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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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 第1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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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佩洛夫仿佛是循着他的思路说:“肮里肮脏的去不大好。奉劝你也把自己收拾得整齐一点儿。”
  “什么打扮都得挨骂!”葛利高里伸着懒腰嘟嚷说。“你说,是命令咱们六点钟以前到吗?已经开始命令咱们啦?”
  科佩洛夫冷笑着,耸了耸肩膀。
  “新时代,就要唱新歌。他的官儿比咱们大,所以必须服从。菲茨哈拉乌罗夫是将军,总不能叫他来见咱们呀。”
  “一点儿也不错。自作自受,”葛利高里说着走到井边去洗脸。
  女主人急忙跑到屋子里,拿来一条于净的绣花手巾,躬身弯腰地递给葛利高里。他怒冲冲地用手巾的一头擦了擦被凉水激得像砖一样红的脸,朝走过来的科佩洛夫说:“是的,不过将军老爷们也该好好想想:革命以后老百姓已经变成另外的样子啦,可谓是,脱胎换骨啦!可是他们还在用那把旧尺量他们。而这把尺马上就要断啦……要他们转变也真难。应该给他们的脑子上点儿车轴油,免得吱吱扭扭地乱叫”
  “你这是说的什么呀?”科佩洛夫吹着落在袖子上的尘土,漫不经心地问。
  “说的是他们总要恢复老一套。譬如说,我在对德战争中就升为军官。这是用鲜血换来的!可是我一走进军官们的交际场合——就觉得好像只穿着裤衩,从屋子里来到寒冷的院子里似的。他们身上冒出的冷气扑到我身上,使我的整个脊背都直哆嗦!”葛利高里愤怒地瞪了瞪眼睛,不知不觉地提高了嗓门儿。
  科佩洛夫不满意地朝四下看了看,小声说:“你小声点儿,传令兵会听见的。”
  “请问,这是为什么呢?”葛利高里压低嗓门儿,继续说下去。“这是因为他们把我看成一只白鸦。他们长的是两只手,我长的——由于长满老茧——是蹄子!他们行动自如,可是我只要一转身——就要碰在什么东西上。他们身上散发出阵阵香皂和各种娘儿们的脂粉味儿,而我身上散发出来的却是马尿和汗臭味。他们都是有学问的人,我却是费了很大的劲才念完了教堂小学。他们觉得我从头到脚都是格格不人的陌生人。这就是全部的原因!我从他们那儿走出来,总觉得脸上像蒙了一层蜘蛛网:痒痒得要命,非常不舒服,总想痛痛快快地洗个澡才好。”葛利高里把手巾扔在井栏上,用半截骨头梳子梳了梳头。黝黑的脸上,未被太阳晒黑的白额角显得格外分明。“他们不愿意了解,一切旧的东西都他奶奶的垮台啦!”葛利高里已经声音很低地说。“他们以为咱们是用另一种面团做的,认为咱们是一群没有学问的人,是些牲口一样的粗人。他们以为我,或者我这号的人,不懂军事,比起他们来,简直是白痴。可是红军的指挥员都是些什么人?布琼尼是军官吗?他是旧军队里的一个司务长,难道不是他打垮了总参谋部的那些将军吗?难道不是因为他,一些军官组成的团队,都不能前进一步吗?古谢利希科夫是一个最会打仗、最有名气的哥萨克将军,难道不是他今年冬天只穿着一条衬裤,单骑逃出霍皮奥尔河口镇吗?你可知道这是谁把他追得这样狼狈而逃吗?原来是一个莫斯科钳工——红军团长。后来被俘的人还谈到过他。应该明白这一点!我们这些没有学问的军官领导哥萨克们起义,难道领导得不好吗?将军们难道给过我们很多帮助吗?”
  “帮助的也不少嘛,”科佩洛夫意味深长地回答说。
  “哼,也许是帮过库季诺夫的忙,可是我并没有得到过他们的帮助,我打红军可没用别人为我出谋献策。”
  “那么说,你——否认军事这门学问啦?”
  “不,我并不否认这门学问。不过,老兄,打起仗来,它不是最重要的。”
  “那么什么是最重要的呢?潘苔莱耶维奇?”
  “是战争的目的……”
  “哦,这又是另外一回事儿啦……”科佩洛夫警惕地笑着说,“这是不言而喻的……思想在这里占主导地位。只有那种清楚地知道为什么打仗,而且对自己从事的事业充满信心的人才会得到胜利。这是一条老掉牙的,跟这个世界一样古老的真理,你却以为是你的新发现。我拥护旧的时代,拥护美好的旧时代。否则的话,我才不会这样去东征西战呢,我连手指头都不会动一动。凡是跟着我们走的人,都是要用武力保护自己的旧日镇压暴民特权的刽子手。这些刽子手当然也包括你和我。不过我早就在注意观察你啦;葛利高里·潘苔莱耶维奇可是我怎么也不能理解你……”
  “将来你会理解的。咱们走吧,”说完,葛利高里就朝板棚走去。
  一直在注视着葛利高里的每一动作的女主人,——想讨好他,又建议说:“您要不要喝点儿牛奶呀?”
