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高行健:灵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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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高行健:灵山-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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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以提防。
    她承认是这样的,越提防心里压迫越大。
    越发控制不住自己?
    她没法抗拒。
    在他看她连衣裙的时候?
    她只好闭上眼睛。
    不愿意看见她自己这样失去理智?
    是的。
    不愿意看见她自己也一样疯狂?
    她说她都胡涂了,她没想到弄成这样,可当时她知道她并不爱他,无论从那方
面来说。她丈夫都比他强。
    你说她其实谁都不爱。
    她说她只爱她儿子。
    你说她只爱她自己。
    也许是,也许不是,她说她后来走了,再也不愿单独见到他。
    但还是见了?
    是的。
    也还约在他家?
    她说她想同他说个清楚——
    你说这说不清楚。
    是的,不,她说她恨他,也恨她自己。
    又再一次疯狂?
    别再说了!她烦恼透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讲这些,她只想这一切赶快结束。
    你问她如何结束得了?
    她说她也不知道。
    41
    我到这里的时候,两年前他已经死了。他当时是这远近上百个苗寨里还活着的
最后一名祭师,数十年来却没有再做过那么盛大的祭祖仪式。他知道自己归天的日
子不远了,还能活到这高龄,全仗他以往祭过祖宗的缘故,众多的魔鬼才不敢轻易
伤害他。他怕哪个早晨要是起不来,就过不了那个冬天。
    他乘腿脚还能活动,那除夕夜,扛上堂屋里的方桌,从屋门口的石阶上下来,
摆在自家的吊脚楼前。肃瑟的河滩上没有一个人影,家家关门闭户都在屋里吃年饭。
他们如今即便祭祖先,也同办年饭一样,弄得越来越简朴。人是一辈一辈衰弱了,
这已无可挽回。
    他摆上一碗水酒,一碗豆腐,一碗糯米年糕,还有邻家送来的一碗牛杂碎,在
桌子底下再搁一个扎好的糯谷把子,又在桌前堆上柴炭,就很吃力,站住歇了口气。
然后才爬上石阶,回到屋里灶堂夹来一块炭火,缓缓蹲下,趴在地上用嘴去吹,烟
子黛得他干涩的老眼流泪。终于呼的一下冒起火苗,他着实咳嗽了好一阵子,喝了
口桌上祭祖的水酒,才压了下去。
    对岸苍山顶上的一线余晖消失了,河面上晚风呜咽起来。他端息着在桌前的高
凳子上坐下,踩着桌下的糯谷把子,心里方才踏实,抬头望着深黛的山脉,感到渗
和泪水的鼻涕有些冰凉。
    他当年祭祖的时候,得二十四个人供他调遣,通师二人,主事二人,端道具的
二人,司礼二人,长刀二人,持酒二人,施肴二人,龙文二人,传达二人,损饭团
数人,多大的排场,少则宰牛三头,多达九头。
    祭家主人光为了酬谢他就得送七道糯米:第一道,上山砍鼓树,七缸。第二道,
抬鼓进洞,八缸。第三道,拦鼓进寨,九缸。第四道,绷鼓,十缸。第五道,杀牛
祭鼓,十一缸。第六道,跳鼓,十二缸。第七道,送鼓,十三缸。打祖上起,这都
有规定。
    他做最后一次祭祖的时候,祭家主人派了二十五个人为他抬米饭和酒菜,那是
什么光景!好日子算是完结啦。想当年,就这宰牛前为拨正牛毛的旋窝,先得在场
上竖起五花柱子,主人家全得换上新衣新褂,吹起芦里,打起锣鼓。他身穿紫色长
袍,头上戴着一顶红绒帽,衣领里再插上大鹏的翎毛,右手摇起铜铃,左手拿着大
芭蕉叶做的答子,啊——
    牛啊牛啊,
    你生在平水,
    长在沙滩,
    跟妈涉水,
    随爸爬山,
    同蚂作争祭鼓,
    同螳螂抢祭筒,
    去三坡打仗,
    冲杀七冲湾,
    你打胜蚂炸,
    杀死螳螂,
    抢得长商,
    夺得大鼓,
    拿长简祭妈,
    拿大鼓祭爸。
    牛呀牛呀,
    你背四旋银,
    你驼四旋金,
    你跟妈去,
    你随爸行,
    进到黑洞,
    去踩鼓门,
    你跟妈守山坳,
    你跟爸看门问,
    不让恶鬼把人害,
    不许邪魔进宗房,
    让妈千年安静,
    让爸百辈温暖。
    人这时便将麻绳拴住公牛的鼻子,用蔑圈套住牛角,牵了出来,穿上新衣的主
人家向牛再三跪九叩首。在他高声唱颂中祭家的男主人于是手执梭标,追牛刺杀。
尔后,这家人亲属中年轻后生们一个个接过梭标,在鼓乐声中,轮番冲刺。牛绕着
五花柱喷血狂奔,直到倒地断气,众人割下牛首分肉,牛胸脯尽归他祭师所有。好
日子现今彻底完啦!
