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嘉之恋 作者:[俄]伊·阿·蒲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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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嘉之恋 作者:[俄]伊·阿·蒲宁-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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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着,于是那改变了他全部生活的、漫长的、既幸福而又痛苦的莫斯科的冬天又以崭新的面貌全部呈现在他的眼前。在他新的目光中,一个全新的卡佳也站在他的面前了…… 
  是的,是的,那么,她是什么呢?爱情、情欲、灵魂、肉体,又都是什么呢?她什么都不是,而是另外的什么,是完全不同的存在!可是这手套上的香味儿,难道也不是属于卡佳的,难道不是爱情、不是灵魂、也不是肉体吗?要是这样的话,那么,车厢里的庄户人、工人、带着难看的小孩去上厕所的那个女人,在那震动得吱吱发响的灯罩里昏暗的蜡烛,降临在春天空旷田野上的黄昏——这一切都是爱情、灵魂、痛苦和无限的欢乐了。 
  早晨火车抵达奥勒尔,他应该在这里换车。去省里各县的客车停在最远的月台上。这时,米嘉觉得:这里真是纯朴、安宁的故土,而莫斯科仿佛非常遥远,已经在九霄云外了。曾几何时,对他来说,莫斯科的心脏就是卡佳;现在,他认为她非常孤独、可怜,他只能满怀深情地去爱她!淡蓝色的天空浮着朵朵雨云,和风荡漾,给人以淳朴、宁静的感受。奥勒尔开出的客车行驶得很慢,米嘉坐在几乎是空空无人的车厢里,不慌不忙地吃着土拉产的带花纹的甜饼干。以后,列车飞跑起来,车厢颠簸着,把他摇得入睡了。 
  一觉醒来,列车已到达维尔霍委叶站了。客车在这里停车①。站上人很多,南来北往,忙忙碌碌,但是却又令人觉得十分荒凉。车站食堂厨房的烟囱里飘出的缕缕炊烟,令人有故乡甜蜜之感②。米嘉非常高兴地吃了一盘酸菜汤,喝了一瓶啤酒,以后,觉得疲倦已极,就又入睡了。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火车正奔驰在他所熟悉的初春的桦树林里。这站一过,他就该下车了。又一个春日的黄昏降临了,天色昏暗,雨后的清爽、又仿佛有蘑菇的香气吹进车窗里来。树林虽然还是光秃秃的,然而客车在这里隆隆驶过时,声音比在田野中听得更清楚。远处车站上闪烁着灯火,仿佛流露着一缕春愁。不一会儿,高高的扬旗上的绿色信号灯清晰可辨了,在笼罩着一片暮色的桦树林中,这灯光显得特别迷人。列车在这里颠簸了一下,+ 
  咚一声改进了另一条轨道……天呵!那站在月台上来接少爷的佣人,一身乡气,那样子显得又可怜又亲切! 
