串。我当然是无意识地摸到了这串钥匙。
    原来那个肥胖的女人是我的一位本来十分善良的邻居,由于我住在她楼上,不知为什么楼上的水就穿过楼板滴到她床上了。据她反映,我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过家,迫使她不得不打电话到我所任教的学校向院领导哭诉一番。
    “哦,原来如此呀!”
    我如释重负,随口应和。
    一个多月?没回家?难怪她要生气了,也是有理由生气的。
    可我自己都不记得这儿是我的家吗?这种情况下,只有钥匙才能成为证据。
    如果,打得开这门上的锁,我就是她邻居。打不开这门上的锁,我就不是她邻居。
    锁被打开的声音,很清脆。我只是从钥匙中随意挑了一枚,过分看不出破绽的巧合,使我惊讶万分。
    一只宝蓝色的人字拖鞋漂浮在水上,被门打开时的动荡带去了小小的水纹漾动,它竟然像跳起舞来;不远处的袜子却因吸饱了水而沉入底下。我用脚把拖鞋踢开,一晃眼看见那只袜子的LOGO:黄包车。又是中国字呀。
    决定等会儿问一下这位邻居朋友,这到底是哪个国家?
    第一次进了这家门,家里就已经水漫金山的样子,我去了厨房,猫着腰找到了故障处,水管坏了。肥女人帮我拿来了工具。我除了能在课堂上讲错历史之外,看来还会修水管。
    我们很快解决了问题,接着,开始大扫除。在清除房间的积水时,看见一张照片。也许是野猫从窗子爬进来捣过乱,那张照片背对着天花板浸泡在水里。
    我弯腰准备把它拾起来,这时电话又响了。
    外面的阳光十分刺人眼。我打开窗帘,然后又迅速拉拢它。梦被打断,非常遗憾没有看见那沉在水里的照片,到底是谁?电话是So打来的,她说:“快来淘金路,吃烤生蚝哇。”
    我很清楚,Steven Spielberg是拍《夺宝奇兵》的大导演,和我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
    梦里出现的谜语、很多不能解释的东西,就这样离奇地抓住我,它们频繁地出现,以各种方式拷问我的睡眠,使我烦躁不安起来,上班的时候,便开车走起神来。这样太危险。
    我去网络上和RORO说起这事,是不得不考虑去看神经科医生的时候了。烤生蚝,以后还有大把的机会吃。
    RORO说,他认识一位懂得这方面事情的私人医生,曾神奇地治好过几个梦游十分严重的人。也许可以试一试。医生的名字叫菲南。RORO还提供了一串暗号。我感到一下子进入了解放前期地下党的角色。
    我的脑子和梦里那个房间一样,一定是进水了。因为我竟然期待着在那些梦里不出来了,尽管阳光不是很灿烂。无论如何,我想知道一个结果,那张照片上拍下的是什么?我为什么会有一套自己不记得居住过的房子?如果我一个月都没有回过家,那我住在哪里?那个给我写信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我感到羞耻,一个教师,把编年史讲错是件值得内疚的事情。我的错误使我觉得自己应该被拉出去枪毙。但是,矛盾的是,不管是做哪个国家的高中老师,都不符合我一贯的行为和作风,虽然老师都不算很差的职业,另外我又忘了在梦里问那个蓝眼睛的肥胖的邻居,我们是哪个国家?我知道我犯错了,讲错了编年史的年代,还有小孩子和我作对。我没有结婚,也没有女朋友。
    倒是想帮助那个肥肥的邻居减轻一下体重,完全是从健康的角度考虑。
    我一直对照片的事耿耿于怀,总是盼望着能再进入那个水管漏水的房间,可每次又总是去到另外的梦里,情节一点都不像放电影那么连贯。我希望自己能控制梦里那些情节的发展和变化。无庸置疑,不可能。
    真的应该去看医生了。
    第二日,我去了X 大学的附属医院。
    我极其害怕医生这种职业的人,他们总是看见病人的痛痒而事不关己的样子,也许是他们见过的病痛啵涑梢恢帧巴槠@汀薄S惺焙颍矣龅降囊恍┠幸缴堑淖齑揭捕际呛烊蟮模醋齑降难丈椭浪鞘嵌嗝瓷朴诶檬澄锢吹餮硖澹D暄钊瘢硬还炔倮停植还确抛葑晕摇K堑慕】底苁橇钗腋械接行┥衿妫盟埔怀≌秸醇谒肀咄旰梦匏鸬暮推健?/p》