    他如今牙已掉光,只能吃点稀饭。他毕竟过过那好日子,如今却再也没人来伺
候。后生意有了钱,也学会嘴上叼根带嘴子的香烟,手里提个吱呀乱叫的电盒子,
还带上那鬼样的黑眼镜子,那还再想到祖先?他越唱越觉得凄凉。
    他想起忘了摆上香炉,可再进堂屋里去取这石阶上下还得两趟,便把香在柴火
上点着,就手插在桌前的沙地上。早先,地上得铺一块六尺长的青布,糯谷把子要
放在青布上。
    他踩住糯稻把,闭上眼睛,看见了面前一对龙文,年方十六的妙龄,都是寨子
里最姣美的小女子,那两双水汪汪的眼睛像河水一样清亮,说的还不是涨水的时候,
现今这河一下大雨就变得浑浊不堪,两岸几十里地以内都再也挑不到能祭祖的大树。
那起码要十二对不同的树木,一样长,一样粗细,白水得是青杠,红木得是枫树,
青杠木剁出的成银,枫树才能剁出金。
    走呀!枫树鼓爸,
    走呀!青杠树妈,
    随枫树去。巴,
    眼青杠木走,
    到期王所在,
    去祖公的处所,
    送了鼓就拔楔,
    祭师抽刀出鞘哟,
    抽刀来剧木,
    拔樱来送鼓,
    哈卡哈哈嗡,
    哈卡卡哈嗡,
    卡哈卡嗡嗡,
    嗡卡哈哈卡,
    几十把刀斧彻夜不歇,都得有一定的下数,那五官精巧身材出挑的一对龙女这
时候便伸展腰身。
    妻子要丈夫,
    男人要女人,
    房内去生育,
    悄悄去造人,
    别叫骨根断,
    不许种子灭,
    生七女灵巧,
    生九男英俊。
    一对龙女,两双目不转睛。乌亮的眼仁,他全看进心里,重新有了欲念,生出
气力,仰天高颂,雄鸡便幄幄叫了起来,雷公在天上打闪,没头没脑的鬼怪在鼓皮
上像撒上去的豆粒蹦蹦弹跳不已,啊,高高的银发冠,沉沉的银耳环,炭火上的铜
盆里热气蒸腾,净手再洗面,心里好喜欢,天神也高兴,放下了天梯,妈爸才下来,
引鼓当当的响,谷仓打开,流出的精米九罐九缸也装不完,灶火熊熊,炭火烘烤,
人家才富贵哟,妈祖的灵魂才下来,都膨胀啦,九个木桶蒸蒸冒热气,白花花的米
饭哟,大家都来做饭团,起鼓啦,起鼓啦,鼓主前走,祖公随后跟,前前后后紧跟
上,鼓师随后来。
    去浴富贵水!
