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嘉之恋 作者:[俄]伊·阿·蒲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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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嘉之恋 作者:[俄]伊·阿·蒲宁-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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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从朝北的正门走了出去,在北面,一排排车棚和牲畜圈、马厩的顶棚遮着阳光,可以望得见教堂钟楼的这部份花园也阴森森的。这里一点儿不敞亮,空气中弥散着下房烟囱里冒出的灰漫漫的炊烟,有一股烟熏火燎的气味。米嘉转到房后,向主干林荫路走去。他抬头望着树干和天空,片片乌黑的云彩向花园后面浮去,从东南方向轻轻吹过来一阵热风。 
  百鸟不喧,连夜莺也沉默起来,只有无数的蜜蜂带看采好的花蜜屏声敛气地穿园而过。 
  姑娘们还是在那座云杉林前修理土围墙,正在填补围墙上被牲口踩出来的进出口,她们把锹锹泥土和香喷喷的、冒着热气的牲畜粪填上去。精壮的男子汉们不时从牲畜大院里把车车牲口粪送来,车子从林荫路上过来,把湿乎乎的、发亮的小粪块撒在幽径上,一共有六个大姑娘小媳妇在这里干活儿。松喀没有来,她已经有了婆家,快出嫁了,现在正坐家里为举行婚礼作一些准备。这里还有几个小黄毛丫头,此外,胖乎乎的、长得挺好看的安纽塔,格拉莎(她这天显得更严肃、更有男子汉的气派),阿莲嘉等都在这里。米嘉从树后面就看见了阿莲嘉,虽然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可是立刻明白这就是她。于是,她象一条闪电突然进入了他的眼帘—— 
  他觉得阿莲嘉身上有什么和卡佳相似之处。这情况是如此奇怪,以至于米嘉停住了脚步,有些张皇失措了。以后他两眼盯着她,决定径直向她走去。 
  阿莲嘉的个子也不高,动作也很敏捷。虽然她是来干脏活儿的,可是仍穿着漂亮的、白底红点点花布衣,同样的花布裙子,束着一条黑漆皮腰带,头上戴着粉红色的丝头巾,脚上穿着红色的毛袜和黑呢便鞋。她的打扮(准确地说,是她那双小巧的脚)和卡佳有某些相似的地方,就是说有一种孩提和女性的混合物。她的脑袋也是小小的,漆黑明亮的眼睛以及她那眼神几乎和卡佳一模一样。当米嘉走过来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干活儿,她站在土围墙上,右脚踩着木叉,正在和村长说话,仿佛她感到在这群人里面,她是与众不同的。 
  村长卧在苹果树下,身子下铺着一件衬里已经破了的上衣,两肘撑在地上,吸着烟。米嘉走过来时他恭敬地把身子移到草地上,让出铺着上衣的地方给米嘉坐。 
  “请坐,米特里·巴雷奇①。请吸烟。”他和气而随便地说。 
  米嘉飞快地、悄悄地溜了阿莲嘉一眼,她那块粉红的头巾把她那小脸蛋儿衬得红扑扑的。他坐下来,低下头,眼睛看着地,抽起烟来。这一冬春他多次戒过烟,现在又抽起来了。阿莲嘉没有向他问安,好像没有看见他一样。村长继续跟她谈着话。因为米嘉没有听见他们前面的话,所以没有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她突然大笑起来,这笑声听起来并非发自肺腑,好像和她的思想、感情没有关系。村长则在他说的每句话里,都轻蔑地、嘲弄地加进一些下流猥亵的暗示。她却轻轻松松、冷嘲热讽地回答着他,意思是说他对某某人有什么企图,可是做得十分笨拙、蛮不讲礼,而且又怯懦得要命,得了“妻管严”症。 
  “好啦,我说不过你,”最后村长说,他停止了和阿莲嘉的争吵,做出一副厌烦的样子,好象和她说什么是徒劳无益的。“你最好来和我们坐一会儿,少爷有话跟你说!” 