    挂号,神经科。导医小姐不喜欢笑,也许是我的表情很严重,她把我扔到六楼一个空荡荡的走廊上,让我自己去21号房间里找医生。然后她顾自走了,也不和我说再见。
    我站在21号房门两米远的地方,一直犹疑,第一次看心理医生,觉得有些理不清的东西,似乎还妄图在前三分钟里清理一下。门开着,我仍是敲了门,才拿着病历走进去。
    黑发挡住她的视线,也挡住了我希望开门见山就能看见的她的脸。
    她抬起头来。是一个美女。用人造的各种标准来衡量,她都是一个美女,五官恰到好处地摆在恰当的位置,不偏不移,不大不小。但我觉得标准的美,就像“游标卡尺”。
    原本是不敢这样大胆地直视女性的目光,但这天很奇怪。
    整个治疗过程应该属于一种催眠。
    不确定我是否被催眠成功,总之,回家之后的最初几天时间里,我连续头痛几日,没有梦,却眼睁睁地瞪着天花板,任十几张脸浮在我的脑海里,它们都是同一张脸,那个女神经科医师美丽但有些空洞的脸。
    她对我的治疗过程是这样的。
    “坐下,没有关系,别害怕……”
    她充满怜悯的眼神,真令人感动。
    “别害怕,来,放松自己,想象你是躺在一片温暖的云朵里……”
    “对,对对,就这样,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对,很好,很好……不要转动眼睛,就看着我。”
    她微笑着的脸晃动在我的眼前,我正躺在白色的医床上,想起电影里为什么心理医生的房间里都有沙发,是黑色的真皮沙发呢。
    “很好,很好。”
    我又在想她为什么不说“Very good !”或者说“Terrific!”
    接着,她拿着一个本子坐在我身边,问了如下几个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辛迦南。”
    “你今年几岁了?”
    “二十七。”
    “你有女朋友吗?”
    也许不仅是出于对我的怜悯,她不断问话,似乎要关心我的每一处细节。可是心理医生都会问这种问题吗?
    “没有。”
    “你做什么的?”
    “的士司机。”
    “你觉得我漂亮吗?”
    “……”
    我闭上眼睛不说话了,这种催眠是多么令人痛苦哇。我知道她其实算是漂亮的,但是长得太端正了,反而没有一种属于个性的特征。到处都没有缺点,其实那就是最大的缺点。而且是不可以容忍的缺点。
    我很快逃离了X 大附属医院的心理病房,觉得六楼21号房间是阳光不能照射的地方。
    一个星期之后,梦像减肥的反弹一样更加疯狂地跑回来缠住我,几乎是整个睡眠过程从未得到休息,一个场景一个场景地换,比拍电影还仔细,布满很多细节和怪异的痕迹,驱使我不断去寻找为什么。总是在第二天中午醒来时浑身疲倦,这些醒来的时光,我突然觉得是这样的厌烦,仿佛睡上百年也无法补救。
    我不喜欢这样。
    另外一个有闲的下午,按照RORO给的地址,在中山图书馆的隔壁,我找到了这家私人诊所。拐进小巷子里,漆着绿色的木门紧闭着,旁边是石墙,大抵是有点潮湿,长了一层淡淡的青苔,而青苔却是很新鲜的样子,这青苔让人感到孤寂和忧郁。
    这里也不像是城市的一角。
    我想起来,广州已经两个月没有下雨了。
    敲门,一位围着暗红色亚麻披肩的老婆婆开了门,一条缝。
    “请问一下,您是菲南医生吗?”
    老婆婆足足看了我两分半钟,才把门全部打开,示意我进去。
    本来以为在这种潮湿的地方,里面应该很阴冷才对,估计错了,看来想象并不十分可靠。
    屋子里再无其他人,想必她就是菲南医生了。客厅布置得像西餐厅,有很多的家具和各式各样的古旧的小摆设,几盏橘红色的小灯,光线柔和,但这种温暖不是阳光带来的那种。奇怪的窗子有种古朴的伊斯兰风格,但被窗帘遮住了绝大部分。空气中有一股尤加利香型的余味,各个地方都很整洁。房间里可供人行动的空间虽然不大,但也没有乱的感觉。
    “想不想喝点什么?”
    菲南医生问。
    我点点头,正望着墙上的一幅画像出神,忘了说到底想喝什么。
    “那喝点什么呢?”
