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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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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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赤杨谷去,”老爷用浓重的低音对他说。
  两匹马跑得很欢,儿马要求松开缰绳;它像天鹅似的扭着短脖子,用一只鼓出的眼睛斜看着身上的骑手,总想咬他的膝盖。他们跑上了一座小山岗,将军让克列佩什放开脚步飞跑起来。一群猎犬在葛利高里后面跑着,散成了一道短短的散兵线。那条黑色的老母狗向前跑着,弯曲的嘴紧贴着马尾巴梢。儿马大发脾气,蹲下去,想要踢开这只纠缠不休的母狗,但是母狗却停了下来,用忧伤的老太婆似的眼睛盯着正回过头来看的葛利高里的视线。
  半个钟头的工夫跑到了赤杨谷。将军驰马奔上长满乱蓬蓬的褐色老艾的谷梁。葛利高里向谷底跑去,小心地看着被水冲得沟壑纵横的谷底。他偶尔向地主看一眼。透过铁灰色的光秃秃的稀疏的赤杨树,可以看到老头子清晰的剪影。他伏在鞍头,站在马镫上,哥萨克皮带勒着的呢夹克在背上皱了起来。狗成群地在高低不平的山岗上跑着。在穿过一条山洪冲刷出来的陡峭沟壑时,葛利高里把身子从马鞍上探下来。
  “抽口烟吧。我立刻松开马缰,掏出烟荷包来,”他一面脱着手套,在口袋里摸着卷烟纸,一面想。
  “放狗追呀!……”呼叫声像枪响一样,在谷脊那面响起。
  葛利高里抬起头;看到将军正向一个非常陡的山梁上驰去,他高举起鞭子,让克利佩什飞驰而去。
  “放狗追呀!
  一只腿窝里的长毛还没有脱掉的深褐色的狼,穿过芦苇丛生的泥泞谷底,把身子伏在地上,连跑带滑迅速地跑去。跳过一条沟,它停了下来,猛地一回身,看见了狗群。它们密集地、构成一个马蹄形的包围圈,向它袭来,切断了向山谷尽头树林子里逃跑的路狼富有弹性地跳跃着,跑上一个小土岗——这儿是多年以来田鼠打洞的地方,——飞快地向树林子跑去。老母狗几乎是迎面向它扑过来,一只叫“鹞鹰”的白色大公狗——是一条最好、最凶猛的猎狗——也从后面追来。
  狼迟疑了一下,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办。葛利高里抖着马缰绳,从谷底追上来,有一会儿看不见它了,等跑到上岗顶的时候,——狼已经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了;一群黑狗在草原上的蓬蒿丛中飞跑,它们的皮毛和黑糊糊的土地混成一色。再过去一点,老将军正用鞭于柄捶打克列佩什,绕过陡崖,从侧翼包抄过来。狼往邻近的山沟里逃去,群狗紧追不舍,包围上去,葛利高里从后边看去,那只叫“鹞鹰”的白狗已经追得那么近,就像一片挂在浪腿窝毛团上的白布。
  “放一狗一追一呀一呀!”的喊叫声送到葛利高里的耳朵里来。
  他让儿马飞奔起来,并竭力想看清楚前面发生的事情:眼睛蒙了一层眼泪,风在耳边呼啸。打猎吸引了葛利高里的整个心神。他伏在儿马的脖子上,一阵风似的狂奔着。当他跑到那条山沟的时候,浪不见了,狗也不见了。过了片刻,将军追上了他。他勒住正在飞驰的克列佩什,喊道:“跑到哪儿去啦?”
