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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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城璧-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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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姜秀才无奸,他怎么知道你身上寒冷,丫鬟身上暖热,说来一些不差,难道是个神仙不成?”上官氏道:“ 
这个原故,莫说丈夫疑心,就是小妇人自己也不明白。或者是他取笑的话,偶然猜着了也不可知。只是小妇人 
平日是个冰清玉洁的人,不但与姜秀才无奸,并不知道他面长面短,平空白地受此奇谤,就是死也不肯甘心。 
若还是别的老爷在此为官,小妇人只好含冤抱屈而死,也不敢前来告状;闻得老爷是龙图转世,没有审不出的 
冤情,所以才敢萌此妄想。如今只求老爷原情度理,把这桩怪事替小妇人筹想一筹想,释得小妇人自己之疑, 
就辨得丈夫心上之惑了。”知县道:“再没有不曾贴身,知道冷热之理,这等你便与他无奸,那个丫鬟可曾被 
他淫污?或者你身上的寒冷丫鬟知道,丫鬟对他说了,故此冒认有私,做个赖风月的话柄,也不可知。”上官 
氏道:“丫鬟平日与小妇人半步不离,小妇人替他发得誓过,并无此事。”知县道:“你且下去。”叫马生员 
的干证上来。
  那些干证就是当初同席的朋友。马既闲恐怕审输了官司,要正他无故出妻之罪,故此央了这班朋友,来证 
姜念兹席上之言。
  又把医姜念兹的医生也借重在里面,要他说出”阴症”二字,为这一罪之由,使将来没有反覆。
  知县先问那些朋友道:“当日姜生员席上之言,是诸兄亲耳听见的么?”那些朋友道:“奸情的真假,其 
实难明,只是这些说话,却是出于姜生之口,入于马生之耳,门生辈众耳众目,一齐听见的。”知县道:“这 
等姜生员平日是个老成的人,还是个不正气的人?”众朋友道:“平日做人极老成,独有这些言语说得不正气 
。”知县道:“这等他平日是个板腐的人,还是个喜诙谐好顽耍的人?”众朋友道:“他平日也善诙谐,也善 
顽耍,只是小节虽然不拘,大体也还不失,不曾戏谑到这个地步。”知县道:“这等他当日之死,果然由于何 
病?”众朋友道:“他未吃冷酒之先,就说出’阴症’二字,后来果以阴症而死。现有用药的医生,是一方之 
国手,求老父师审他就是。”知县问医生道:“姜秀才死于阴症,本县已知道了,不消你再说。只是这’阴症 
’二字,还是在他脉息里面诊出来的,还是在他自家口晨侦探出来的?”医生道:“他自己害羞,不对医生说 
,是众位相公要求他的性命,背后对医生说的。就是他的脉息,也与众人的说话一般,明明是个阴症。”知县 
笑了一笑,就分付叫马生员上来。
  马既闲只说奸情审实了,叫他跪上去,好看妻子用刑,谁想全然不是。
  知县见他走到,又笑一笑道:“这张状子,本县审出来了,不是一桩奸情,倒是一桩人命。姜秀才饮酒的 
时节,又不丧心病狂,为甚么奸了你的妻子,肯对你说?此是必无之理。不过是平日戏谑惯了,故意造出这番 
说话,要讨你的便宜。就是’阴症’二字,也是见众人罚他冷酒,又为谑中之谑,随口说出来的,原没有甚么 
成见。及至得病之后,众朋友以为前言既验,奸必是真,要救他性命,背后分付医生教他作阴症医治。近来的 
医生那里知道诊甚么脉,不过把’望闻问切’四个字做了秘方,去撞人的太岁。撞得着,医好几个;撞不着, 
医死几个,这都是常事。他见众人说明阴症,无论是何病体,都作阴症医了。药不对科,自然医死,还有甚么 
讲得?若还果然阴症,姜生员怕死,自然该对医生直说,为甚么酒席之间不怕羞,到性命相关之际,反怕起羞 
来?可见姜生员与你的妻子一毫无染,只是这位国手不该做庸医误人,白白断送他一条性命,以致显而易见之 
事,做了冥然不白之冤。如今只消把他问罪,雪你夫妇二人之恨,依旧回去做夫妻,自然没得说了。”就要叫 
妇人上来,要与他当面和事。
  马既闲道:“弃妇不端之事,昭然在人耳目之间,不是老父师的片言,可以折得这桩大狱的。宁可受了违 
断之罪,那完聚之事,万不敢遵。”知县道:“照你说来,难道这等一个少年妇人,就被这桩莫须有之事耽搁 
他一世不成?”马既闲道:“生员只是不要罢了,何必耽搁他,任凭改嫁就是。”知县对上官氏道:“这等看 
起来,他是决不要你的了。我今日替你断过,男子另娶,女子另嫁,以后不得再起论端。”上官氏听了这一句 
,就在堂上发起性来,说:“老爷是做官的人,一言之下,风化所关,岂有教一个妇人嫁两个丈夫之理?他要 