  “谢谢啦,大妈,没有工夫喝牛奶了。以后有空了再喝吧。”
  普罗霍尔·济科夫正站在板棚旁边拼命喝杯子里的酸牛奶。他直眼盯着葛利高里解马缰绳,用袖子擦了擦嘴唇问:“要上远处去吗?要我跟你去吗?”
  葛利高里发起火来,怒不可遏,冷冷地骂道:“你这个坏东西,你他妈的,不懂得当兵的规矩吗?为什么把马拴在那儿?谁应该给我牵马?饭桶!你光知道吃,永远吃不饱!喂,给我把勺子扔了!一点儿纪律也不懂!……该死的东西!”
  “你发什么疯啊?”普罗霍尔骑在马上,委屈地嘟嚷道。“你瞎嚷嚷一阵,有什么意思。你也不过是个芝麻大的官儿!怎么的,难道出发以前饭都不能吃吗?哼,你哇啦哇啦地喊叫什么呀?”
  “叫嚷什么?因为你要把我的肺都气炸啦,你这个猪肚子!你这是怎么跟我说话呀?现在咱们是上将军那儿去,你给我小心点儿!……平常日子称兄道弟地说惯啦!……我是你的什么人?在五步以后跟着走!”葛利高里命令道,然后走出大门。
  普罗霍尔和其余三个传令兵都保持着距离,跟在后面,葛利高里和科佩洛夫并缰走着,继续谈着刚才的话题,他用嘲弄的口气问:“喂,你有什么不理解的呢?也许,我可以给你解释解释吧?”
  科佩洛夫没有去理会葛利高里话里的嘲弄意味和问话的形式,回答说:“我不了解你在这个问题上的立场,就是这么回事!一方面你是一个为旧时代而战的战士,另一方面——请你原谅我用语尖刻,又有点儿像布尔什维克。”
  “为什么我是布尔什维克呢?”葛利高里皱起眉头,身子在马上猛地往前晃了一下。
  “我没有说你是布尔什维克,我只是说你有点儿像布尔什维克。”
  “还不是一样。告诉我,哪点儿像?”
  “就拿你谈的你在军官们的交际场合的感受和他们对你的态度这个问题来说吧。你想要这些人怎样呢?你究竟想要怎么样?”科佩洛夫好心地笑着,手里玩弄着鞭子,追问道。他回头看了看正在热烈争论着什么问题的传令兵,就把声音放大一点儿说:“他们不把你当作自己人,高高在上,不平等待人,这使你很不舒服。但是从他们的观点上来看,这是无可厚非的,你应该明白这一点。不错,你也是个军官,但是你混入军官阶层,纯属偶然。虽然你戴着肩章,请你原谅我这样说,你照样还是一个粗野的哥萨克。你不懂礼貌,话都说不正确,而且很粗卤,有教养的人必具的那些品质,你一点儿也没有。譬如说,有文化教养的人都用手绢捋鼻涕,可是你却用两个手指头去捏着鼻子捋;吃饭的时候,你的手一会儿往靴筒上擦擦,一会儿往头发上抹抹;洗过脸,你可以不嫌脏,用马衣去擦;手指甲长了,不是用牙齿咬掉,就是用马刀尖削削。还有更妙的:你记得吧,去年冬天,在卡尔金斯克,有一回,你当着我的面跟一位有文化的女人谈话,因为哥萨克们逮捕了她的丈夫,你竟当着她的面扣裤裆上的扣……”
  “那就是说我的裤裆扣不扣反而更好吗?”葛利高里脸色阴沉地笑着问。
  他们俩的马紧挨着,缓步而行,葛利高里不住地斜眼看看科佩洛夫,看看他那和蔼可亲的脸,伤心地倾听着他的话语。
  “问题不在这里!”科佩洛夫遗憾地皱着眉头,喊道。“问题是你怎么能只穿着裤子,光着脚接待女性客人呢?你连件上衣都不披,这件事我记得清清楚楚!当然,这都是小事一桩,但是这些小事却说明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对你说呢……”
  “说得越简单越好!”
  “哼,简直是个最无知的人。可是你又是怎么说话法呢?简直太可怕啦!把‘驻地’说成‘租地’,‘撤退’说成‘辞退’,‘好像’说成‘不差码儿’,‘炮兵’说成‘包兵’。你跟所有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对一些响亮的外来语那么偏爱,牛唇不对马嘴地到处乱用,叫人听了啼笑皆非,每当司令部开会的时候,如果你听到有人说出一些像‘布置’、‘强行通过’、‘作战部署’和‘集中’等等专门的军事术语,你就高兴地盯着发言的人,我甚至可以说,——是满怀着嫉妒的。”
  “哼,你这可是胡说八道啦!”葛利高里高声喊,脸上掠过一阵兴奋的表情。他摸着马两耳中间的地方,搔着马鬃下面温暖的、缎子般的光滑的毛皮,央告说:“好,继续说下去吧,狠狠地奚落你的首长吧!”