  “准是窜进山沟啦。”
  “你从左边绕过去!……追!……”
  将军用靴子后跟在后腿直立起来的马助下一刺,向右驰去。葛利高里冲进洼地,拉紧马缰;喊了一声,向左边飞驰而去。用鞭子和呼叫把出汗的儿马赶了有一俄里半远。还没有干透的粘土块子沾在马蹄子上,溅得他满脸是泥。弯弯曲曲的深山沟顺着山岗婉蜒伸展开去,然后转而向右,分成了三条岔沟。葛利高里越过一条横沟,看到远处草原上,像黑色的散兵线一样追狼的狗群以后,就沿着斜坡飞跑起来。看来,狗群是从橡树和赤杨丛生的山沟中部地带把这只野兽赶出来的。在山沟中部分成三条岔沟并且坡度缓慢地伸出三条青灰色支流的地方,狼跑到了空地上,它趁势又跑了约一百沙绳,便迅速冲下山坡,跑进一条于谷中去,那里满目荒凉,遍地是陈年衰败的蓬蒿和蓟草。
  葛利高里站在马镫上,一面用袖子擦着被风吹痛的眼睛流出来的眼泪,一面注视着狼。他偶尔向左面看了一眼,认出了这是自己家的田地。一块肥沃的、不很整齐的四方形份地,就是秋天他曾跟娜塔莉亚一同耕过的那块地。葛利高里故意催马穿过田垅,在这一片刻,当儿马磕磕绊绊、摇摇晃晃穿过田拢的时候,葛利高里满腔打猎的热情冷了下来。他已经只是漫不经心地吆喝着那匹气喘吁吁的儿马,注视着地主——看他是不是回头来看,——并让马换成了小跑。
  远处,红峡谷附近,有一个耕地农民搭的空帐篷架。旁边的一片像天鹅绒般闪闪发光的新耕地上,有三对公牛拉着犁慢悠悠地走着。
  “是我们村的人。这是谁家的地呢?……是阿尼库什卡家的。”葛利高里眯缝着眼睛反复打量,辨认着牛和扶犁的人。
  “抓——住——呜!
  葛利高里看见,有两个哥萨克丢下犁,横着拦住了那只想逃进峡谷去的狼。一个身材高大,头戴红边哥萨克制帽,帽带系在下巴上的人,手里挥舞着从牛轭上抽出的铁条。这时,狼突然把屁股坐进很深的犁沟里,停了下来。白狗“鹞鹰”从它身上飞越过去,蜷着前腿摔在地上;老母狗屁股擦着隆起来的田垅,想要停下来,但是没有站住脚,正扑到狼身上。狼猛然摇了摇脑袋,老母狗肚皮贴地摔到一旁去了。狗群黑压压的一团扑到了狼身上,摇晃着,在田找上滑了几沙绳,像皮球一样地滚着。葛利高里比地主早半分钟赶到了现场,他从马上跳下来,把攥着猎刀的手甩到背后,跪到地上。
  “就是它!……下面的!……往喉咙上刺!……”拿着铁条跑过来的一个哥萨克用熟悉的声音,气喘吁吁地喊道。他哼哧着,卧倒在葛利高里身旁,一只手揪住咬着狼肚皮的公狗脖子上的皮,另一只手攥住了狼腿。葛利高里在仰起来的,在手下乱动的硬毛里摸到了狼的喉咙管,捅了一刀。
  “把狗……狗——狗……赶开!……”脸色发青的地主从马上跳到松软的田垅上,气急败坏地哑着嗓子喊道。
  葛利高里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狗赶开,然后回头看了看老爷。
  司捷潘·阿司塔霍夫站在旁边不远的地方,头戴制帽,漆皮帽带扣在下巴上,手里转动着铁条,变成灰色的下颚和眉毛都在哆嗦。
  “你是哪儿来的,小伙子?”将军问司捷潘说,“是哪个村的?”
  “鞑靼村的。”司捷潘等了一会儿才回答,然后向葛利高里那边迈了一步。
  “姓什么?”
  “阿司塔霍夫。”
  “那么,朋友,你什么时候回家啊?”