  天越来越黑,天际彤云四合。从火车站到大镇子途中的路上到处都是春天的泥泞。一切都沉浸在这不寻常的柔和的昏暗、深邃的宁静、温暖的夜色里面,沉浸在和夜色溶在一起的、飘浮不定黑乎乎的沉沉雨云之中。此时此刻,那宁静、淳朴、贫穷的乡村,那早已进入梦乡的烟熏火燎的俄式木屋,这里的善男信女人报喜节①起就不升火的习惯,这一切又一次使米嘉感到惊异和喜悦。呵,这昏暗、温暖的草原是多么美好呵!四轮马车在坎坷不平、泥泞的路上颠颠簸簸地行驶着。一家殷实的庄户院子外面的老槲树耸立入云,那光秃秃的枝条,看上去很不悦目,杈桠上还有几点黑乎乎的鸦巢。木房前站着一个奇奇怪怪的、好像来自远古年代的庄户人在昏暗里张望,这人赤着两脚,身穿破破烂烂的粗呢上衣,一头留得长长的直发上面戴着一顶羊皮帽子……不一会儿,下起雨来。这是一场温暖的、沁人心脾的、芬芳的春雨。这时,米嘉沉入了冥想之中。他想象睡在这木房里的姑娘、媳妇会是什么样子;他也想起这个冬天和卡佳接触中知道的有关女性的一切。然后,在他的头脑中,卡佳、木房里的年青姑娘、夜色、春时、雨水的清爽气息、已经耕过了的富饶土地的芳香、马的汗味、对那只皮手套上的香味的回忆……这一切都溶合在一起了…… 



  乡村的生活宁静而迷人。 
  从车站回家的途中,卡佳在他心中仿佛淡漠起来,溶合在他周围的一切事物之中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不过是路上和刚到乡下的那几天的一种错觉罢了。因为当时他睡足了觉,得到休息,头脑清醒了一些。从童年时期起就十分熟悉的老家、村舍、乡下的春天,春日那光秃秃的、空旷的田野,正准备百花吐艳、万象更新的大自然,这一切景象使他觉得十分新鲜。 
  米嘉的老家是个不大的庄园。房屋古老,陈设很简单,家务也不复杂,不需要很多来人伺候。对米嘉来说,一种平平静静的生活开始了。他的妹妹安娜是个中学二年级的学生,弟弟科斯佳是士官学校少年班的学员,他们都在奥勒尔上学,大概六月以前不能回来。母亲奥丽佳·彼得罗芙娜一向自己管理家务,只有一个管家帮助她料理一些事务,(家中的人称他为村长)因此,她常常在大田里转,晚上,天刚见黑就躺下睡了。 
  米嘉回家以后大睡了十二个小时。第二天,他梳洗打扮得干干净净,从他那间洒满阳光的房间走出来(他的房间向东,窗子面向着花园),到其它房间里转了一遭,他清楚地感受到家的温暖、慰藉心灵的平静、觉得一身清爽。家中的东西都还摆在他所熟悉的、原来的地方,和许多年前一样,室内依旧弥漫着他熟悉的那种香味。他进门之前,家里到处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所有房间的地板都已经擦洗得干干净净。大厅通着过道和沿用旧称的听差室,那里的地板还正在擦洗。一个满脸雀斑的姑娘正站在阳台门旁的那个窗台上,嘴里吹着口哨,踮起脚来擦着窗子的上排玻璃,在下排玻璃上反射出的蓝色的影子,仿佛是远景的画面,使女帕拉莎从盛着热水的桶里拎出一块大抹布,赤着雪白的两脚,小小的脚跟儿着地,从满是水的地板上走过来。她一面在卷起来的袖子上擦着那热得发红的脸上的汗水,一面和蔼可亲地、随随便便地、急促地说道: 
  “请去用茶吧!天还没有亮,妈妈她老人家就和村长一起去火车站了,您大概没有听说吧!……” 
  突然,米嘉觉得卡佳威严地出现在眼前了。他明白,那卷起袖子的女人的手臂、那站在窗台上踮着脚擦玻璃的姑娘的女性线条、她的裙子、裙子下面的两条粗壮的、光着的腿,这一切都勾起他对卡佳热切的眷恋。他满怀喜悦地感到她的力量,觉得自己是属于她的,而且在这个早晨,在他的全部感受中,她都无所不在,仿佛就悄悄地生活在他的身旁。 
  这种感觉与日俱增,越来越清晰、明确,仿佛她就在这里,呼之欲出了,而且这一形象日益变得美好起来。这时,他的头脑已经渐渐清醒,心情也随之慢慢平静下来,于是他忘记了那个真实的、普普通通的卡佳。在莫斯科时,由于她和米嘉按自己的愿望创造的那个卡佳的形象往往不能吻合,因而曾使他痛苦不堪。 