  “你听我说,有什么可奚落的呢?你早就应该明白,在这方面你是很不幸的。既然如此,你却还要恼恨军官们对你的态度不好,不能平等待人。在文明礼貌方面,你更是蠢得像块木头!”科佩洛夫无意中冲口说出了这句带侮辱性的话,吓了一跳。他知道葛利高里很容易发脾气,很怕他发作,但是急忙瞥了葛利高里一眼,立刻就放心了:葛利高里在马上往后仰着身子,几乎是无声地哈哈大笑,亮晶晶的牙齿在胡子里闪着青光。这句话的结果竟是这样,使科佩洛夫大感意外,而且葛利高里笑得那么富有感染力,使他也笑了起来,说:“瞧你,换个别的明白事理的人,会被这样严厉的批评弄得痛哭流涕,可是你却还在嘿儿嘿儿笑……你看,难道你还不是个怪人吗?”
  “你说我蠢得像块木头,是吧?见你的鬼去吧!”葛利高里笑够了,说。‘“我不想学你们那些交际花招和礼貌。这些东西,我将来跟牛打交道时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如果上帝保佑——我能活下来——我还要跟牛去打交道,我不能把脚后跟一碰,对它们说:’啊,请您动一动,秃头老牛!请您原谅我,花斑牛!我可以为您正一正轭套吗?秃头牛阁下,花斑牛先生,我诚心地请求您不要把田垄踏坏吧!”跟它们要简单,明了,这就是对牛的全部‘部苏’。“
  ‘不是’部苏‘,是’部署‘!“科佩洛夫纠正他说。
  “好,就算是部署吧。可是有一点,我是不能同意的。”
  “哪一点?”
  “就是你说我蠢得像块木头。在你们这儿,我蠢得像块木头,可是你等着瞧吧,有朝一日,我投到红军那边儿,在他们那儿,我就不是块木头啦,我会变得比铅还重。到那时候,这些文明礼貌、好吃懒做的家伙可别落在我手里!我会一下子把他们捏死!”葛利高里半真半假地说,然后把马一夹,飞驰而去。
  清晨的顿河沿岸沉没在一片薄纱似的寂静中,只要有一点儿声响,即使不大的声响,也会划破寂静,响起回声。草原上只听到云雀和鹌鹤的鸣声,但是在邻近的村子里却是一片不间断的、低沉的轰鸣,这种声音通常总是伴随着大部队的调动。炮车的轮子和子弹箱子在道路的坑洼处颠得叮当乱响,马匹在井边嘶鸣,开过的步兵连队的脚步声整齐、低沉、轻柔地刷刷响着,往前线运送武器和弹药的居民的马车和大车发出一片磷磷的响声;野战厨车边,香甜地散发着煮熟的米粥和肉粥气味、桂树叶的香气和新烤出的面包香味。
  在梅德维季河口镇边上,不断响着步枪互射声,稀疏的炮击声懒洋洋地震耳地轰隆轰隆地响着。战斗刚刚开始。
  菲茨哈拉乌罗夫将军正在吃早饭,一个不很年轻的、精神委顿的副官进来报告:“起义军第一师师长麦列霍夫和师参谋长科佩洛夫到。”
  “请到我屋子里去,”菲茨哈拉乌罗夫用青筋迸起的大手推开堆满鸡蛋皮的盘子,不慌不忙地喝完一杯刚挤出来的、还冒热气的鲜牛奶,把餐巾整整齐齐地叠好,从桌边站起来。
  他身材高大,老态龙钟,很虚弱,在这间门框歪斜和窗户昏暗的哥萨克的小房间里,显得出奇的魁伟。将军一面走,一面整理着剪裁合身的制服的硬领,大声咳嗽着走进了邻室,向站起来迎接他的科佩洛夫和葛利高里略微点点头,没有跟他们握手,只是做了个手势,请他们坐到桌边来。
  葛利高里手扶马刀,小心翼翼地坐在凳子边上,斜眼看了看科佩洛夫。
  菲茨哈拉乌罗夫沉重地坐到一把被他压得咯吱咯吱响的维也纳式椅子上,弯起大长腿,两只大手放在膝盖上,用低沉的声调开口说:“二位军官,我请你们来,是为了统一某些问题的看法……起义军的游击战争已经结束!你们的部队不再是一个独立、完整的部队,实际上,从来不曾是支完整的部队。纯属虚构!你们的部队要编人顿河军。我们现在要转人有计划的进攻,要明白这一点,并且要绝对服从上级的指挥。请你们回答我,为什么你们的步兵团昨天没有协助突击营进攻?为什么这个团竟连我的命令都不听,拒绝去冲锋?谁是你们所谓的师长?”
  “我,”葛利高里低声回答说。
  “那就请您回答我的问题!”
  “我昨天才回到师部来。”
  “您到哪儿去了?”
  “回家去啦。”
  “师长在作战的时候竟回家去啦!师里纪律松懈得简直变成窑子啦!成何体统!”将军的低音在狭小的屋子里越来越响;门外,副官们已经踞起脚尖走动,耳语、互相挤眉弄眼,相视而笑;科佩洛夫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而葛利高里望着将军涨红的脸,望着他攥紧的、肿胀的拳头,觉得自己心里难于控制的愤怒马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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