  阿莲嘉眼睛向一旁望着,把鬓角上的几束漆黑的头发塞进头巾里,仍然站着不动。 
  “来嘛,没有听见我说么,傻瓜!”村长说。 
  阿莲嘉想了一下,突然敏捷地从土围子上跳了下来,跑到他们跟前,在离米嘉躺的地方两步远的地方蹲下了,用她那又大又圆的眼睛高兴地、好奇地盯着他的脸。接着,她大笑起来,问道: 
  “少爷,您真的和娘儿们没有勾搭吗?真像个教堂的助祭那样过日子吗?”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勾搭?”村长问。 
  “当然知道,”阿莲嘉说,“听说的嘛!他没有什么勾搭,他不会干这样的事。人家在莫斯科有心上人。”她突然挤眉弄眼地说。 
  “没有合适的人,所以就没有什么拉扯,”村长说,“这种事你能懂多少?” 
  “怎么没有合适的?”阿莲嘉说,大笑起来,“咱们这里大姑娘小媳妇要多少有多少。瞧,这安纽塔不就挺好吗!?安纽塔,你过来,有事!”她喊着,声音很洪亮。 
  安纽塔的肩膀很宽,背上肉乎乎的,两只胳膊短短的。她听见有人叫她,转过身子来。她的脸长得很清秀,笑起来显得又善良又令人愉快。她拉着长腔喊了句什么作答,却更欢地干起活儿来。 
  “没听见对你说的话吗?下来!”阿莲嘉又用洪亮的声音向她喊话。 
  “我去你们那里没事干,还没学会搞这些名堂。”安纽塔拉着长腔愉快地喊道。 
  “咱们不要安纽塔这样的,咱们要更干净、更高雅一点的,”村长用指点的口气说,“咱们知道要谁!”于是他用意深长地瞧了阿莲嘉一眼。她有点窘促,脸也微微涨红了。 
  “不,不,不!”她答道,笑了一下,用以遮掩她的局促不安。“再找不到比安纽塔更好的了。要是看不中安纽塔,那么纳思琪佳总可以了。她穿戴干净,还在城里住过……” 
  “少废话,住口。”村长突然粗暴地说,“去干自己的活去吧。瞎扯一通,也该够了吗!太太已经骂我,说我把你们这些人惯得只会唉声叹气扯闲蛋……” 
  阿莲嘉跳了起来,一手抓起了木叉,她的动作又是无比敏捷、轻巧。这时卸完最后一车粪的工人喊道:“吃早饭啦!” 
  然后他拉了一下缰绳,麻利地赶着空车,沿着林荫路往下坡驶去,车子在路上吱吱地响着。 
  “吃早饭啦,吃早饭啦①!”姑娘们用各种嗓门喊了起来,扔下铁锹和木叉,从土围子上跳了下来,那光着的、和穿着各种颜色袜子的脚一闪一闪地跑着。她们到云杉林前去拿她们带来的、用包袱包着的早饭。 
  村长斜了米嘉一眼,向他挤了一下眼睛,意思是说:有门儿了。接着,他把身子撑起来,半坐着,用上司的口气批准似地说: 
  “好吧,要吃早饭就吃早饭吧……” 
  在像墙似的云杉林前,穿着花布衫的姑娘们随随便便、高高兴兴地坐在草地上,打开了她们的包袱,取出油饼,放在伸得直直的两腿间的裙子上,开始大嚼起来。有的就着瓶子喝牛奶,有的喝葛瓦斯,她们继续高声谈论,七嘴八舌地瞎扯,说每一句话都大笑不已,不时用好奇、挑衅的目光瞧一眼米嘉。阿莲嘉凑在安纽塔身旁,正在跟她咬耳朵说悄悄话。 
  安纽塔忍不住笑了,使劲地把阿莲嘉推开了。她笑得那样迷人(阿莲嘉则捧腹大笑,把头靠在自己的膝头上),然后,她拉着长腔,装出窘惑不安的样子对着云杉林喊了起来。 
  “傻瓜!无缘无故笑个什么?有什么高兴的事?” 