  他第一次作为一个成年人生活在家里,甚至母亲对待他的态度也和以前不同了。他觉得更重要的是:他心中已经有了真正的爱情,实现了从童年和少年时起,他的全部身心就暗暗期待着的梦想。 
  还是在孩提时期,就有某种美妙的、神密的、非人类语言所能表达的感情在他身上出现了。很久以前,在某个地方,大概也是春天的时候,那时,他还非常小,在花园里,和一个年轻的女人(大概是他的那里有强烈的臭甲虫的气味,突然他仿佛如有所悟,不知是这女人的面庞,还是她丰满的胸脯上面穿着的大坎肩激起了他的喜悦,好像有一股热浪通过他的全身,这感受像母腹中的婴儿在蠕动……然而这不过是在混沌的梦境之中,就象以后他童年、少年、中学读书时代的那些感受也都在隐约的梦境中一样。那些时候,常有小姑娘跟着妈妈来参加他家的儿童节日①,他曾对她们怀着特殊的、不伦不类的爱慕和赞叹,暗中贪婪地、好奇地注视着她们的每一个动作。这些穿着小连衣裙、小皮鞋、头上用丝带扎着蝴蝶结的小东西很迷人,惹人喜爱,又令人觉得怪里怪气、不伦不类的。曾经有过一段较长的时间,那是当他在省城里的时候,差不多整个秋天,他对一个女中学生产生了爱慕之情,那一次他的爱慕已经是比较有意识的了。这个女学生常常在傍晚时分出现在邻家花园的树上。她生性活泼,动作捷敏、说起话来老爱讽刺人,穿一身咖啡色的连衣裙②,头发上卡着一个小圆梳子,两手总是弄得很脏,常常纵情大笑或者高声喊叫。这一切使米嘉从早到晚都在想她。他觉得心上有一缕闲愁,有时会无端地流下泪来,自己也捉摸不定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以后这一切又自然而然地结束了,被忘怀了。再以后,在中学的一次晚会上,又突然产生了新的爱慕、眷恋,自然也是暗藏在心中的、有意识的、但却为时较久。他心上出现了巨大的喜悦和忧伤,感到肉体上的烦闷,心灵深处模模糊糊地预感和期待某种事情的来临…… 
  他生在乡村,在这里长大,然而他中学读书时,却不得不在城里度过春天的时光,只有前年例外。那时,他回到乡村,在家中过谢肉节①,忽然病倒了,整个三月和四月的半个月都在家养病。这真是难忘的日子啊!有两个星期,他都起不了床,只能从窗子上眺望大自然——天气、阳光、苍穹、积雪、花园、树木枝干的变化和消长。一天早晨,室内阳光灿烂、温暖宜人,他看见越冬的苍蝇在玻璃上爬动……次日午饭之后,他看见屋后一片阳光,从窗户往外望去,灰白的春日的积雪变成了青蓝色,天空和树端有团团白云浮过……第三天,天空多云,云过处,晴空碧透;树皮湿润润的,上面泛着光泽;屋檐滴着水。这景色,真令人欣喜不尽,百看不厌……这以后是温暖的、雾气茫茫的天气。几天功夫,冰雪就消融殆尽,河也开冻了,花园和院子里露出了黑黝黝的土地,一派万象更新、喜气洋洋的景色……三月末的一天,米嘉病后第一次骑马到田野里去散心。那天,天空不十分晴朗,然而花园里无花天叶的苍白的树枝在光照之下却显得生机勃勃,充满了青春的活力。田野里的风还寒气袭人,地里土红色的麦茬子乱七八糟的,样子很难看。耕好的土地已经准备播种燕麦了,初耕过的去年的休耕地显得很肥实,像原始沃土那样有劲儿。他穿过麦茬地和初耕地向那片林子走去。在清新的空气中,这片光秃秃的小落叶林远远地就能一眼望穿。 
  以后他往下走进了林中谷地,谷地上覆盖画着厚厚一层去年的残叶,有的地方很干爽,落叶呈草黄色;有的地方很湿,积叶呈褐色,马蹄踏在上面沙沙作响。随后他又走过流水潺潺,落叶满地的冲沟。树丛下面那全身乌金色的小山鹬嗖地一声,就像从马蹄下飞起来似的……这一天曾久久地留在他的记忆之中。然而,那田野里迎面吹来的寒气袭人的风、那费劲地在吸饱了水的麦茬地和黑黝黝的耕地上奔跑,张大了鼻孔深深地呼吸着、打着响鼻的马,它那发自肺腑的、雄伟、粗野、有力的嘶鸣,那个春天、特别是那野游之日,这一切对米嘉有什么意义呢?他觉得他的真正的初恋正是在这个春天开始的。那时,他天天都在爱慕着某个人、某件事,热恋着一切中学的女同学以及世界上所有的姑娘!现在,他觉得那些日子已经非常遥远了!那时候,他还完全是个孩子,天真无瑕、淳朴忠厚,他的那些小小的喜悦、悲伤和梦想还是那样贫乏! 