娶任凭他娶,小妇人有死而已,决不二夫。”说了这几句,就在衣袖里面取出一把剃刀,竟要自刎。
  知县慌了,连忙教他父母兄弟一齐扯祝又对马既闲道:“但看这种光景,就知道是个贞节妇人,那桩疑事 
不辨而自明了。如今听我解纷,还是与他完聚的是。”马既闲只是摇头,不肯依断。
  知县道:“你如今心上之疑,还有那几桩不解?说来我听。”
  马既闲道:“别的事都可解说,只有’冷热’二字解说不来。”
  知县听了这句话,不言不语,踌躇了一会,就对他道:“你这句话也说得有理,别的疑事,本县方才都替 
他说明白了,只有’冷热’二字不曾有个注解,如何服得你的心?这还是本县思虑不到,以致如此。也罢,你 
们今日都且散去,待本县慢慢的思想,思想出来,再替你审断就是。”众人一齐叩谢道:“但愿如此。”当日 
各人散去,个个都说这个官府枉负了一世的清名,没有决断,有奸就说有奸,无奸就说无奸,何须要到背后去 
想?一连过了几日,不见差人来唤复审,正要写状去催,谁想他又往府公干去了,数日方回。众人不等票拘, 
等他投文之后,就跪过去求审。
  知县道:“这件事,本县也曾大费揣摩,只是思想不出。
  就是思想出来,也只好自己肚里明白;若还对诸兄说,诸兄也未必就肯释然。古语说得好:‘解铃还用系 
铃人。’当初那些话,原出于姜生员之口,如今要知虚实,除非还是问他。只是本县乃阳世之言,不能审阴间 
之事,待我移一角文书到城隍司那边去,烦他把姜生的魂魄提到面前,问他当日之言,是虚是实,讨个的确回 
文过来,才好与诸兄定案。”众人听了这些话,大家都冷笑起来,道:“鬼神之事,极是渺茫,那有城隍司的 
回文是讨得来的?”知县道:“别的官府问他,他未必就答;只怕本县发去的文书,他没有不回之理。诸兄不 
信就试一试看。
  我如今若差衙役去投,恐怕讨来的回文诸兄未必见信,不如就着马生赍去,讨了回文转来,有奸无奸,自 
然明白,再没有疑心的了。”就对马既闲道:“你如今回去,预先斋戒沐浴起来,本县退堂之后,就备一角牒 
文,明早给发与你。你赍到那边,虔诚祷告一番,把文书烧了,当日不可回去,就宿在神位之旁。
  第二日起来,他定有回文给发;即使没有回文,少不得梦也托一个与你,决不使你空返就是。”说了这几 
句,竟自退堂进去了。
  众人心上都不明白,对马既闲道:“无论真假,你便去走一次,不要认做投文书,只当去求梦罢了。或者 
弄假成真,有些应验,也不可知。”马既闲回去,果然斋戒沐浴,发起一片诚心。到第二日,领了本县的牒文 
,到居隍庙中投递,少不得拜了几拜,把以前的情节告诉一番,然后把牒文化去。
  当晚就在神位之前和衣而睡,只说回文断断没有,或者日之所思,夜之所梦,无论验不验,定有些梦境也 
不可知。谁想昏昏沉沉睡了一夜,不见半毫影响。
  清早起来,又在神位前坐了一会,也不见一毫动静。正要转身回去,只见本庙的道官进来装香,劈面撞着 
马既闲,把他相了几眼,却像认得的一般,口里唧唧哝哝,只管说”奇事奇事”。
  马既闲问他是甚么奇事,那道官道:“小道是本司掌印的道官,今夜三更时候,忽然梦见城隍老爷唤我带 
印上堂,说要印一角牒文,回到县里去。我果然带印上来,走到老爷眼前,老爷递一角文书、一个封套与我, 
我就在文书年月上用了一颗,挂号处用了一颗,封筒钤缝之处用了两颗,共是四颗印信。老爷又教我粘封好了 
,递与本告拿去,小道递与一人,那面孔模样至今俨然在目,竟与老相公一般,所以方才撞见,诧为奇事。
  请问老相公为何到此?”马既闲听见这些话,也吃了一大惊,就把本县父母教他赍牒前来,并讨回文的话 
,说了一遍。两个人惊诧不已,只是回文不见,使人疑惑。马既闲又等一会,不见响动,只得走回家中,要吃 
些点心,好去回覆知县。
  那些状内有名的朋友,听说马既闲转来,大家不约而齐都来问信,马既闲先把梦与回文两件俱无的话,略 
说几句,又把道士撞见,惊奇说梦的话,细述一番,众人也惊诧不已。
  内中有几个聪明的道:“神道的回文,岂有与人看见之理?或者就在梦中发去,本县的父母也在梦中拆看 
,也不可知。
  我们换了衣服,同去见他,他毕竟有些话说。”马既闲就在众人面前脱去见神的色衣,换了见官的青衣, 
不想就在换衣之际,胸前掉下一角文书,众人大惊,拾起来一看,上面写着两行字道:定安县城隍司牒文一角 
,仰本告赍赴定安县正堂包当当堂开拆。那封筒钤缝之处,果然有印二颗,就是城隍道纪司的印信,那年月之 
旁,又有几个小字道:内贰件。
  众人见了这角文书,大家你看了我,我看了你,都觉得毛骨竦然,就一齐赞叹道:“这等看起来,本县的 
父母不但是包龙图的后身,竟是包龙图的正身了。只是县里发去的文书,只得一件,如今为何有两件,难道连 
前文也发回不成?”有几个少年的要私自咶开一看,然后送与包公;那些老成的不肯,说私开官府文书,尚且 
有罪,何况赫赫有灵的神道,是儿戏得的?