    去淋发财汤!
    富贵水育子,
    然花雨生儿,
    于判、像芭茅,
    后代像鱼葱,
    都来鼓主家,
    喝九角水酒,
    拿饭去祭奠,
    拿酒去特地,
    请天神来领,
    请地鬼来吃,
    鼓主才扬斧,
    祖宗才拔剑,
    超渡老祖辈,
    追念亲生母,
    来凿一对简,
    来造一双鼓……
    他高声唱颂,使尽了气力,那苍老的声音像破了的竹筒在风中呜咽。他喉咙干
渴,又喝了口水酒,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灵魂随着他飘散的声音已经出窍。
    那黑沉沉空荡荡的河滩上哪还有人能听见,幸亏一个老婆婆开门泼脏水,似乎
听见人声呜咽,这才见河滩上一堆火光,以为是来打鱼的汉人。汉人如今到处乱窜,
只要有钱可赚。她关了房门又一想,汉人苗人这除夕夜里一样要过年,除非穷得没
法,莫非是流浪要饭的叫花子?就又盛了一碗吃剩的年饭端出门,一直下到火堆前,
才认出了方桌边上的老祭师,便呆呆站住。她家老头见房门敞开,冷风往里直灌,
起身要去关门,才想起他老伴刚才说要给叫花子送碗饭,不见回转就也出来看看,
寻到火堆跟前竟也榜住了。然后,先是这家的女儿,再是这家人的儿子,都出来了,
也都不知如何是好。还是这后生在乡里小学校念过几年书有点主意,便上前去劝说:
    “你老人家这冷天夜里别受风寒,送你回屋去吧。”
    老人流着清水鼻涕,并不理会,依然闭目吟唱,沙哑的声音在喉咙里颤抖,含
糊不清。
    之后,别家的屋门一扇一扇开了,有老妈妈也有老头子,还有跟米的后生小意,
一寨子人陆陆续续都仁立到河滩上。有人于是想起回屋里拿了些糯米饭团子,也有
提了只鸭子,又有端来碗水酒和剩下的大半碗牛肉,也还有人拎来了半片猪脑壳,
都搁到他跟前。
    “忘了祖先可是罪过……”老人喃喃呐呐。
    有个水妹子一时感动了,跑回屋里抱来一床准备陪嫁的人造混纺毛毯,披在老
人身上,用花手帕子给他擦了擦鼻涕,说:
    “老伯伯,回屋里去吧!”
    后生们也都说:
    “几可怜的老人呀!”
    枫树的妈,青杠木的爸,忘了祖公,会报应的呀!老人的声音只能在喉咙里滚
动,涕泪俱下。
    “老伯伯,决不要说了。”
    “快回屋里去吧。”
    后生们上前去扶他。
    “我就死在这里——”老人挣扎,终于喊出声来,像个任性的孩子。
    有一个老妈妈说:
    “由他唱吧,他过不了这个春天了。”
    我手头上摆着这本《祭鼓词》,是我结识的一位苗族朋友记录翻译成汉文的,
我写下这一则故事也算是对他的答谢。
    42
    那是一个大晴天,天空没有一丝云,苍穹深远明净得让你诧异。天底下有一座
寂寞的寨子,一层层吊脚楼全在悬岩上支撑,远远看去,精巧得像石壁上挂着个蜂
巢。那梦境是这样的,你在山崖下转来转去,怎么都找木到去那里的路,你眼看接
近它了,谁知又绕了开去,来回盘桓了许久,最后只好放弃,随便循一条山路信步
走去,直到它终于消失在山崖背后,你不免有些惋惜。你也不知道脚下的这条路通
往何处,况且你本来就无什目的。
    你退自朝前走,山道回环。你这一生原本就没有个固定的目标。你所定的那些
目标,时过境迁,总也变来变去,到头来并没有宗旨。细想,人生其实无所谓终极
的目的,都像这蜂巢,弃之令人可惜,真要摘到了,又得遭蜂子一顿乱咬,不如由
它挂着,观赏一番,也就完了。想到这里,脚下竞轻快得多,走到哪里算哪里,只