  “今天夜里。”
  “请把这只死狼给我们拉回去。”地主用脚指着狼说道;这家伙还在垂死挣扎,不时咬得牙齿咯吧咯吧响,一条后腿笔直地向上翘起,脚踝骨上有一团褐色的乱毛。
  “要多少钱,我付给你,”将军许诺说,然后用围巾擦着通红的脸上的汗水,走到一旁,侧歪了一下身子,把水壶的窄皮带从户上摘下来。
  葛利高里朝儿马走去。当他把脚踏上马镫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司捷潘不断地哆嗦着,缩着脖子,两只沉重的大手紧贴在胸前,朝他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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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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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在耶稣受难日那天夜里,几个娘儿们凑在科尔舒诺夫家的邻居佩拉格娅家里闲坐。佩拉格娅的丈夫加夫里尔·迈丹尼科夫从罗兹写信来,说要回来度假,过复活节。佩位格娅家里墙刷得雪白,星期一就把屋子里收拾得整整齐齐,从星期四起就在盼着,不时探头向大门外张望,要不就头巾也不蒙,满脸妊斑,瘦骨磷峡地在篱笆边伫立良久;用手掌遮在眼睛上眺望——也许正好就到了呢?她正怀孕。去年夏天加夫里尔从团里回来,给妻子带回来一块波兰花布,在家里小住几天:跟妻子亲亲热热地过了四天,可是到第五天,他喝得烂醉,一会儿用波兰话和德国话叫骂,一会儿又哭着唱一支古老的,一八三一年就在唱的一支关于波兰的哥萨克歌曲。他和来给他送行的朋友和弟兄们饭前坐在桌边喝伏特加,唱歌:
  都说波兰是个富庶地方,
  我们见到的却是一片荒凉。
  波兰境内有家私酒店,
  私酒店的东家就是国王。
  三个青年到酒店里把酒来喝,
  一个是普鲁士人,一个是波兰小伙子,
  还有一个是顿河的哥萨克。
  普鲁士人喝酒付银元,
  波兰人喝酒付金币,
  喝酒不给钱的就是哥萨克。
  哥萨克在酒店里跌跌晃晃,
  靴子上的马刺哗啦哗啦响,
  刺马针哗啦哗啦响,他在调戏着老板娘:
  “老板娘,小心肝,跟我一同回家乡,
  回到静静的顿河,我的家乡,
  我们的日子不像你们这样:
  不用种,不用收,不用织,也不用纺,
  不用种,不用收,只管逍遥浪荡。”
  饭后,加夫里尔和家人告别而去。从这一天起佩拉格娅就开始特别注意自己的衣襟。
  佩拉格娅是这样对娜塔莉亚解释自己怀孕的原委的:“在加夫里尔到来以前,我,亲爱的,做了一个梦。我仿佛是在牧场上走,我家的那头老母牛,就是去年救主节卖掉的那头,走在前面。它走着,乳汁直从奶子里往外淌,流得满道都是……‘我的天呀,’我心里想,‘我怎么把它挤成这样了呀?’后来,巫婆德萝兹季哈到我家来要酒花,我就把梦讲给她听,她说:‘你啊,拿一块蜡放到牛棚里去,从蜡烛上折下一块就行,把它揉成一个球,埋到鲜牛粪里,否则你就要大祸临头啦。’我马上就去找蜡烛,可是没有蜡烛,我记得原来有一支,可能是叫孩子们点着玩了,准是拿它去从洞里往外引毒蜘蛛啦。正在这当儿,加夫留沙回来了——灾难就来啦。在这以前,我的衣服三年穿着都合适,可是现在,你再看……”佩拉格姬用手指头戳着自己鼓起的肚子伤心地说。
  佩拉格娅在等候丈夫的时候,心里很烦,独自一人寂寞得很,所以在星期五夜里就邀请几个邻居娘儿们来消磨时间。娜塔莉娅带着没有织完的袜子来了(春天到了——格里沙卡爷爷更怕冷得厉害了),她异常活泼;常常过分地对别人逗趣的话大笑不止,她这样做只是为了不让女伴们看出,思念丈夫的痛苦正折磨着她。佩拉格娅把露着紫筋的光脚从炉炕上耷拉下来,逗弄着那个年轻而又泼辣的女人弗萝夏。
  “弗萝西卡,你是怎样打你的哥萨克的呀?”