  他那没有具体对象的精神恋爱不过是一种梦幻,更确切地说,不过是一场美梦的幻影而已。然而今天,世界上存在着一个卡佳,存在着一个体现了整个世界的心灵,这个心灵凌驾于他和一切事物之上。 

10

  在这一段时间里,只有一次当他想到卡佳时,觉得有不祥之兆。 
  有一天,已经入夜了,米嘉从后门走出来,站在后门廊上。外面很黑、很静,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田野的芳香。夜色笼罩着瞣/oo瞣/oo眬眬的花园。天空飘浮着云朵,闪闪星光象滴滴泪珠。突然,远处什么地方发出了一声魔鬼般的狂嚎,然后这嚎叫之声变成了汪汪的狗吠,又转成尖声嘶啸。米嘉全身颤抖了一下,惊得呆若木鸡。停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走下门廊,踏上一条昏暗的林荫小径。他觉得仿佛四面八方都有人心怀叵测地监视着他。他又站住了,等候着,注意地听着,想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到底这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花园里会突然出现这样可怕的声响?他想,这可能是猫头鹰或林中的大耳朵枭鸟正在谈恋爱,不会是什么别的事情。 
  然而,他却吓得心都快停止跳动了。仿佛在这一片黑暗中真有一个看不见的魔鬼似的。突然,又是一声震动着米嘉心灵的嘎嘎哀嚎。近处什么地方,仿佛就在林荫路侧的树梢上,发出了沙沙的响声——原来还是这个魔鬼悄悄地飞到花园的另外的什么角落去了。在那里,它又像犬吠般地汪汪叫了几声后,就象一个孩子苦苦哀求什么似地低声哭泣起来,然后,它啪啪地煽动着翅膀,发出痛苦而又满足的叫声。接着一声叫啸之后,好像有人胳肢它,使它全身发痒,或者盘问它什么事情似的,它活像个流氓一样哈哈大笑起来。这时,米嘉全身发抖,两眼向漆黑的夜空瞪着,聚精会神地听着。可是这魔鬼突然不笑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喘起气来,然后,一声仿佛是临终前的、疲倦已极的长嚎穿过了漆黑一片的花园,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就像这个魔鬼钻进了地下一样。米嘉又等了几分钟,听听会不会再一次出现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恋爱行动。白等了一阵之后,他返回家中。这一夜米嘉做了许多梦。他三月份的莫斯科之恋又变成了病态的、丑恶的思想和感情,在梦中折磨着他。 
  次日清晨,阳光普照,夜间的那些痛苦的感受很快就消失了。他回忆起当他俩下了决心,认为他应该离开莫斯科一段时间时,卡佳伤心地哭了。他又回味着当他们想出了一个主意,他在六月底也将去克里米亚时,她真是欣喜欲狂。此外,她曾经那么令人感动地帮助他整理行装,以及她又如何到车站来给他送行的情景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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