要有风景可瞧。
    两边都是杨梅林子,可又不是搞梅子的季节,等结的梅子成熟,你还不知身在
何处。梅子等人?还是人等梅子?是一个玄学的题目。这题目有许多做法,而且尽
可以无穷无尽做下去,梅子照旧是梅子,人也依然故我。或者说,今年的梅子并非
明年的梅子,人也今是而昨非。问题是如今果真是?或许不是?这判断的标准又从
何而立?让玄学家去谈玄,你只管走你的路。
    你一味爬坡,在山道上走得浑身冒汗,却突然来到这寨子脚下,望着寨子里的
阴影心里也生出一片荫凉。
    你全然没有料到,这一幢幢木楼一根根脚柱下,长长的石级竟坐满了人,你只
得走在他们盘坐的腿脚空隙中间。没人看你,全低着头,轻声啼哺呐呐,背诵经文,
看来都很忧伤。前去的石级随着巷子拐弯,两边的木楼七歪八斜,相互支撑住一幢
也倒不了,除非等到哪一天地震或是山崩,要塌得全塌。
    这些坐着的老人一个挨一个,也是这样,只要推倒其中一个,就会像小孩码着
玩的骨牌,一倒全倒。你没敢去推,怕会是一场灾难。
    你小心翼翼,下脚在他们盘坐的精瘦的脚踝之间。他们都穿的布缝的袜子,裹
住鸡爪一样的脚掌,木楼在他们的呻吟之中也发出格吱格吱的响声,叫你弄木清响
的是木楼还是他们的骨节。他们还都患有老年痉挛的毛病,摇摆身躯叨念的时候,
头也总颤个不停。
    这巷子弯弯曲曲,没有尽头,连两边的石阶上也坐得满满的,全穿的青灰色订
了补丁的衣裳,那是一种陈年上布,一洗就瓤。危楼的栏杆上垂挂下一条条晾起的
被单和粗夏布做的许多蚊帐,沉浸在悲哀中的这些老人便显得越发庄严。
    他们喃呐声中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像猫爪子一样刺痛了你,还抓住你不放,吸
引你不断前去。你无法确定这声音来自何处,见一家人门前吊着几串黄的纸钱,烟
香从挂着帘子的门洞里飘逸出来,一定是什么人死了。
    你越往前去越加困难,人一个紧挨一个,越来越密集,简直无从下脚,生怕踩
到哪根踝骨上,准造成骨折。你不得不更加小心,从盘根错节老树根样交错的腿脚
之间,捡那么点能跪下脚尖的空隙,屏住气息,一步一步倒腾。
    你走在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哪怕抬一下头。他们不是缠的包头,便盖的布帕
子,你也看不见他们的脸面。这时候他们齐声唱了起来,你仔细听,渐渐才听个明
白。
    你们都来哟,
    一天跑六回,
    一回跑六次,
    阴间里撒下米,
    有事要你们来担起。
    那领唱的尖声就来自你身边石门坎上坐着的一位老太婆。她稍许有些特别,肩
上搭着块黑布,把头整个蒙住,一只手哆哆啧啧直抖,拍打膝头,身体悠悠缓缓,
随着吟唱前摇后摆。她身边地上放了一碗清水,还有一节装满了米的竹筒和一叠四
方的粗糙的草纸,草纸上凿打的一行行小孔。只见她手指在水碗里每沾一下,便掀
一张纸钱散向空中。
    不知你们几时来,
    不知你们几时去,
    去大地尽头,
    东坡那边,
    都坍哎,都坍哟,
    杀人不要半领米,
    救人不要半毫分,
    有苦有难都得救哟,
    请你们都来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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