  “你不知道怎么打吗?往背上,脑袋上,碰上哪儿就打哪儿。”‘“我不是说的这个:我是说事情怎么发生的?”
  “就是这么的,”她不情愿地回答说。
  “难道你抓住你的汉子正跟别的娘儿们胡搞,就什么话也没说?”一个瘦长的女人——马特维·卡舒林的儿媳妇——慢条斯理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追问道。
  “讲讲吧,弗萝申尼娅。”
  “没有什么可说的!……为什么要说这种事……”
  “别装相啦,这儿都是自己姐儿们,”
  弗萝夏往手里吐着葵花子皮,微微一笑,说道:“我早就留心他啦,这回有人来告诉我说:你男人正在磨坊和顿河对岸的一个丈夫当兵去的女人磨面呢……我跑到那儿去.他们俩正在碾子旁边。”‘“怎么样,娜塔莉亚,没有听到你当家的什么信儿吗?”卡舒林的儿媳妇打断了话头,向娜塔莉亚问道。
  “他在亚戈德诺耶呢……”‘她小声回答说。
  “你还想不想和他一块儿过日子?”
  “也许,她是很想的,可是人家不体谅她的心意,”女主人插嘴说。
  娜塔莉亚觉得热血直往脸上涌,眼泪立刻就要流下来了。她把脑袋垂到袜子上,快快不乐地朝女伴儿们看了一眼,发现大家都在看她,娜塔莉亚知道羞惭的红晕瞒不过她们,就故意.但是却很笨拙地把毛线团从膝盖上弄到地上,于是弯下腰去,用手指头在冰冷的地上摸索起来,这一切其实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
  “由他去吧,我的好邻居,只要你有脖子,还愁没有套拉,”一个女人毫不掩饰地可怜她说。
  娜塔莉亚那股假装的活泼劲儿,就像被风吹灭的火星一样消失了、伙伴儿们谈论起村里最近的一些流言蜚语。娜塔莉亚一声不响地织袜子。好不容易熬到散伙的时候,怀着还没有形成的决心走了出来。自己这种不确定的耻辱地位(她始终不相信葛利高里会就这么一去不回头了,所以原谅他,等待着他),逼得她做出了这样的决定:瞒着家里人去亚戈德诺耶给葛利高里送封信,问问他是否永远离去了,有没有回心转意。她从佩拉格娅家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格里沙卡爷爷正坐在自己屋里,看一本沾满蜡烛油、皮封面的破《圣经》。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在厨房里往鱼网上拴着浮梁,听米海讲一件很久以前的凶杀案。母亲照料孩子们睡下以后,已经躺在炉炕上,两只黑鞋掌朝着门睡着了。娜塔莉亚脱了外衣,无目的地在各个房间里转了一圈。在堂屋里,用木板隔开的墙角里,有一些留作种籽用的大麻子和吱吱的老鼠叫声。
  她在爷爷的小房间里停了下来。在屋角的桌子旁边站了一会儿,呆呆地望着放在圣像下面的一小堆福音书。
  “爷爷,你有纸吗?”
  “什么纸?”爷爷的眼镜上方聚了一堆密密的皱纹。
  “能写字的。”
  爷爷在圣诗里翻了翻,抽出了一张散发着霉蜜糕和檀香气味的皱巴巴的纸。
  “有铅笔吗?”
  “找你爸爸要去。去吧,乖孩子,别在这儿捣乱啦。”
  娜塔莉亚在父亲那里要了个铅笔头,坐在桌边,痛苦地反复斟酌着那早已想好的、刺心的词句。
  第二天早晨,她答应给格季科一瓶伏特加,求他到亚戈德诺耶去送这样的一封信: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
  请你写封信告诉我,我该怎样活下去,我这一辈子是全完了呢,或者还有救呢?你从家里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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