  “真讨厌,咱们走吧,米特里·巴雷奇,”村长说,“呸! 
  叫魔鬼把她们捉了去!” 

21

  第二天是礼拜日,园子里没有人干活儿。 
  夜里下了一场雨,雨点儿打在房顶上哒哒地响。到处水淋淋的,花园里的颜色显得淡淡的,然而却仿佛豁然开朗、亮晶晶的,像童话世界一般。天亮时,云消雨散,呈现了一派朴素、安详的景象。满室灿烂的阳光,教堂的悠扬的钟声打搅了米嘉的清梦,他醒了。 
  他从从容容地洗了脸,穿好了衣服,喝了一杯茶,准备去作弥撒。“太太已经走了,”帕拉莎责怪他说,“您怎么像鞑靼人一样懒……” 
  去教堂有两条路,一条是从庄园的大门出去,向左拐,穿过放牧场;另一条取道主干林荫路,通过园子,然后顺着花园和打谷场之间的那条路向左拐。米嘉取道直穿花园的这条路。 
  园子里完全是一派夏日的景象了。米嘉出了林荫路,在太阳下走着。打谷场和田里一片阳光,这阳光、这钟声与米嘉、农村的早晨和谐而美好地溶合在一起。米嘉刚刚洗过脸,漆黑发亮、湿乎乎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戴上了大学生的大檐帽。虽然他又彻夜无眠,各式各样的思想和感情整宿纠缠着他,但这时他觉得心情舒畅。他心中突然出现了一种希望,好象他能从这许许多多的痛苦和折磨中摆脱出来,使问题得到解决,有个幸福的结局,他得以获得心灵上的解放。钟声荡漾,在召唤着他;打谷场上夏日炎炎、光辉灿烂。有一个啄木鸟停在树上,抬起它那长着一撮冠毛的头,顺着麻癞癞的菩提树干迅速地爬上了阳光照射着的淡绿色的树端。丸花蜂像穿着深红色天鹅绒衣服,在林中草地的花中和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地方忙忙碌碌地钻来钻去。花园里处处可闻鸟啼,听起来是那样甜蜜、那样无忧无虑……这一切,都是他在童年、少年时期多少次见过的。此时此刻,往日美好、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时光又历历在目了。于是他突然有了信心,觉得上帝是仁慈的,也许,没有卡佳他也可以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真的,要不然去拜访一下米什切尔斯基家!”米嘉突然有了这个念头。 
  他抬起了头,这时,他看见离自己二十步远的地方,阿莲嘉正从大门口走过。她仍然扎着那条粉红色的丝头巾,穿着一身天蓝色的漂亮的连衣裙,领口、裙摆、袖口上都嵌着褶边,脚上穿着一双钉着铁掌的崭新的皮鞋。她臀部一扭一扭地迈着快步走了过去,并没有看见他。米嘉赶忙躲到一边,藏在树后了。 
  待她走得看不见了,米嘉带着跳得要命的心,急忙转身回家了。他突然明白,他去教堂是偷偷怀着想看见阿莲嘉的目的。同时又觉得绝不能到教堂去看她,不应该,也不需要这样做。 

22

  吃午饭的时候,从火车站来的递急件的信差送来一份安娜和科斯加打来的电报,电文上说他们明天晚上到家。米嘉对待这件事十分淡漠。 
  午饭后,他仰面朝天躺在阳台上的藤沙发上,闭上了眼睛,感觉到移到阳台上的热乎乎的阳光,耳朵听着夏日苍蝇嗡嗡声。他的心在颤抖,头脑里萦绕着一个没有解决的问题——阿莲嘉的事办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最后办成?为什么昨天村长没有直接了当问个清楚:她同意还是不同意?如果她愿意,那么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面?与此同时有另外一个思想折磨着他——要不要破坏自己再不去邮局的坚定不移的决定?今天再最后去一次邮局呢?难道这不是对自己的自尊心又一次毫无意义的嘲弄吗?难道这不是用渺茫的希望又一次毫无意义地折磨自己吗?然而再去一次邮局又能够在他那沉重的痛苦上增加多少法码呢?莫非他还不清楚:莫斯科之恋对他来说不是已经永远永远地结束了吗?现在他还有什么可丢失的呢? 