    麻烦她又问了一次。
    “水。”
    这是《波拿巴在圣? 贝尔拿特险坡上》,大卫的名画,油画,271 ×232 厘米,正品应该躺在法国的凡尔赛博物馆。据历史记载,一八○○年,拿破仑在圣? 贝尔拿特险坡的行军,是法国军队反击奥国干涉军的出其不意的行动。画里表现出拿破仑不顾雪山的酷寒、雪崩和脚下的万丈深渊,带领主力部队向意大利的山麓地带前进。
    红披风,异常醒目。目光坚定而英勇,充满激昂的情绪。
    看着看着,我觉得拿破仑的右手所指着的方向,与菲南医生的天花板相交的一点,正在闪闪发光,而那匹剽悍的马仿佛在下一刻就要飞起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
    幸好这时候,菲南医生又和我说话了。如果拿破仑的马真的飞起来,估计我和菲南医生都奈何不了。
    “写字的梵高。”
    “梵高?不是画向日葵那个疯子吗?”
    果然有暗号,我迟疑了一下,接着用RORO给的暗号答案,一一回答。
    “画画的那个是疯了,写字的这个有没有疯,现在还不知道。”
    “那你哪儿不舒服?”
    菲南医生继续问道。
    “食指痛,很痛。”
    菲南医生拉着我的手,坐下来。她说我病得很严重,但是不会是死掉的那种严重,是一种比导致死亡更严重的病。
    从没听说过这世界上还有什么病比导致死亡更严重的,只听到她说“不会是死掉”,我便在心里舒了一口气,坐在软软的草垫上,好像这是小宠物小狗小猫坐的那种垫子,铺在一张干净的藤椅上。
    她说我的病是因为一种颜色,是一种血凝的颜色。血,也是个受伤的符号,隐忍,但蓄积着爆发的危险的力量。血凝,也不代表伤口愈合。眼下,最重要的是必须揭开这种血凝的皮层。
    她的医学理论过于深奥,我想非常人可以完全理解的。
    “你身体里有无法阻挡的热情,不要忧思过度,这样太伤脾阳,运化失常,使得寒湿下注。”
    菲南医生轻轻握着我的手,关切地说。
    血凝的颜色,我立即想起在梦里的名字,我的名字也是暗红色的,很稳定,又包容的名字。
    听不懂医生的话,我就把手抽回来。她的手真温暖,和这房间的空气一样,有一点儿温热,柔和,包括她的微笑,但注视我的眼神却充满了惊讶。
    可我要些“无法阻挡的热情”做什么呢?如果得了这种病,又不会死,那我担心什么呢?
    无论如何,这些对我所经历过的生活来讲是有些奇特。
    “你的病是因为开始有一点点不舒服,失眠多梦,渐渐的,病毒滞留在你的体内,慢慢地扩散再生,在你以为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的最松懈时,一个十分微小的诱因就会使你顷刻间土崩瓦解。”菲南医生摇着头说道,“这是一种非常严重的病,虽然不具有传染性。”
    她说她能帮我治疗这种病,但是作为治疗的有偿回报是,她要八只新鲜的“锅盔”,其中四只是“望、闻”的报偿,四只是“问、切”的报偿。
    从此刻开始,我已经欠了医生四只“锅盔”了。
    我问菲南医生:“锅盔是什么东西?”
    这时,她已经拿着一块干净的抹布轻轻擦拭着桌上铜制乌龟的背壳。
    “你信教吗?信佛教吗?”
    医生答非所问,而且干脆又给我一个问题。RORO给我的暗号里没有这一句,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老实说了。
    “不,不信,我觉得什么神啊佛啊,都是假的。”
    “哦……”医生停顿了一下,好像有点失望,然后说,“那到高原的湖边去一趟吧。”
    我发现医生在这里的所谈之事,同样匪夷所思,总有点令人感到奇形怪状的地方。
    又喝了两杯水,没有什么话说了,于是我准备起身告辞。
    出门的时候,菲南医生给我一把钥匙,她说以后会用得着,并说下次来复诊的时候最好把医疗费交付一些。
    医疗费。八只锅盔。
    外面的阳光浓烈,很像梦里那束照在小孩子身上的阳光。我一时之间适应不了强烈的光线照射,闭着眼睛在门口站了整整一分钟。
    再睁开眼睛,回头看菲南医生的门,不知何时已紧紧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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