  还是赍送与官,当堂求看的是。
  就大家换了衣服,走到县前,恰好遇着知县坐堂,一齐挨挤上去,说:“城隍司的回文有了,求老父师当 
堂开拆看。”
  马既闲递与门子,门子放在知县面前,众人巴不得早些拆开,好看城隍腹中的文理,鬼判写来的字迹。谁 
想包知县故意作难,不肯就拆,且抽一枝火签,差人去提上官氏与他父母兄弟,并那做干证的医生。
  直等这些人犯一齐拘到面前,方才拆开文书。仔细一看,就大笑起来道:“原来是这个原故。”叫上官氏 
过来,“那一日你丈夫不在家,姜秀才来寻他的时节,还是冷天,还是热天?
  “上官氏道:“是十月初旬,热天过了,正是初冷的时节。”
  知县道:“这等你穿甚么衣服,坐在那里,做甚么事?丫鬟穿甚么衣服,坐在那里,做甚么事?都被姜秀 
才看见不曾?”上官氏想了一会,就答应道:“那个时节,小妇人因寒衣不曾浆洗,只穿得一件纱衫,坐在石 
板上捶衣服。丫鬟穿的是青布夹袄,坐在灶前烧火。姜秀才只在篱笆外面张得一张,也不知他看得明白,看不 
明白。”知县点点头道:“是了,你这些说话正合着来文,果然是这个原故。”就对众人道:“本县前日所说 
的话一字不差,如今都凑着了。姜秀才与诸兄是一班忘形的朋友,终日笑耍诙谐,绝无忌惮。那日去寻马生, 
隔着篱笆看见这些动静,他就见景生情,造出那番话来取笑你。上官氏乃瘦怯之人,遇了乍凉的天气,只穿一 
件纱衫,身上岂有不寒之理?以极寒的身子,坐在石板上面,犹如雪上加霜,那豚间两块自然是冷极的了。丫 
鬟乃肥胖之人,况在才冷的时节,穿了一件夹袄,身上岂有不暖之理?以极暖的身子,对着灶门烧火,犹如炉 
中加炭,那胸前一块自然是热极的了。此乃必然之理,一定之情,不必定要贴身着肉,方才知道这种光景。他 
说话的意思,不过是使乖弄巧,要你回去试验出来,疑心一夜。到第二日相见,就说出真情,要博同社之人哄 
然一笑而已,原没有别的意思。不想第二日就病起来,不能够与你见面。那得病的原故,是吃了冷酒之后,又 
脱衣服,寒冷之气,内外交攻,犯的是伤寒症候。庸医不解,误听人言,作了阴症病医,所以越医越重,以致 
昏眩而死,此乃上官氏受谤之由也。如今回文现在这边,诸兄拿下去细看。不但城隍司有回文,连那冥犯姜念 
兹也具有一张供状在此,但不知可是亲笔,诸兄也拿下去细认一番。”说完,就把回文与供状一齐递下来。
  众人捏了仔细一看,只见城隍的文理也与阳间官府的口气一般,鬼判的笔踪也与阳间书办的字迹无异,众 
人看了还不十分吃惊。
  独有那张供状,使人看了一遍,不觉害怕起来。不但笔踪字迹俨若生前,就是那篇文理,也宛然是姜念兹 
的口气。只因他长于四六,下笔便是骈俪之词,不但古作里面排偶最多,就是八股文字之中,也句句是锦联锦 
对。那供状云:冥犯姜玄,供为庸医害命、谑语伤伦、恳雪两大奇冤以安人鬼事:念玄生居阳世,偕马镳等素 
笃嘤鸣;恪守清规,与上官氏毫无苟且。只以交情太昵,忌讳两忘,谈锋有暇即交。
  谑浪无风亦起。访友非关窃妇,窥墙岂为偷情?临风着单薄之衫,想见香肌欲栗;捣衣坐寒凉之石,悬知 
玉股如冰。睹衣厚即知肥体之加温,奚必粘皮而靠肉;观火近则识酥胸之倍暖,何尝倚翠而偎红?甚矣,东方 
之善诙谐;冤哉,西子之蒙不洁。
  至于有因之疾,实起于驴背冲寒;奈何无恒之医,谬认作花间中酒。攻之不效,尚不悔过于己。犹曰“药 
不瞑眩,厥疾不瘳”;既而云亡,则能借口于人,而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嗟乎!生者之冤不白,止当归罪于方生忽死之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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