  “少爷!”突然阳台前传来低低的喊声,“少爷,您睡着了吗?” 
  他马上睁开了眼睛。村长穿着一件新的细布衬衫,头上戴着一顶新帽子,就站在他的面前。他一副过节的模样,看上去酒足饭饱、迷迷糊糊、醉意阑姗。 
  “少爷,咱们快到树林里去,”他悄悄地说,“我对太太说了,我要去看看特里丰,跟他谈谈蜜蜂的事。趁着太太睡午觉咱们快点走,不然她醒了,说不定又改变主意……您带点什么去款待特里丰,他喝醉了,您就和他聊天缠住他,我想办法悄悄地跟阿莲嘉说上几句。您快点出来,我已经把车套好了……” 
  米嘉跳了起来,经过听差室门前,一把抓起了帽子,迅速地向车棚子奔去。一匹性子很烈的小马驹已经套在轻便的两轮车上,正等在那里。 

23

  小马驹一阵风似地出了大门。他们在教堂对面小商店前把车停下,买了一磅腌肥肉①、一瓶伏特加,就又赶着车飞快地向前驶去。 
  在庄园出口处,他们从一幢木屋前一闪而过。安纽塔站在房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村长和她开玩笑,喊了一句什么粗野的话,然后摆出一副醉醺醺的、毫无意义的、骠悍的劲头,紧紧地勒住了缰绳,就用皮缰抽了一下马屁股。小马驹又加了把油,飞跑起来。 
  马车颠簸着。米嘉坐在车上,拚命使自己坐得稳些。他觉得后脑勺晒得热乎乎的,很舒服。田野的热风迎面扑来,弥散着大麦的花香、尘土和车轴油的气味。大麦正在扬花,田里滚着一片银灰色的浪,像张张贵重美丽的毛皮一样。云雀唱着歌,时而在这片麦浪上空盘旋,时而又俯冲下来,侧着身子在麦浪上面掠过。前方远远可见一片蓝蓝的森林,给人以温柔之感…… 
  一刻钟之后,他们已经进了林子里。马车仍然跑得很快,在林中荫凉的路上飞驶,车轮不时地辗在树桩和伐根上,车身颠簸得厉害。太阳晒进林里,把光斑洒在路上。路旁茂密的草丛中无数的野花竞相吐艳,一路上都显得喜气洋洋的。阿莲嘉穿着天蓝色的连衣裙,脚上穿着皮靴,两腿伸得很直,坐在看林人住的小房子旁的枝叶茂盛的小槲树林里,正在绣花。 
  村长赶着车从她身旁一闪而过,向她威胁地甩了一鞭,立刻勒住马,把车停在门口了。森林里小槲树叶子发散着清新、苦涩的芳香,使米嘉惊异不已。一群小狗围着马车汪汪狂吠,满森林都是犬吠的回音。这些小狗愤怒地叫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可是那张张垂着长毛的小脸蛋上却是一副善良的神情,个个都还摇着尾巴。 
  他们下了车,把小马驹拴在窗前一棵被雷劈过的干枯的小树上,穿过光线很暗的门廊走进房里。 
  守林人的小木房里非常清洁、舒适,很挤、也很热,因为两扇窗子都有阳光射进来,而且早上烤过精粉面包,还烧过炉子。阿莲嘉的婆婆费多西娅是个干干净净、仪表优雅、令人起敬的老太婆,正生在桌前、背对着一扇叮满了小苍蝇的窗户,阳光直泻而入。看见了少爷,她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们相互问候之后,就坐下抽起烟来。 
  “特里丰在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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